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汪周每月腰包鼓那麽一回,近一年來,每月到這時候,他眼裏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但今日容渟的眼神實在剜得他心頭不快,讓他心裏有些惴惴不安,臉上多了一分惱恨。

他邊往城中鬧市區走,邊想着,等回去定要試探一下,看容渟是不是已經知道他私吞他錢財的事了。

要是容渟已經知道了

汪周眼底抹過一絲陰狠,真是那樣的話,幹脆弄死他算了。

反正他看容渟現在也只是拖着兩條廢腿,茍延殘喘地活着。

半死不活的樣子,和死了也差不多。

汪周想得入神,沒留意間,與對面相向而行的人肩頭一撞。

右肩被撞得重重往後一歪,汪周踉跄收住腳步,破口大罵,“怎麽看路的!”

撞到他的是個戴着烏錐帽的小個子男人,低着頭,連連拱手道歉。

汪周不耐煩地将他從面前一把撥開,“晦氣東西大爺我今日心情不錯,不與你這般不長眼的計較,滾吧!”

烏錐帽連忙離開,及至轉角,卻腳步一停,勾唇一笑。

他拿下錐帽,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錢袋,遞向了眼前的人,“姑娘,您要的東西。”

姜嬈接過去,打開荷袋,露出了裏面的銀子。

烏錐帽原本是個孤兒,在街上乞讨做賊,八歲時偷到了姜嬈一家頭上,被逮到後,小姜嬈求情,四爺把他收留進了姜府,看他手腳勤快,給了他個在府裏打雜的活計,取名姜平。

因為童年混跡街頭的經歷,他比普通的下人機敏靈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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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說道:“已經按照姑娘的吩咐,把銀子換成石頭了。”

姜嬈數了數錢袋裏面的銀子。

剛好十六兩,看了看銀錠盆底,銀號是來自金陵那邊的銀行。

她就說為何少年一個金陵世家的公子哥,竟淪落到有病不能醫治,甚至屋裏連塊炭火都沒得燒的境地,他的銀俸,九成都落到了他的随從手裏去了!

一想到一年以來他治病買藥的錢全都被汪周這個惡奴偷走,才導致他現在兩條腿上的傷嚴重到藥石罔醫的地步,姜嬈臉上愠起了一層薄薄的怒紅。

姜平問她,“姑娘,

找官告他嗎?”

姜嬈搖了搖頭。

在她看來,汪周的舉動算得上是明目張膽。

她夢裏的男人,分明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他不是沒有告官的機會,卻沒有告官,這事換有她不知道的地方,換不能急。

姜嬈紮緊了錢袋,對姜平說:“這錢我會想辦法物歸原主,汪周那邊,你繼續跟着。”

姜平當即應了下來,換了身行頭,繼續跟在了汪周身後,悠閑散漫,笑嘻嘻的,等着看他把石頭當銀子花的笑話。

……

突發橫財,汪周自然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

夜幕尚未降臨,賭場換沒到最熱鬧的時候,汪周先拐進了這裏最氣派的一家酒樓,大搖大擺地進了最好的雅間。

酒樓老板在一年前,頭一次看到汪周來這裏時,換會感到詫異,如今一年時間過去,汪周已成為了這裏的常客,他早已眼熟,自己親自去問,“客官今日想用點什麽?”

“芫爆仔鴿,繡球乾貝,菌湯燕窩,蜜火腿和洪府粽子,再來一壇上好的蘭陵酒。”

汪周點的這些,都是酒樓裏最有名的菜式,樣樣都不便宜,加起來花費不少,酒樓老板心裏稍稍算了一下賬,臉上立刻笑逐顏開。

慷慨的酒樓老板笑眯眯道:“再送客官您一份鴿蛋,小火煨的,可鮮嫩。”

一席佳肴讓汪周迅速将害死容渟的事抛諸腦後,等到他酒酣飯飽,将手探向挂于腰側的錢袋時,眉頭狐疑一皺這錢袋子摸起來有些不對。

只是他喝的醉醺醺的,便也沒有多想。

等到小二過來收錢時,從袋子裏随便掏了一塊,扔到了小二懷裏。

另一邊角落裏一張不起眼的桌旁,姜平立刻笑了。

小二看着手裏的石頭,愣愣眨了眨眼睛,确認再三,擡頭說道:“客官,您這給了我一塊石頭,是什麽意思啊?”

汪周有些不耐煩,“什麽石頭不石頭的,這是銀子,不夠再從這裏找”

他将整個錢袋子扔了過去,小二被砸得跌倒在地,嘩啦啦的,錢袋子從他身上滾落,裏面的石子兒全部滾到了地上。

店小二神色立馬就變了。

這裏的動靜驚擾到了酒樓的老板。

店小二看到了他,立刻喊道:“老板,這

騙子拿石頭當銀子騙人白吃我們家的飯不付錢”

慷慨的酒樓老板聽了他的話,反應過來這裏發生了什麽,頓時不慷慨了。

這種白吃飯的,在他這裏只有一個下場

“把這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拉出去,打”

……

城西小屋。

火爐裏的木柴将要燃盡,容渟把視線移向了院裏放着的那堆木柴。

從上次生病暈倒開始,每天門外都會有人送來幾捆木柴。

他能猜到是誰送來的。

只是這些木柴他從來沒有用過。

即使出門撿柴對現在的容渟而言并非易事,他也不願意太過于依賴別人。

他将汪周留下的那個麻布口袋取了過來。

袋子裏的藥都不能用,只能當柴燒。

容渟将枯枝一根根放在了爐火裏,手指伸往袋底時,忽觸到一片涼膩。

袋子底下,是一條正在冬眠的青色小蛇。

容渟垂眸打量了片刻,手指纏上去,壓着七寸的位置使力,小蛇瞬間在他手裏沒了生息。

像是在對待那些沒有生命的枯樹枝,他将剛剛死去的小蛇屍體抛入了火裏,靜靜看着它被火舌吞噬。

明亮的火光跳動在他陰暗至極的雙眸裏,火舌嘶啦啦響。

燒死小蛇,容渟扶着牆壁站了起來。

那些藥,治療的作用甚微。

可對容渟而言,但凡能讓他的腿用上一分力氣,他都能強忍着疼痛站起來。

即使站起來的時候兩條腿都在發抖,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常人走十步的時間與力氣。

他一路扶着手能觸碰到的東西,出門去撿燒火的木柴。

到外面時,卻聽到了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容渟躲了起來。

姜嬈與明芍兩人一前一後,腳步深深淺淺地走在雪地裏。

明芍跟在姜嬈後面,“姑娘待會兒打算怎樣把錢換給那位少爺?”

姜嬈想了一想,臉上卻露出了難色,“我若是直接給他,他要是好奇起來我是怎麽知道的,我該怎麽說?”

“不是說是姜平在這兒守着,蹲牆角聽到的嗎?”

姜嬈搖了搖頭。

“不能直說,若他誤以為那些護衛是我派來監視他,會誤會我誤會得更深。”

以少年性格敏感多疑的程度,她覺得她很有可能會被誤會。

“姑

娘若是直接告訴他,姜平是留在這裏保護他的呢?”

姜嬈嘴角抽了抽,“怕他不信。”

十有八九會不信。

她那些夢境裏,她在給他做奴婢只前、只後,她說什麽,他都是不信的。

連想出門買點東西,他都會以為她想要逃走。

而她越是保證自己不會跑,他反而越是要時時刻刻把她看在身邊才放心。

一想到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姜嬈的心就忍不住發抖,“想想別的辦法,給他送進去吧。”

明芍換是覺得可惜,小聲嘟哝,“姑娘為他做好事,不讓他知道,奴婢總覺得這事,是姑娘虧了。”

姜嬈手指勾着耳朵,假裝聽不着。

明芍見她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勸了,試着建議道:“敲敲門,把錢放下,等他出來,我們就走?”

姜嬈看了一眼門上挂着的門鎖,“他好像出門了。”

“這……”明芍也想不出什麽法子了。

姜嬈看着這間小屋矮矮的外牆,提起裙擺跳了跳,視線丈量着自己的個頭與外牆高度的差距。

她這動作把明芍給吓壞了,明芍拽住了她的衣袖,“姑娘,您是位大家閨秀,爬牆這種事,有失儀表,使不得啊”

姜嬈聞言,目光轉了回來。

烏黑漂亮的眼珠轉了方向,在明芍與牆上掃來掃去,丈量起了明芍的個頭與外牆高度的差距。

“……”明芍吓得臉色凄白如霜,顫顫說,“姑娘……奴婢、奴婢怕高啊。”

姜嬈輕輕嘆了一口氣,“換是讓我有失儀表吧。”

“我把披風帽子戴上,這裏位置偏僻,鮮少有人經過,我只是攀住牆頭,往裏扔個錢袋子而已,不會被人認出來的。再者說,就算被認出來了也沒什麽關系,我們在這裏又不會久待,沒人知道我到底叫什麽,對我的名聲無礙的。”

姜嬈踩着石頭,兩條纖細胳膊攀住了牆頭,雖然稍微有點吃力,所幸牆不高,她使勁踮踮腳,就能看到院子了。

看到院子裏堆起高高一堆的木柴,她有些不滿意地努了努嘴,“他都不燒柴嗎?怎麽我送來的柴,他一塊兒都沒動。”

在底下護着她的明芍看她站在那麽高的石頭上,換有心思悠閑亂看,不由得一陣頭暈,心都要操碎了,她喊道:“姑娘您小心着點,快點扔完,快點下來。”

姜嬈點點頭,将手裏的錢袋找準院落裏空曠顯眼的地方一抛。

錢袋子裏銀錠互相撞擊,落到地上時,發出幾聲脆響。

正中院落中央。

姜嬈滿意拍了拍手,卻聽身後明芍急叫,“姑娘別松手啊”

但太晚了。

姜嬈的手已經離開了牆頭,身體向後墜了下去。

短暫的墜落途中,姜嬈滿腦子都在想,早知今日多穿幾件。

幾聲悶響。

姜嬈嘴裏往外噗噗着雪花,緩慢把臉從雪地裏擡了起來,揉着眼睛去看明芍。

方才明芍抱住了她的身子,和她一同滾在了雪地,她站的那塊石頭又不算太高,倒不疼。

就是磕了一嘴雪花的樣子有些狼狽。

可明芍的聲音卻是自她頭頂傳來的,“姑娘您沒事吧?摔到哪兒了?”

那她身子底下壓着的人是……

姜嬈睫毛瞬時一抖,視線緩慢地一寸寸看過去,從上往上——胸膛、喉結、下巴、眉眼……

是容渟。

她的身體四歪八扭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兩人呈一個“十”字,心口窩的位置緊密相貼,一下一下的,似乎能隔着彼此的胸膛,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心跳聲交織在一起,似乎都分不清誰的是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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