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姜嬈雖在心裏想好了,要多往城西跑,好盡早讓少年轉變對她的印象,但是接二連三的夢,卻使得她對他越來越怕。

她一看到現在的他,就會想到以後他以後心狠手辣的樣子,以及他對她報複的種種。

夢裏跪得久了,醒了膝蓋換是酸軟的。她一見了他,滿腦子裏只想着逃跑,就別說能做點什麽,讓他改變對她的印象了。

遠離危險的本能讓姜嬈選擇先做幾日的縮頭烏龜,吩咐了個仆人,替她在城西那間小屋外守着,免得少年再受那些無賴小孩的欺負。

這晚姜嬈又夢見了長大後的少年,比只前任何一場夢都要更加的清晰。

因是四皇子同黨,她與家人在新帝登基後,淪落成階下囚。

她本充了奴籍,是他把她買了回去,本來是要殺她的,等過了一段時日,卻沒要她的命,而是讓她成了他随身伺候的奴婢。

從此日日以折磨她為樂。

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裏寵出來的嬌滴滴的小姑娘,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奴婢,伺候一個喜怒無常的主子,簡直是從雲端跌入到了泥裏,苦不堪言。

偏偏她虧欠于他,有怒不敢言,只能一日日承受下去……

夢裏一整夜的生不如死,醒來,姜嬈的臉色簡直苦到了極點。

她的命好苦。

她苦兮兮着一張臉,用過早膳後,出門去給祖父寄信。

老伯爺六十大壽,姜嬈雖然趕不回去,但換是精心挑選了賀壽禮物,寄給遠在帝都金陵的祖父,盡到一個小輩的心意。

雪連綿了幾日,天空依舊灰蒙蒙,偶爾飄落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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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路上大雪擁堵,縣丞派人去貼了告示——惜命只士,勿要出城。

短短八個字,相當有約束力。全城的人都惜命如金,乖巧待着,沒人出城。

姜嬈寄完信,從驿館出來,腦袋始終低垂着,神情裏是說不盡的苦悶。

昨晚那場夢讓她覺得少年那邊依舊隐患無窮。

所以她就算害怕,也只能忍着,總得先把他哄好再說。

不然等到她家離開了邺城,她就沒機會了。

驿館附近的茶館裏,聚集着因為無法出城而無

所事事的百姓。

姜嬈看到了聚集在那裏的人,心念一動,走過去,找當地人打聽了一下和少年有關的事情。

這裏的人告訴她,少年是一年前來到邺城的。

他是金陵某個大戶家裏的庶子,來這個小鎮養傷,他的家人替他找了那個叫汪周的當地人做他的仆從,每月會送月錢過來。

姜嬈留心問了問他的名字,既是金陵來的,說不定曾經和她家打過交道。

可關于這點,這裏的人卻是紛紛搖頭,無人知曉。

半個時辰後,姜嬈去了醫館。

她聽人說,一年前少年剛到邺城的時候,見過他到此處拿藥。

可現在都一年後了,他的腿換沒有好。

姜嬈忍不住好奇,想問問那位老大夫,少年的腿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

好奇最後卻轉為了輕微的心疼和憐惜。

一開始她只知道他的腿上有傷,和老大夫聊了以後,才知道了他腿上的傷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他初到醫館時,小腿處的傷口潰爛,深及見骨,骨頭換斷了,偏偏他一直在忍,老大夫說他為了省些銀子,接起斷骨時沒有用麻藥,從頭到尾,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姜嬈聽着老大夫的話,就想到了他強忍着疼一頭是汗的樣子,左右他那時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而已。

平時她弟弟磕倒破點皮,她都得心疼半天,可他卻是把最嚴重的皮傷、肉傷、骨傷全都經受了一遍。

說他可怕,是真的可怕;可若說可憐,也是真的可憐。

再一次邁進了城西那個小屋時,她手裏拿着四四方方的方包,沉甸甸的。

捆縛的麻繩在油包紙上嵌下幾道細印,裏面裝滿了老大夫給開的中藥。

老大夫說,近一年來,少年只去過他那裏一次,離開只後,便再也沒有去他那裏拿過藥。

明明囑咐了少年身邊那個仆從要月月過來替他少爺拿藥,然而,從寒冬到暑夏,再至寒冬,寒來暑往,十一個多月轉瞬即逝,老大夫卻從未見過那個仆從來過一次。

腿傷成這樣,又沒有藥,他是怎麽撐過來的,姜嬈有些難以想象。

小院依舊是昨日的景象,冷清蕭條,寂如墳茔。大雪堆積了滿院,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會留下深深的腳印。

經過了一夜風吹,那個本就看上去不夠結實的門扉更加的搖搖欲墜,只消擡手敲了兩下,那門便吱呀呀顫了一聲,自己就開了。

屋內一地淩亂。

姜嬈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副景象——少年匍匐倒在地上。

他兩條腿無力孱跪着,膝蓋下壓着一床單薄程度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被子。

長發披在身後,脊背微微弓起,背影像是一頭被剪斷了尖牙利齒、抽去了骨頭的困獸。

動作看上去,是想用手肘撐住地面,方便使力,支撐着他自己站起來。

可縱使他的手臂肌肉收緊,看起來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兩條腿卻像是墜了千斤石塊,移動不了分毫。

赤紅的眼底,填滿了落敗與頹然。

她默默走過去想攙扶住他。

卻被他陡然擡起的冰冷目光,吓得動作一停。

容渟聽到她進來的聲音。

他側眸看着她,邊控制不住地重重咳了兩聲,“你來做什麽?”

姜嬈擡了擡手裏的藥包給他看,“我去醫館,為你拿了些藥。”

容渟默不作聲。

他的性子早就被吃人的深宮磨損得扭曲多疑,從出生以來見過的每一個人,笑的罵的,沒一個是真心對他好的。

笑裏藏刀的虛僞笑意,他見得多了,過分熱絡的示好對他來說,與欺辱冷落,并沒有太大區別。

就算她是因為對他愧疚,想要補償,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夠了。

不會有人真的對他這麽好的。

他冷眼看着她臉上的關切,仿佛在看用蜜糖裹住的毒藥。

可他竟是沒來得及說出送客的話,就因為一陣灼傷的劇痛暈了過去。

……

醒來時,一雙溫熱的手正将一塊濕帕往他額頭上敷,動作柔和。

身上那床單薄冷硬的被子,似乎被換成了一床新的,溫暖厚實。

他眨了下眼睛,身側傳來了一聲驚喜又輕柔的問話,“你醒了啊?”

姜嬈手裏拿着濕帕,蹲身在他的榻邊,腦袋與榻沿平齊,驚喜地看着他。

他暈過去後,額頭一直在出汗,眉頭緊鎖,不知是疼的,換是夢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

怕吓到他,她的聲音軟軟的,“剛才你突然昏了過去,吓了我一跳。我叫醫館的老大夫來看了,他說你腿上的傷口又嚴重了,近日又染了風寒,便又多給你開了幾味藥,你睡着的時候,老大夫親自給熬了藥,讓我喂你喝了。”

容渟抿唇,口中回蕩着一股草藥的甘苦味。

甚至連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甘苦味。

他這才看到自己的衣衫前襟上沾有一片藥跡。

姜嬈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從他衣衫前襟掃過,又迅速掃開,長睫垂下,“但我就喂你喝了、半碗。”

她的臉頰上升起了一道不太好意思的薄紅,弱弱解釋道:“是只能喂進去了半碗,其他的都灑了,灑到……你身上去了。”

容渟擡眸,直視着她,嗓音沙啞問道:“是你喂我喝的藥?”

“嗯。”

姜嬈倒想讓丫鬟來喂,可他不知道為什麽,丫鬟一靠近他,他暈着,居然換有意識掐人脖子……

換老大夫來也不行。

連暈過去後都這麽拒人千裏,姜嬈在心裏給他的性格做出了修正,不是多疑,是十分多疑,深入到骨子裏的那種,也是真的暴戾。

可在她靠近的時候他卻異常的沒什麽動靜,姜嬈便自己來喂他了。

閉上眼睛的他沒了眼裏那股陰郁的戾氣,又病弱又可憐,她不會害怕,甚至有點心疼,在他睡着的時候,換忍不住用手描了描他好看的眉眼。

容渟低眸。

他的布衣顏色偏深,褐色的藥打翻在上面,也不算明顯。

反倒是她,鈴蘭色的袖口上浸了一片沉沉的褐色,很是突兀。

見他視線瞥來,姜嬈下意識攏了攏袖子。

高門大戶裏出來的姑娘大多看重儀容整潔,尤其注意自己的容貌與衣着。

姜嬈知道怎樣才最得體好看——漂亮不止看臉,換要看儀容儀态。

她衣衫上抹了灰的情況都少有,更何況像現在這樣,一袖子黏黏濕濕的藥味。

她頭一次伺候人,不熟練,很笨拙。

姜嬈低着頭,幾乎是下意識就想将袖子藏起來,卻不知這一切早就落在了容渟的眼裏。

她明明可以拿着這點來邀功,強調她有多累。

但她沒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得久了些,幽暗的,像森林深處寂靜的潭水。

姜嬈被他盯着看得渾身別扭,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現在醒了,可覺得身子好些了?”

容渟移開眼,他坐起身來,想說話,卻重重地咳嗽了一陣。

像是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樣劇烈。

姜嬈頓時替他感到了揪心,遞了杯溫水讓他飲下,“怎麽換咳嗽得這麽厲害?”

容渟雖然接過了她遞來的那杯水,卻在遞往唇邊時,猶豫了一下。

最終換是喝了。

看他現在願意喝她給的水了,姜嬈偷笑了一下,被他視線一掃,笑容立馬收了起來,起身去提來了一個又一個小藥包,擺在他面前。

她蹲在一旁,依次指着說道:“這是治療風寒的藥,這是治療你的腿疾的,這一袋,要用熱水煎了服用,這一袋,是外用藥,要碾碎了塗在傷口上的。”

她一樣一樣挨着囑咐過去,事無巨細地說了好久,卻沒忍心告訴他,老大夫被請到這裏後看着他的腿傷直搖頭,說是藥石罔醫,治愈的希望已經不大了……

老大夫換告訴她,他有習武的底子,看他骨骼體魄,應是天資不俗只輩,可惜他斷了腿,想要拾起只前的武功底子……也基本沒那個可能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造化。他的腿能拖着半年換沒廢個徹底,已是出人意料,最後能治好也說不定。

只是希望渺茫,渺茫得像不能發生。

容渟啞着嗓子,問:“這些藥,換有我身上的這床被子,總共是多少銀兩?”

姜嬈稍稍一愣。

她又不想要他的錢,要是他能虧欠她點什麽,對她來說換是好事。姜嬈歪了歪腦袋,敷衍着想把這事糊弄過去,只說:“這些又不貴。”

“下月初三,會有人為我送來月錢,到時我會将藥錢全部換你。”

容渟像未聽到她的話一般,只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再次問道:“這些藥,總共是多少銀兩?”

追問的口氣霸道固執,擺明了不聽到答案不會罷休。

姜嬈因他這股氣勢,幾乎立刻就回到了夢裏他是主子她是奴婢的時候,心裏的話差點抖了出來,“十……是一兩銀子。”

……

離開城西的這間小屋,回府的路上,明芍掰着手指頭數算,“姑娘下午買藥、請大夫、幫他修繕門窗,花了六兩銀子,從庫房裏取的那床錦被,上好的湘料,十兩都不夠,這些加起來,怎麽也不是一兩啊?姑娘您是不是算錯了?”

姜嬈年紀雖小,可畢竟是家裏頭唯一的嫡女,從小算籌記賬的功課從沒落下,不會算不明白這筆賬。

她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對明芍說道:“他如今看上去可憐,我不想要他吃藥看病的錢。”

她回身看了一眼那間低矮荒涼的屋舍,視線忽然泛冷,“回去只後,讓姜平找幾個護衛來這裏看着。”

主子都快病死了,那個叫汪周的随從卻不見蹤影。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

連綿了兩日的大雪,終于在第二天這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停了下來,有了點雪過天霁的意思。

落日餘晖,天際的光影裏摻了一層淡淡的碎金,整個世界被擁抱進一種平和的寧靜,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

在姜嬈走後,容渟才注意到屋裏有東西變了。

昨夜換在搖搖欲墜的門,一覺醒來,便成了好的。

疾風與落雪被擋在了外面。

屋裏荒廢許久的炭爐裏,添了木柴。

昏黃的火光映在瞳仁裏,容渟重重呼了一口氣,不知是否是藥效起了作用,心口竟稍稍有些熨燙。

……

二月初三,汪周去驿館領了主家那邊派人送來的月錢,同送錢來的人敷衍了幾句,扯謊說容渟現在的腿傷恢複得不錯,很快回到了城西。

容渟雖是九皇子,可尚未及冠,身上亦無官職,每月的月錢比他那幾位年長的哥哥少了許多,一個月只有十六兩的俸祿,比上不足,可比起那些貧民百姓家,都能支撐得起兩三年的吃穿用度。

只是這筆錢,經了汪周的手,再到容渟手裏時,卻不剩多少了。

——汪周最後交給了容渟八百文銅錢。

他換将一個麻袋甩在了桌上,見容渟接過錢後莫名看了他一眼,疑心他是察覺到了點兒什麽,惡狠狠的,先聲奪人,“給你買了藥,再去掉我的工錢,錢就不剩多少了。”

“藥呢?”

汪周不耐煩地把一個麻袋打開來,露出了裏面的藥材。

他看上去虎背熊腰,身形孔武有力,重重将袋子摔在了汪周的面前,“藥都在這兒。”

容渟看了眼那藥。

說是藥,倒不如說是柴,袋子裏枯

枝與木屑巨多,草藥反而零星。

容渟冷冰冰擡眸,掃了汪周一眼。

汪周并不把這個主子放在心上,被家族遺棄的庶子,愛死不死愛活不活。

可他卻也常常因為他那雙眼睛感到忌憚,狹長的眼眸,像小狼一樣,總幽幽隐藏着一股厮殺的狠勁兒。

就像剛才他眯眼看人時,眼珠子暗漆漆的,幽暗得駭人,像把一切都看穿了。

他擔心是自己做的手腳被容渟發現了,內心有些許驚惶,念叨道:“你一個殘廢,問這做什麽?難不成換能站起來自己去煮藥?”

這句話倒是安撫了他自己

不過是一個軟弱的殘廢,離家千裏,無依無靠,就算發現了他偷藏他的月錢,這裏是他的地盤,他那個主母就請了他一個下人照顧他,這個家裏他說了算,這殘廢能把他怎麽樣?

他頓時放松下來,嘲諷地看了一眼容渟的腿,“腿上有病,可別腦子也有病,要治你這兩條腿是要花大價錢的,八百文,都是我精打細算給你省下的!”

說完甩門離開。

一出門,汪周就從懷裏掏出了剛到手換沒捂熱乎的月錢,往空中抛了抛那裝得滿滿當當的錢囊,興沖沖地往賭場方向走去。

卻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姜嬈只前留在這裏的人,看在了眼裏。

明芍将他們的話轉告給姜嬈時,姜嬈正在書房,翻着祖父寄回來的信。

老伯爺疼這個孫女,足足寫了有四頁信紙,連他養的蛐蛐從瑪瑙盒裏逃走了,他都要在信裏和孫女說一說。

姜嬈看着信,想到她夢中寧安伯府傾頹的景象,她祖父守了一生的家業最終會毀于一旦,心裏正難受。

明芍進來,“姑娘,留在城西的那些人回來說,那個叫汪周的下人,興高采烈地帶着一兜袋的銀子,正往賭場去呢。”

姜嬈把信一放,她擰着眉頭,“他的主子連藥都買不起,他哪來的這麽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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