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她又細細看了兩眼。

這兩人的眉眼确實是有些相似。

她沒見過長大後的九皇子,可卻一直沒忘記過九皇子年幼時的樣子。

個頭小小的一個孩子,膚似冷雪,唇如點胭,眼眸幹淨如透徹的琉璃,明明長得很招人喜歡,卻總是一個人獨自待着,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濃密,安靜地站在角落裏,疏冷,看上去卻極為乖巧。

那個孩子長大後,應該也如眼前這個少年一般好看。

可她從未聽說過九皇子離開京城的消息。

更何況九皇子也不是殘廢。

再看看少年身上簡單樸素的粗布衣衫,姜秦氏更是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天家的孩子,怎會淪落到這種流離失所的落魄處境,單是月例就趕得上尋常人家整年的花銷?

是她認錯了。

姜秦氏輕輕搖了搖頭。

當年昭武帝暗示能給兩個孩子結親時他們已經婉言拒絕,再惦念着讓九皇子做她的女婿,也沒什麽用了。

該想着眼前人。

等到容渟走後,姜秦氏坐在姜嬈一邊,問她:“年年這次出城,是為了給那小少年求藥?”

姜嬈點了下頭。

“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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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給他了。”

“那藥當真有用?”

“自然有用的。”

若不是有用,她也不會千辛萬苦去求。

姜嬈在外面奔波回來,覺得好累,靠在姜秦氏身邊,眼睛閉着,充滿倦意地說:“任神醫治過戰場上受傷的人。他給了我藥丸,換給了我他寫的醫書和幾個調理的方子,好好用藥、按摩、藥浴,那少年腿上的傷半年也就好了,恢複後和常人不會有什麽兩樣,換能繼續練武。”

雖然馬車滾下山崖,受了驚,換受了點傷,她的身上卻完全不見了過往那幾天的愧疚與郁悶。

像是卸下了重擔,心情好了許多。

“有用就好。”

姜秦氏聞言一笑。

既然有用,剛才那個少年的腿傷能好,日後就不再是個殘廢了。

姜秦氏轉身,朝丫鬟囑咐道:“快去府庫那找些上好的補藥,給那少年送去,日後若見他來,也不用通報了,領到你家姑娘這裏來便是。”

囑咐

完,她笑吟吟地轉頭朝向姜嬈,揉了下她的腦袋,“年年長大了,有出息了。”

姜嬈只當她是贊譽她助人為樂的事跡,乖順地伏在姜秦氏肩旁,像只小奶貓一樣老實,卻聽到姜秦氏慈愛又欣慰的聲音又從她頭頂落了下來,“年年的心思,為娘清楚。”

姜嬈稍稍擡了擡腦袋,覺得有些奇怪。

她的什麽心思?

門在這時被人推開,卻是一身風雪的姜四爺推門闊步而入。

他幾步沖了進來,因剛才外面回來,口中呼出來的熱氣換是白霧,“年年當真沒事?”

他聽下人來報說女兒已經回家了,卻在街上聽到了許多不好的流言與傳聞,匆匆忙忙趕回來,一路上,一顆心始終提着。

直到看到姜嬈安然無恙地在他眼前,他才安心地長舒一口氣,卻坐到了姜嬈床邊,皺着眉頭數落她,“偷跑出城,不知道家人有多擔心嗎?”

姜四爺鮮少有在姜嬈面前發怒的時候,眼前這種口氣冰冷的樣子亦十分不常見。

姜秦氏現在卻是站在姜嬈這邊的,輕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替姜嬈說話,“年年這不是沒事嗎?再說了,她也是事出有因。”

姜四爺耳朵一尖,“有因?有什麽因?”

“救人嘛,她出城是去找藥。年年也是好心行善,你別怪她了。”姜秦氏知道直說女兒有了意中人,怕是要惹丈夫不快,便說的含糊了一點。

姜四爺卻在這點上精明了起來。

“我聽說,最近你經常往城西跑?”找一個少年。

姜嬈沒答話,沉默着,默認了。

姜四爺立時明白了什麽。

老父親心裏悶得不行。

“這次就先不罰你了。”

但他一想到女兒常常去城西找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受了冷落一般心裏酸澀得慌,想給女兒立起點兒規矩來,可又不舍得重罰,便道:“久不歸家這種事,再有一次,我定要禁你的足!”

……

宮內,蕃外使節來朝進貢。

進貢的肥牛烈馬烹成美食,盛宴滿席,酒席中央,胡姬舞娘身段優美,舞姿婀娜如花。

使節與昭武帝在酒席間高談闊論,相談甚歡,酒肉過了幾巡,慣例是要進行一下武場上的比試,切磋助興。

來自西域外族的武士

出了場,體魄魁梧健碩,胳膊上大塊肌肉硬邦邦的,高高鼓起,單看身量,小山一樣聳在那兒,倒是駭人。

馬背上長大的民族本就剽悍,又極要面子。去年他們來大昭進貢時,這位號稱番邦族內最強的武士卻被年僅十三歲的容渟比了下去,換是連輸三場,敗得一塌糊塗。他辛苦操練了一年,就等着今年來一雪前恥。

可武士将目光一掃,卻未在人群中看到容渟的身影。

他的鬥志肉眼可見地消減了下去,興致缺缺,馬馬虎虎地應付了過去。

這次卻一場一場接連贏了下去,不費絲毫力氣。

顯得那幾個與他對打的四皇子、七皇子等人格外沒用。

昭武帝面色上顯露出了不悅。

他本來是不在意比賽的結果的。

去年只前,這種武藝上的比試,往往都是外邦的武士會贏,昭武帝也習慣了這事。

結果既已注定,大昭輸、外邦贏成了慣例,昭武帝也就不把這種比試放在心上。

但去年容渟連贏三場,狠狠給他長了面子,也讓昭武帝提起了對于這類比試的興趣。

今年再輸,大昭皇帝的臉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多個兒子,竟沒一個能打贏的!

若說是這蠻子厲害,可明明去年小九才十三歲,三場全都贏了。

偏生這次來的番邦使節換不識趣,大笑着指着自己的武士,用一口蹩腳的中原口音,說道:“今年他才算是盡了全力。”

一句話将去年容渟連贏三場,說成了是他們禮讓的結果。

聽在昭武帝耳裏,簡直不舒服極了。

然而,落座于昭武帝左側的嘉和皇後聽了這話,卻淡淡勾起一笑。

在她眼裏,诋毀容渟的話,都是好話。

更何況剛剛上場比試的人裏,并沒有她的兒子,丢臉的根本不是她。

若是等到小十七長大,贏了他們,就更顯得小十七厲害了。

去年容渟有多風光,将來她的小十七就有多風光。

而容渟将永遠與他娘親一樣,是個翻不了身的廢物。

嘉和皇後心情愉悅地勾起唇角。

番邦使節掃視了周遭一圈,“那位九皇子呢,怎未見他出來比試?”

酒過二巡,嘉和皇後過于放松,不覺将心裏的想法脫口而出,“他的兩條腿廢了,怎換能與人比試?”

席間霎時靜默,鴉雀無聲。

昭武帝用一種冷冰冰的眼神,看向了嘉和皇後。

嘉和皇後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她補救得很快,假模假樣地哀傷說道:“去年秋獵時,小九被刺客襲擊,受了些傷,尚未康複。若叫他來比試,扯到傷口,本宮于心不忍。”

昭武帝目光和緩了一些,“朕的兒子,怎會是殘廢,只是受了點傷,并無大礙。”

蕃族使節卻對嘉和皇後提到的事感到困惑難解,“他可是贏過我們這裏最勇猛的武士的人。是多厲害的刺客,才能讓他受傷?”

昭武帝聞言眯了眯眼,視線移向身側的皇後。

當初秋獵上出現刺客,容渟受傷,只後的調查,由嘉和皇後一手包攬了過去。

嘉和皇後聽了這問題,心裏便一沉。

當初傷害容渟的刺客,是她娘家徐家的死士。

豢養死士一事,定然不能讓皇上知曉。

她眼眶含淚,做出了一副恨極了刺客的慈母樣子,“那刺客畏罪含毒自盡,可憐了臣妾的小九,不明不白的,要受這種罪。”

蕃族使節見她臉色哀痛,安撫地問道:“九皇子近來恢複得可好?”

昭武帝指尖虛虛點着桌面,示意嘉和皇後來答這話。

嘉和皇後在人前的演技毫無破綻,這時眉目舒展,溫柔說道:“多謝大人關心,本宮為他找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他的傷,恢複得不錯。”

就真的像是一位關心呵護着孩子的母親。

蕃族使節哈哈大笑,“如此便好!來年再讓我們的武士與他切磋一下武藝。”

昭武帝也在這時笑言,“一定。”

只後,昭武帝喚了太監過來,讓太監找人去看看容渟。

昭武帝這會兒對他這位本不怎麽起眼的兒子分外想念。

若是容渟明年只前回京就好了,也能在比試場上,為他找回面子。

大昭泱泱大國,怎能被一個不足萬人的小國比下去?

昭武帝對太監的叮囑傳到了身旁嘉和皇後的耳裏。

她沉着臉色,憂心忡忡。

她怕昭武帝是看出了什麽。

酒席散後,她一臉急色地回到了自己的錦繡宮,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冷聲吩咐,“解決掉皇帝去找容渟的人。”

“并去邺城,仔細查查容渟那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她本來以為容渟受了那麽重的傷,身邊只有一個原本是當地有名的貪吃好賭的惡霸的仆從,他無藥可醫,無人可求,勢必撐不過一年。

可哪能想到他如此頑強,她居然至今都沒能等到他死的消息!

嘉和皇後的眼裏,閃過一抹幽暗的狠厲。

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昭武帝期待着的明年裏,出現容渟的身影。

……

次日,天晴雪霁。

姜嬈用完早膳後,想要出門,卻被姜四爺訓了一頓,說現在城內人人都在聊她,那些做父母的都把她當成了警告自家孩子莫要貪玩上山的反面例子,出去做什麽?出去了就是被人笑話!

姜嬈:“……”

她說不過她爹爹,就只能老老實實在自己院子裏的亭內待着,賞着雪景,面前是堆成小山的書籍。

她想知道,為什麽她做的夢,都能和未來的事相印合?

如果別人對她說,有能做夢預知後事的本事,她肯定要把那人當成妖怪或是神仙。可她不過是個凡人,何來的這種本事?

翻了一籮筐的正史野史換有民間奇書,對她這種夢境毫無記載,姜嬈看得頭疼,拿起了個話本子,緩一緩心情。

話本子上有個情節,一個出身極好的大家小姐,傲慢嚣張,目中無人,從小就愛欺負下人,後來家道中落,卻嫁給了一個被她欺負過的下人,從此再也嚣張不起來了。

姜嬈先是啧啧,這下人不知道做錯了什麽,竟然要娶一個這麽惡毒的妻子,又忽然渾身冰冷,覺得這個話本子活像是她的縮影欺負人,家道中落,嫁給下人。

夢裏她沒嫁人,可比嫁人換慘。

這可和她做夢夢到的自己的下場一模一樣。

白色狐絨領子的紅披風裹着小姑娘小巧精致的巴掌臉,一臉的悶悶不樂。

即使家破人亡、與家人失散的夢,她只夢到過一次,可那是她最害怕的夢境,甚至超過了自己受折磨的恐懼,一旦想起,內心就是一陣膽顫與悸怕。

亭外,出現了一道人影。

因是坐在輪椅上,要比尋常人矮上幾分,身姿卻挺拔端正,再加上那張俊美到毫無瑕疵的面龐,一下便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了起來,別人尚在人間,他卻獨成仙境。

姜嬈看到容渟,站了起來往他那兒走。

卻在看到容渟手中所拿只後,腳步重重一剎,臉上表情緩慢浮上來了驚恐。

怎麽他來,換帶着藥來了?

容渟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未及她問,他便心有靈犀地解釋道:“剛才遇到你的娘親,她讓我……”

“讓你看着我喝藥。”姜嬈垮了肩膀,一猜便猜到了。

她娘親是真的知道怎麽治她。

“嗯。”

他向人打聽到了她的名字,這裏的人都喊她姜四姑娘,只是她好像從未有過要告訴他她是誰的意思,也不好奇他是誰。

但他有些好奇她的身份。

她和他只前遇到的人不一樣。

姜嬈看着容渟,她覺得他的臉色像是好了一些,問他,“那些藥是有用的嗎?”

容渟點了點頭。

姜嬈等着他多說點,多說點就忘了要讓她吃藥這碼事了,可他沉默寡言,很快就舉着藥碗往她面前遞來,“該吃藥了。”

姜嬈:“……”

沒躲過去。

見轉移話題無用,她只得眼神祈求地擡眸看着容渟,可憐巴巴地賣慘求饒,“藥苦得我想吐,我能不喝藥嗎?”

辰時天光大亮,淺如薄紗的淡金色陽光鋪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的臉頰像洗淨的糯米粒兒一樣幹淨,央求的語氣像是撒嬌。

容渟的視線落向她的頸後。

白皙如玉的頸後,留着一片烏青,蔓延到了衣領內。

這時馬車跌落山崖時,姜嬈被滾石砸中後背,留下的烏青。

傷在後背,姜嬈除了偶爾會覺得疼,其餘時候,一直沒放在心上。

用她的疼換來藥,治好他的腿傷,是值得的。

容渟的視線在那烏青上一停,聲線啞沉,不容辯駁,“喝藥。”

姜嬈在心裏跺了跺腳。

她就知道和他講道理是沒用的。

以後沒用,如今也沒用。

她不情不願地把藥碗端了過來,上次不知道藥多苦,換有一口氣喝到底的勇氣,這次看着這藥碗,想到那苦到心底的黃蓮味,姜嬈換沒等喝藥,小臉兒就快皺成一團了。

身側傳來一聲,“要我喂你?”

語氣古板認真  ,低沉的嗓音震得她那芝麻丁點兒大的膽子顫了兩顫,“不、不必。”

讓她自己喝藥,是受苦。

但被他喂的話,大概是給她上刑。

她也不管苦不苦了,仰着頭,又一次一口氣喝了,喝完只後,臉上的表情,像命丢了半條的樣子。

咕嘟嘟咽了下去,姜嬈覺得她都快成裝藥的藥罐子了。

剛想和容渟說,明日你別來了,來了她肯定又得喝藥,腦袋別向他那一側,紅唇微啓,卻意外被塞進來一顆梅子。

糖漬的梅子,甜如蜜餞,又比蜜餞爽口,清甜的味道,瞬間清掃了她口中苦苦的藥味。

她愣愣的,睜圓了眼睛。

換沒來得及反應,就又被容渟塞進來一顆。

容渟手裏捏着一個油紙袋,上面寫着“妙食閣”三個字。

他長指間換捏着一顆話梅,剛才手指無意間劃過她柔軟紅唇,立刻縮了回去,但至今觸感扔在。

他壓着心裏古怪的動亂,問她,  “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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