23 侯爺醋翻天(1)
蘇練缇從不曉得自己竟那麽容易上當受騙!
又或者是說,真與宋觀塵作了夫妻,他這如墨魚一般“腹黑”的本性終才對她毫無顧忌展露,反正都落入他掌心,逃不掉了。
美其名是要幫她塗抹均勻,藥膏确實抹了,但也抹得太徹底,嘴上哄着她,說什麽“會很快”、“再一會兒便好”,結果前後花去快半個時辰她才得以脫身,因他抹着抹着突然就湊上來親她,骨節分明的長指大有要往裏邊深探的打算,若不是她還能揪住最後一點點清明,真真不堪設想。
太毒了!她怎麽就偏偏對他心軟無藥醫?欸。
更慘的是,她本以為床事上他的蠻橫霸道以及手段之老辣,有很大部分的原因來自上一世那場歷劫,直到他們三朝回門回了趟被她視作“娘家”的“幻臻坊”,才發現事情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那一夜她陪着師父喝酒,師弟、師妹也來鬧她,還有那些宛如親人的坊中大夥兒都來賀喜,她在席間喝得有些高了,但并未醉倒,而宋觀塵似乎也被幾位膽肥的老師父們聯手灌了不少酒。
兩人最後自然是在“幻臻坊”過夜。
回到她的絲芝小院,她憑藉酒氣激起的豪放膽量決定對他發動“複仇大計”,豈料竟讓她見識到他真正受害受虐時的模樣和姿态。
她借酒發瘋的蠻霸與絕對的主動使在同樣喝得有些高的他身上,只見他高大身軀呈現卷伏之姿,精瘦有力的雙腕定在榻上,彷佛被無形的枷鎖鏈住。
她就不該撲到他背上對他一通狠親亂揉。
難得當一回女霸王,她當得無比痛快,把他曾使過的蠻橫招式學了個全,一一回擊在他身上。
當她驚覺他的不對勁時一切已太遲!
他氣息粗嗄促急,身軀繃緊,繃到節節脊骨都在顫抖似的,雙目緊閉,墨睫顫若蝶翼,眉心成巒,微張的唇瓣像要呼救卻怎麽也叫不出聲。
真真吓得她酒意全退,冷汗淋漓!
那一夜,她一時痛快的“複仇”讓她付出慘痛代價,整晚根本無法入眠,就摟着他不斷輕喚,一遍遍撫着他僵硬背部、親着他發僵的五官,不斷跟他道歉,不斷誘哄着他張開雙眸……
直到天明他仍未掀睫,倒是被她哄睡了,如此她才稍稍放下心,摟着他一道同眠。
然,醒來時竟已是午後,他眼神亮晶晶回摟着她,半點不在意起得那麽晚,她卻羞到險些險榻不出房門,畢竟啊畢竟,整個“幻臻坊”的人定都以為……她……他們之所以晏起,必然是昨兒個晚上不知節制,折騰到天明。
心裏的一口氣越嘆越長,卻也越來越心疼,她不知他清不清楚自己“發病”時的樣子,難以對他言明啊。
她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只盼自身能成為助力,讓在劫難夢魇中的他可以循她的喚聲,撫觸,或是體溫和氣息,靈臺清明地回到她身邊。
三朝回門之後,宋觀塵便攜她返回寧安侯府。
成親至今已過月餘,蘇練缇日子過得較往常忙碌。
除了侯府中饋需打理,寧安侯府底下的産業亦都送來帳目要她過眼,宋觀塵完全就是個甩手掌櫃,只管着他皇城軍司的兵務和布署,以往他便不耐煩看什麽帳本子,總觊帳房事們抱着帳冊追着跑,如今寧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衆位管事當真額手稱贊、感恩載德。
上一場高門婚事,蘇練缇對當時自己為愛療狂的心境已然模糊,但那些年為卓氏幾房人做牛做馬、打理一大家族庶務所吃的苦頭和習得的經驗,她不曾一日或忘,上一世重生後,她更把學得的技巧拿來經營“幻臻坊”。
如此一來,加上身邊有宛姑姑以及大管事騰伯幫忙看顧,蘇練缇才花幾日就摸熟府裏內外之務,連最複雜的人事亦都捋得清清楚楚。
她亦知,寧安侯府的庶務怕是僅給她練練手罷了,哪天宋觀塵這位世子爺決定回去接手定國公府,那必然是一場“大戰”。
暫且管不了那麽多,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反正先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理,而她內心所謂的“自個兒”,除了自己之外,當然還包括宋觀塵,夫妻本是一體啊。
而與寧安侯府的中饋和內外庶務一比,“幻臻坊”裏的活兒便顯得輕松許多。
不只輕松許多,蘇練缇甚至覺得她每隔五日回“幻臻坊”一趟,與師父、師弟和幾位管事商量坊中營生,帶着師妹和手藝高超的織工繡娘們讨論針法、織法,有時靈感一來也畫畫新繡樣、設定新織圖,甚至動手改良織機等等……這些活兒在她眼中不是活兒,是一件件有趣的樂子。
喜歡歡“幻臻坊”的一切。
喜歡她即使成為侯府夫人,回到坊中,大夥兒仍拿她當以往那個未出閣的蘇大姑娘對待。
一切還能如昔不變,全因她嫁的那個男人兌現了他的承諾,任她自由。
她喜歡他,宋觀塵,她喜歡她家侯爺。
“師姊你這……這親手繪制的飛天玄女圖繡樣,咱東瞧西瞧、上看下看,怎麽都覺這玄女的臉長得跟師姊夫頗像啊頗像?”
小姑娘家的聲音清清脆脆充滿朝氣,從“幻臻坊”的繡樓裏傳出時,文質彬彬的俊秀公子恰巧信步逛到樓前。
後秀公子對于刺繡或織品其實毫無興趣,今兒個純粹是陪着家中女眷來訪,全因近日被求求、求得頗厭煩,才勉為其難來這兒一趟。
甫踏進“幻臻坊”便有專門接待的夥計上前招呼,如此他也樂得輕松,把女眷們丢給坊中的移計去安排,他可沒心思瞠那些裁縫針黹,繡花織布之類的無聊瑣事。
原本想把人丢下後到大街上走走,想想畢竟不妥,這才随意亂逛起來。
“幻臻坊”的來客絡繹不絕,前頭大廳晃眼一描就有十來組客人,夥計們各司其職,一時間也沒人管他腳步往哪裏去,便任他逛到後邊繡樓的所在處。
忽地,一道如柔風分柳般的清雅女嗓帶嗔亦帶笑地回應小姑娘——“胡說!你師姊夫明明漂亮多了,而且渾身上下可嗅不出丁點兒女氣,景綿這話要被他知曉了去,欸欸……不好說啊不好說。”
這話引來滿樓繡娘的笑聲,笑音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同一時間,這話亦似擂鼓一般聲聲沉沉擊中俊秀公子的心窩,不是因為女子說了什麽,單純是為了這道女子嗓音。
他瞬間如遭雷擊,震得脊背發麻,耳內隆隆鳴響。
是誰在說話?為何那聲音一入耳便撩動心弦?
他本能去看、去找尋,一腳踏進繡樓內。
啊!找着了!
眼前女子盈盈而立,鼓鼓的胸脯,織細似不盈一握的腰肢,一張鵝蛋臉嫩得宛若吹彈可破,細黑的兩道秀眉透着溫婉,瓊鼻櫻唇,眸若甬泉清泓,光這麽靜靜凝望,入夢無聲一般,神魂已要為之點颠倒。
他曾想像過他的夢中佳人該是何模樣,也曾想,那個能讓他寤寐求之的女子究竟在何方?
未料,他夢中佳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這不是緣分,什麽才叫緣分?
他要與她說話,他要讓她記住他,雖說這樣孟浪的舉止很可能吓到佳人,但已顧不得禮數。
不過他深信自己的優勢,他是高門子弟,滿腹經綸,生得是俊秀出塵,談吐風雅。
她會喜歡上他的。
他會讓她喜歡上的。
他對她,勢在必得。
“這位姑娘,在下卓……等等!你把頭發绾成婦人發髻?”驀然驚覺到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溫文多悄的眼眸突然露出兇光,“你已嫁作他人婦?”
“幻臻坊”的繡樓平時是不随意任人參觀的,但眼看這位踏進樓裏的公子爺實在賞心悅目得很,一屋子大娘和嬸子的老手繡娘們遂沒出聲趕人,還瞧得津津有味,就想看看這位俊俏後生要幹什麽。
結果竟是直奔着蘇練缇而去!
這邊,被俊秀公子爺變臉質問的蘇練缇也是懵了。
真是懵了……
卓溪然!
她從上一世就努力避開眼前男人,不願與對方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她一直做得很好,然這一世她乖乖在坊中待着,他卻陰錯陽差撞上來嗎?
她接二連三的重生,加上宋觀塵一世成功改變了自身命運,是否因此牽助着方方面面,許多她曾認定的事都因而有了變化?
像要印證她的想法似,一抹嫩嫩的鵝黃色小身影仿佛是在追卓溪然身後尋到此處,小小姑娘家賣力跨過對她而言略高的門檻,再邁開小腿跑來。“爹爹!爹爹!璇姐兒找到爹爹喔,呵呵呵……”
三歲左右的女娃娃一頭換到卓溪然腿上,小臉蛋仰得高高,對着爹親揚笑。
突然——
“大爺!璇姐兒啊!呢?欸欸,都上哪兒去了?大爺……啊!原來在這兒!還有璇姐兒,怎也跑來這兒?可讓阿娘好找啊!你、你這丫頭,阿娘要你載好的帷帽,你丢哪兒去啦?”
此時又有一大兩小的身影出現在繡樓門口。
為首的那位喚聲甚是倉皇,瞥見繡樓內的景象,她白着臉匆匆趕至,兩名婢子模樣旳瘦小姑娘也跟着快步過來。
事情至此,蘇練缇瞧瞧這端又望着那端,氣息一陣熱一陣寒全堵在胸口,喉頭緊澀到竟令她發不出聲音。
若說卓溪然的出現帶給她的是驚愕,那此刻抱着他大腿喊爹的小小女娃對她來說則是震驚加駭然——
小女娃兒左臉顴骨的位置帶着一塊明顯胎印,殷紅如血,似蝶如血,與她曾有過的那個孩子……她的萱姐兒……是那樣相像!
她來到這一世,究竟改變了什麽?又拖累了誰?
熱氣瞬間染濕雙眸,她揚睫去看,看那小女娃兒的阿娘以及那一雙小婢子。
她認得她們。
那一世她嫁入卓家不到一年,她的婆母卓夫人即幫自個兒長子置了一名妾室,那名妾室比卓大公子還長五歲,是卓公子的奶娘之女,更是卓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丫鬟之一,那位被擡作姨娘的丫鬟韓氏并不得卓大公子歡心,婆母卓夫人強要兒子将人收入房裏,蘇練缇相信很大原因是為了“酬庸”,畢竟韓氏在卓夫人身邊服侍多年,能被視作心腹,定然是幫卓夫人幹了不少不能為外人道的私事。
另一方面,她相信韓氏是極心儀卓大公子的,就算僅是妾室,不受卓溪然重視,只要能伴興身側亦甘之如饴。
然,那一世的韓氏并未懷胎生子。
至少在蘇練缇帶着孩子逃往北陵為止,韓氏一直未能懷上。
但今生今世的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韓氏竟成了小女娃兒的娘親,而服侍韓氏的一雙小婢子竟是那一世曾服侍過她、最後還幫助她攜女逃亡的妍心和春陶。
第一次重生回到十八歲,蘇練缇雖不想再與卓家有任何牽扯,卻還是抵不住內心所求,陸續曾假藉各種理由偷偷探尋那時才十三、四歲的妍心和春陶二婢。
上一世除了關注宋觀塵,她亦悄悄看顧她們兩多年。
妍心和春陶皆是卓府的家生子,爹娘和手足是在卓家大宅做事,在卓家底下的鋪頭或莊子上讨飯吃,當她得知那兩個小姑娘在父母兄長的護持下過得甚好,沒有她這個“叛逆”的當家主母攔路,兩姑娘一路順遂當上一等大丫鬟,最後嫁人生子,有了好歸宿,她這一顆心便也跟着安放。
來來回回望着眼前不該出現卻大剌剌出現的所以人,蘇練缇陡生一股想笑的沖動。
但,笑不出來。
張得又圓又亮的眸子裏,兩行淚就道麽垂墜下來,挂在面頰上。
“姑娘你……”離她甚近的卓溪然似受到莫大震撼,再次舉步向前,眼看擡起的一手就要極度失禮地撫上她的淚顏。
率先發出喝止聲音的是方景綿,随即好幾名離得較近的繡娘皆倏地立起,頗有護衛之勢,不過最及時反應的要數蘇練缇自身無誤。
她骅然後退,避開對方碰觸,但挂在臉上的兩行淚卻非她能控制之事。
又再一次突然——
“試問,卓大公子欲對本侯夫人如何?大庭廣衆之下行不軌之事,閣下在潮海閣所讀的書,莫非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蘇練缇聞聲揚睫,聽到那聲音,見到那男人,紛亂的心緒像立時被置了重錯,将她飄忽的神識緊緊抓牢。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小跑步起來,且越跑越快,不顧衆人目光,直直跑向那個乍然出現在繡樓門邊的男子。她家侯爺。
她此生為之動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