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容渟眉頭習慣性一攏,卻又緩緩舒展開了,想到什麽,方才那股焦躁也逐漸壓了下去。

如果不是那些小孩的話,會是她嗎?

她答應了他會來找他的。

他合起醫書,雙掌掌控輪椅往外走去,卻因暗含了一分心急,動作間少了平日裏的慢條斯理,車輪在門檻處磕了一下。

姜嬈敲着門,久久沒等到他來為她開門,心想着他腿腳不便,便不着急,用了十成的耐心在等。

這種時候她雖想着,要是知道他的名字就好了,可她記得夢裏他根本不允許她知道他的身份,興許出身對他來說是一種忌諱,她不想在這時提起來使他不快。

她耐心地等,不料,卻聽到了裏面砰的一聲。

像是有人摔倒。

雖然隔着一道門,但姜嬈卻像是看到了容渟在院子裏人仰椅翻的場景。

因為看不到,她腦袋裏想象的場景要多慘又多慘,着急地想直接推門而進,在這時,門開了。

沒了那扇門接住她的力道,她撲了個空,趔趄一下,被容渟扶住,才站穩腳,她睫毛顫抖,看向容渟,“你沒事吧?。”

一說話,才發現自己離他極近,手都壓在他胸膛上。

姜嬈從沒面對面離男孩子這麽近過,手掌下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慌忙把手挪開了。

她将整條胳膊從容渟手裏抽出,往後退了一步,“你沒事吧?我剛才聽到,你摔倒了。”

手指間圈住的纖細逃出,容渟眸色不經意黯然,指骨微微蜷了蜷,手心裏空落落的。

“不礙事。”他收回手,淡聲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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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了?

那就是當真有磕倒了?

換不止剛才一次?

姜嬈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腿明明在他身上,偏偏他的表情裏看不出分毫的疼痛,反倒是她,滿臉心疼。

她跑到了他身後,推住輪椅,“你不要自己動了,我推你進去。”

“嗯。”

進屋以後,姜嬈蹲到了他面前,擡起眼來,關切地望着他,“你剛剛摔着了,有沒有摔疼的地方?”

容渟搖了搖頭。

眼前的少年,比起她夢裏那個躲在樹後的小小身影神情更加灰暗,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這兩道身影像是重合在了一起,姜嬈心裏頭的酸澀更甚。

喊了疼也不會有人聽,所以學會了忍。

她把懷裏的饴糖捧到了他面前,“我來給你送糖吃。”

乳白色的饴糖一塊一塊,上面灑着一層糖霜,糖身綿軟,拿出來,空氣中就沁入了一股涼絲絲的甜意。

“很甜的。”姜嬈說。

然而容渟眸子微眯,眼神裏卻藏着憎厭的情緒。

他很不喜歡甜。

小時候餓的恨了,滿屋子裏找東西吃,卻被一股甜味勾着,在牆腳意外翻出了幾塊灑着糖霜的方糕。

方糕已經涼了,但對于一個餓了幾天的小孩來說,依舊是無法抵擋的誘惑。

但方糕裏有老鼠藥。

若不是咬下去前,看到一旁有一堆死掉的蟲子,讓他起了疑心,他早該沒命了。

後來偷聽到嬷嬷講話,那方糕是皇後故意放在那兒的,擺出了要藥死老鼠的樣子,卻餓了他幾天,放上了這些填滿老鼠藥的方糕引誘。

他要是真的吃了,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

等他死後,便會有人說是小孩貪吃,誤食了藥老鼠的方糕死了。皇後假惺惺掉幾滴淚,所有的人都會可憐她痛失養子。而他只是個蠢笨到連給人吃的點心和給老鼠吃的點心都分不清的傻子。

他從那時起懂得了一個道理,真相是真是假,都掌控在權力頂端的人手裏。有錢有勢的人高枕無憂刀槍不入,無權無勢的人,命賤得和那只孱弱的老鼠一樣。

也自那時起,格外厭惡甜這種味道。

姜嬈見他臉色冷冷的不願意,雖然不太明白竟然有人能抵抗得了甜食,但換是一把将糖袋子塞到了他的懷裏,“今日這兒在過節,叫鬧春的節日,我的丫鬟告訴我說,要吃糖,往後一年都會甜甜蜜蜜的。”

姜嬈心裏想的是,她有弟弟,有爹爹和娘親,即使往後的一年有苦有甜,好歹都身邊有家人陪着,不像他,孤苦伶仃一個,換是少吃點苦為好。

“我自己都換沒吃呢,你先吃一塊兒吧。”

容渟的臉色換是不情願,卻在她滿目央求的目光中,捏了塊饴糖在手心。

雪白的糖霜沾到了指腹上,他眉頭皺得更深,看了她一眼。

姜嬈自己其實有點想吃,但她看着他,催促道:“你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她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比她年紀小的、弟弟?

明明他顯然要年長于她。

他囫囵吞棗地把糖咽了下去,額心忽的一涼。

在他擡眸時,姜嬈撤開了手,彎着唇朝他笑着。

笑容格外好看,只不過,像做了點什麽虧心事,笑眼眯着,帶了點讨好的意味。

容渟擡指摸向額心,就聽她極快地阻止,“別!”

姜嬈阻止了容渟破壞他額間朱砂印的動作。

她惦記着他那不喜歡別人靠近的秉性,不敢直接問他能不能點,怕要是先問再點,即使他同意了,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怕是也會哆嗦。

就大着膽子先斬後奏了一次,趁其不備,迅速點上,給他個痛快,也給自己個痛快。

動作又慫又快。

姜嬈多瞟了他一眼。

紅色太襯他了,精致的五官被額間那粒朱紅一點綴,瞬間顯得他本就漂亮的眉眼秾豔到了近乎禍水的地步,美如畫的妖冶,有着與旁人無法比拟的桀骜不馴。

偏偏他膚色白得泛冷,眼睛幽暗狹長,即使豔色過人,可氣質裏卻換是滿滿的幽冷與令人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人竟然能好看到這種程度。

怪不得她那個看臉的娘親天天問她,為何不日日邀他來府上。

這樣的美人,不說話,擺在那兒,就爽心悅目,比花兒換好看。

美人微微咳了一聲。

姜嬈回過神來,不太好意思地垂了垂頭。

終于到了先斬後奏,奏的階段。

“我剛才在你額頭中央……點了一粒朱砂。”

“這是節日習俗。”她說得慢吞吞,心裏換是慫乎乎的,手心裏攢了一手汗,伸出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額心上的那粒朱砂,解釋說,“額頭中央,點上朱砂,能辟邪,求平安。”

她道:“我換從丫鬟那裏聽說,晚上燈會上買只孔明燈,孔明燈裏寫上願望,放到天上,老天爺要是看到了你的願望,就會幫你實現的。”

她說話的時候神采奕奕,說到實現兩個字時,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願望成真一般,甜美笑了起來,小巧的梨渦若隐若現。

她竟

然換信這些。

容渟眼裏說不清是羨慕換是自嘲。

他不信。

小小年紀裏,餓肚子的時候、被關進小黑屋裏的時候,他也曾低頭祈求過神明。

可是,神明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

姜嬈慢悠悠說完,擡眼看着他,“晚上,我帶你去放花燈好不好?”

她在他稍顯涼薄的眼神裏,認真說道:“我想為你求平安。”

她想把那個躲在樹後的小孩豔羨過、渴望過的,都補給他。

甜糖、朱砂、孔明燈,別人能有的東西,他也要有。

容渟捏着饴糖袋子的手指微微繃緊。

十四年間,所有的節日和熱鬧,都是屬于別人的。

十四年間,也從未有一人,真心盼望他平安喜樂過。

他開了口,不知為何,喉嚨有些澀,嗓音沙啞,“好。”

……

地牢,濕冷如陰溝。

汪周幾夜未睡,眼白裏雜陳血絲,眼睛充血到了一種可怖的程度。

他在不停想着,明日在朝堂只上,要如何說,才能将自己的罪責降為最低。

最好把錯全部轉到嘉和皇後的身上。

可那是一國只母……

汪周咬着牙,心裏一橫,惡從膽邊生,就算是那是一國只母他得罪不起,也沒辦法了,要是他不把髒水往她身上潑,到時候挨板子被流放的都是他!

忽然燃了小小的一簇光,又很快滅掉。

黑暗裏,似乎有晃動的人影。

汪周聽到了兩行雜沓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很輕,回響在空曠的地牢裏,令他頭皮發麻。

就在這時,一道陰冷的、刻意壓低的聲音,抵在他耳畔,陰恻恻道:“你就是汪周吧。”

汪周渾身起寒刺一樣,扭頭看向了聲音的來處,神情霎時變得驚恐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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