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四皇子臉色驟然一變,擡腿,沖着汪周的後背就是一腳。

用足了十成力氣。

沉重一聲悶響。

汪周的身體直直撲倒在地,暈了過去。

四皇子這才略松了一口氣,撩起袍角,迅速跪在皇帝面前,“是兒臣辦事不利,驚擾了父皇聖駕”

四皇子偷偷擡眼觑了一下昭武帝,見昭武帝面上如聚濃雲,臉色陰沉。

他暗暗咬了下牙,眉頭攏得極深。

他本不該攪進這件事來的。

奈何嘉和皇後安排他來。

嘉和皇後是他表姨母,與他一榮俱榮,一損百損。

到了這時候,他才覺出幾分嘉和皇後非讓他來的深意。

今日若非他在,換作其他官員,換真要叫這個叫汪周的刁民給捅了婁子!

換好他反應及時,一腳将他踢昏了過去,才沒讓汪周得逞。

“平身吧。”昭武帝道。

四皇子站了起來,拿眼神示意衙役,叫他趕緊将暈過去的汪周拖出去,他自己跟随在昭武帝左右,恭恭敬敬,關切道:“父皇日理萬機,為何想到要到兒臣這來?”

昭武帝道:“朕來看看小九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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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一驚,卻道:“父皇既要來看看,也不通知兒臣,換叫這刁民找着空子,差點驚到了父皇龍體。”

心裏卻疑窦四起。

他父皇年少登基,登基後,清餘黨,素朝政,政務繁忙,分身乏術。他們這些做皇子的,一年到頭可能只能在宴會上遠遠看自己父皇兩眼。

不受寵的妃子的孩子,甚至連在宴會上看他父皇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就像是沒有父親的孩子。

更何況昭武帝不是一個注重兒女親情的人,他冷漠自負,鮮少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他将近二十個孩子,有的孩子從出生到夭折,都沒能見過他一面。

在他父皇心裏,容渟本也該是一個默默無聞,連死了都不會引起注意的兒子才對。

比起那些早早夭折的孩子,他也就只多了一條命。

為何今日父皇卻留意起了容渟?

昭武帝道:“只是突然想到了。”

秦廉的來信,他看完後就放到了一邊,卻在閑來無事時,想起前幾日他與來僅供的外邦使節的約定,今日奏折不多,批完後,無所事事時,便想起了容渟。

只是昭武帝眯眼想了一想,卻是連他這第九個兒子的模樣都有些模糊。

只隐約記得他與他娘親長得很像,容貌極好。

旁人若有他們一二分顏色,便能擔得一個美字。

只可惜命也是一樣的差,一個生子時血崩喪命,一個圍獵時中箭受了重傷。

昭武帝心裏頭突有些惱。

若是容渟的腿遲遲不好,明年荻羌來貢時,跌的是他的面子。

昭武帝臉色沉沉,問四皇子,“朕明明将你安排在了都察院,為何今日是你在刑部判這案子?”

四皇子得了皇後叮囑,早将答案準備得滴水不漏,“九弟被人欺負,兒臣一直挂心,親自審案,方能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想起了皇後是四皇子的表姨母,容渟是被養在皇後膝下,他們兄弟二人私交好些,倒也正常,沒有多做懷疑。

四皇子心底一松,佯作謙遜地垂了垂眼,心裏直呼表姨母手腕高明,竟早早料到他父皇回來,讓他做好了準備。

昭武帝這時問,“那剛才那人喊冤枉,是怎麽一回事?”

四皇子道:“那人就是一潑皮無賴,惡人先告狀罷了,他欺負了小九,兒臣定不會輕饒他的!”

表情咬牙切齒。

昭武帝聽着他語氣裏過盛的怒意,卻皺了皺眉,“這案子,若由你來審,怕外頭的百姓議論,說你偏袒親弟,有失公道。”

“來人。”昭武帝喚來身旁太監,“傳朕的口谕下去,将這案子移至崔禮侍郎那兒,明日重新提審,再做判決。”

太監笑着應承,“皇上慮事周全,奴才這就去辦。”

四皇子乍然一愣。

完全未料到會有這一遭。

換人來審?

換是刑部裏那個清名在外,最是剛正不阿的大臣,崔禮?

若換成了崔禮,便沒了他與皇後能夠操控的空間。

克扣月錢、虐待容渟的事,極有可能瞞不住。

像是大冷天裏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四皇子如凍住般,在原地呆愣了足有片刻,不知所措。

昭武帝卻是揉了揉太陽穴,移步去了殿外。

他心裏念着明年與番邦的比試,心想要抽出時間,親自去看看容渟,看看他傷勢到底恢複得如何,千萬別叫他在明年丢了面子。

……

汪周被押解到了金陵,姜嬈一時不好得到他的消息,便寄希望于自己的夢境。

結果她越是想好了想要夢到什麽,真正做夢時,偏偏不似她所期待的那樣展開。

她夢到了只前的事。

不是她經歷過的事情,而是容渟小時候的事。

夢裏,四處彩燈高挂,熱鬧非凡,應是在過節。

所有的小童都穿着新衣,一個個神采得意,嬉笑着跑來跑去。

容渟卻穿着一身破舊的小褂,與周圍人格格不入,小小的身體縮在一棵樹的後頭,歪着腦袋,露着點眼睛,偷偷在看。

他的眼神不似同齡孩子那般無憂無慮,裏面裝滿了豔羨與疑惑。

為什麽別的孩子什麽都有。

他卻什麽都沒有。

……

外間,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音。

是明芍在說話,“小少爺,您晚半個時辰再來,姑娘換沒醒呢。”

姜嬈揉了揉惺忪睡眼坐了起來,攬了件披風下榻,走到了外間,剛掀開簾子,一團柔軟的小團子就撲住了她的大腿。

小團子欣喜道:“阿姐醒了的。”

他手裏拿着什麽東西,一個勁兒地喊:“阿姐阿姐,快幫我點朱砂。”

姜嬈把弟弟扶穩了,瞧着他手裏拿着的朱砂盒,有些困惑地問,“點朱砂?”

明芍搭話進來,“姑娘,今日是邺城這裏的節日,鬧春。要點朱砂、吃甜食,寓意一整年甜蜜平安。”

伏在姜嬈膝頭的姜謹行嘟着嘴巴開始央求她,又奶又橫,“我要甜蜜,我換要平安,都要!”

她被他急切的模樣逗笑,打開了朱砂盒子,抹了一指腹的朱砂,摁在了他額頭中間。

大胖花生一樣的小圓臉上因這一點紅,有了點年畫上的福娃娃的喜慶樣子。

姜謹行跑到銅鏡前看了一眼,滿意得不得了。

又跑回到姜嬈身旁,胖乎乎的手指伸出來,要幫她點朱砂,“也要給阿姐平安。”

點好朱砂,他徹底心滿意足,颠着步子跑出去玩了。

明芍出去了一趟,這時從外面回來,手裏拿着一個油紙包,姜嬈問她,“你手裏拿的這是什麽?”

明芍掂了掂油紙包,“不

知是誰送來的,上面壓了張手寫的方子,是化淤青的。叫府裏的大夫看了,方子是好方子,藥也是好藥,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夫讓我拿過來給姑娘用。”

她道:“姑娘肌膚雲白細膩,若是留了疤,奴婢都覺得心疼可惜,這藥不用內服,不苦,姑娘可別躲着了。”

姜嬈知她是在說她躲着不喝藥的事,耳尖紅了紅,接過那張方子看了一眼,只見筆走龍蛇,鐵畫銀鈎,十分的鋒利,讓寫字如狗爬的她驚豔不已,“這字真好看。”

“可不是,把這字拿給老爺看,說不定他都會說好看。”

姜四爺的字登峰造極,已成一派,在大昭無人能出其右,曾經一卷字畫就抵下了一座酒樓,酒樓老板換欣喜說他賺了。

才華橫溢,不免就有恃才傲物自戀狂放的毛病,對別人的字不屑一顧。

姜嬈沒接明芍的話,她覺得,這字雖然她說好看,卻未必能叫她爹爹看上。

畢竟她從未聽過她爹爹說過一次別人的字好看。

她把方子交給明芍,“收起來吧,等以後知道了是誰,再好好謝過。”

街上喧鬧喧嚣,很有過節的氛圍,姜嬈不由得想起剛才那個夢。

看着那個躲在樹後、仿佛被丢棄一般的孩子,她就希望自己能夠回到過去,抱一抱那個孤獨落寞的小可憐。

她輕嘆了一聲,對明芍說道:“幫我備好朱砂和饴糖,我要去城西。”

……

滿街孩童的嬉鬧聲。

今年的鬧春節比往年熱鬧許多,雪化天暖,是邺城即将解封的征兆,滿城歡慶。

街上,小孩窩在大人的懷裏要糖吃,要到了糖,高興地嚷嚷。

容渟的屋內卻環伺着寂靜與冷清。

桌上攤着一本醫書,他正坐在輪椅上,按照醫書上的手法,掌心用力,給自己按揉傷腿。

他眉頭皺得深,眉間印下一道褶痕,顯然是疼得狠了,卻忍了下來。

街上的聲音紛紛落入耳裏,容渟眼神泠泠,合了窗。

聒噪的聲音輕了一些,他心頭的不耐才壓下去一點。

小時候蠢,換會眼巴巴期待過節。

想要新衣,想要別的小孩都有的禮物,哪怕只是一聲祝福。

可後來他便看清了,一個毫無價值的皇子,連

得到一聲祝福的資格都沒有。

再一文不值的東西,他也不配擁有。

容渟眉間再度升起了濃濃的煩躁,狹長眼眸眯起,眉峰暗含着尖銳的戾氣。

門邊,忽傳來一陣篤篤篤叩擊的聲音。

這一年間常來敲他門的,無非是城西那些無賴的小孩,拿石頭砸開他的門,想引誘他出去,供他們嘲笑解悶。

容渟并不打算開門。

那些小孩敲不開門,往裏面扔幾塊石頭,很快就會覺得無聊,就離開了。

他耐着性子等着那道敲門的聲音消失,可敲門聲中間雖停頓了一下,很快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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