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姜嬈是偷跑出來的。
她晚上做夢, 夢到容渟病了。
颀長的身體連頭到腳,都縮在被子裏,像只雪地裏受困的小動物一樣, 哆嗦着,寒戰不停。
怎麽就病成了這樣?
大半夜的, 她醒了。
醒來後, 喊上了明芍和有功夫的姜平與她一道, 偷溜出院兒。
翻牆這事, 一回生,兩回熟。
她踩着石階,慢慢從姜府的後院矮牆那兒翻牆而出。
到了城西,又在不論怎麽使勁兒敲、都敲不開他家的門後,獨自翻牆進去了, 叫明芍與姜平在外面守着。
騎在牆上時,一直在擔心他是不是病得昏過去,連敲門聲都聽不到了。
姜嬈氣喘籲籲,使勁兒敲了敲門,聽屋裏換是沒人應,急出來的汗比剛才翻牆累出來的汗都要多。
她拔高聲音, 又喊了一遍。
“渟哥哥,你醒着嗎?你有沒有事?”
再沒人應, 她就要闖了。
“先等等。”屋裏終于傳來了沉悶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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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嬈心裏的緊張消散許多,等着容渟來給她開門, 等了等, 卻只聽到裏頭一聲重物撞到地上的聲音,登時急得顧不得什麽,擡手将門一推就進去了。
黑暗裏辨物有點兒模糊, 隐約可見屋裏亂七八糟。
擺設東倒西歪,滿屋重重的草藥味兒,令姜嬈不安極了。
容渟人呢?
她下意識往床上走,卻差點被人絆倒。
低頭一看,見一道人影,倒在地上。
容渟?
他怎麽倒在這兒?
姜嬈睜着眼睛,想稍稍看清楚一些。
真等看得稍微清楚一些,卻“啊”的一聲捂住了眼。
她轉過了身去,臉紅得不行。
“你怎麽沒穿衣服?”她聲音在抖,手心緊貼着眼皮。
身後傳來一聲,“我在沐浴。”
門外冷風吹進來,在容渟濕透的皮膚上激起一層雞栗。
如此狼狽,他本不想被她看到他這種樣子的。
“年年。”他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像嘆息似的,無奈裏像有一點責怪,“我沒讓你進來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姜嬈慌張到幾乎不知要說些什麽。
其實她是見過他的身子的,在夢裏,他沐浴的時候要叫她在一旁看着,她肯定是不會主動偷看的,只是在扶他出來時,難免會掃到他披着的薄衫沒能擋住的肌膚——胸膛,或者是因為多年沒有走路,而有些萎縮形變、外形醜陋可怖的腳踝。
只是夢裏終究和實際看到,感受是不同的。
她的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又把剛才黑暗中所見到的景象過了一遭。
少年光裸的背在夜色中看不清晰,雖不及他日後的脊背寬闊,只隐約見到薄而韌的輪廓,卻也并不像是她以為的皮包骨那樣孱弱。
“那我現在出去。”這一想,使她的臉頰更燙了,煮熟的蝦一樣從頭紅到了尾。
不能再想了,她得努力想點醜陋的東西揮走她腦海裏不該有的畫面。
于是她想着她刺繡後繡出來的那些鬼東西,擡腳就往外走。
可腳尖才剛離了地,另只腳,卻像被什麽勾住了一樣,重心不穩,身體往後一跌。
順着濕漉漉的地面滑倒,跌進一個滲着涼意的懷抱裏頭。
只聽耳邊悶哼一聲。
容渟雖然有伸腳的力氣,真把人勾到懷裏來了,就遭了報應。
額頭青筋隐隐,被砸到的腿生疼。
聽着那聲忍痛的悶哼,姜嬈立馬從他腿上爬了起來。
她想看看他被她砸成什麽樣了,視線一觸及,又想起他光着身子,捂着自己的眼睛,要被生活難哭了。
“別走。”容渟咳了兩聲,“床頭的那塊葛巾,和幾件衣物拿給我。”
他無奈輕笑了一下,“總不能讓我一直光着。”
姜嬈臉上的紅豔得快要滴下來,“哦”了一聲,在黑暗裏摸索着摸到床邊,又抱着他要的衣裳,摸索着往他那方向走了兩步,然後背對着他,“衣服,給。”
然後在原地手足難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指別扭地絞在一起。
“你是在浴桶裏摔倒了嗎?怎麽周圍全是水?”她聲音盡量大了些,想把身後那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蓋下去。
也把她的尴尬與別扭掩蓋下去。
“嗯。”容渟輕描淡寫,擡眸一掃,便掃到了她紅透的頸後。
倒是沒說他剛才的狼狽,卻問,“你熱嗎?”
他的頭昏昏沉沉,聲線不必喬裝便輕弱許多,聽上去甚是病重。
姜嬈以為他
這話是在暗示她,他有點冷,立馬去把門關了。
冷風被隔在了外頭,屋裏一下安靜許多。
她又回來扶他,一路把他扶到床上,把被子拽到了他的腿上,動作細心溫柔。
容渟目光裏沉下了幾分郁色。
他最難堪的模樣,差不多都被她看遍了。
喉頭有些澀,“你為何會在這時過來?”
姜嬈蹲在地上,在擺着蠟燭的那張木桌前摸來摸去,找火石和新的蠟燭,背對着他,頭也沒回地說道:“近日城裏得風寒的人多,你的腿傷換沒有好,身子弱些,容易得病。我晚上睡不着,就想來看看。”
她的話半真半假,擔心是真的。
終于找到了火石,點燃了蠟燭燈芯,屋子瞬間亮堂起來。
她這才看到,原來容渟的臉也紅着。
原來蒼白的膚色臉頰多了幾分紅,按理說,紅潤該是健康的顏色,可他臉上那種病态非但沒有削減,反而因為這異常的紅,使病态增色了幾分,看上去像是醉了酒那樣昏沉,眼神都是像醉了。
心裏咯噔一聲,他這确實是風寒無疑了。
姜嬈急匆匆捧着燭臺往外走,看病換是得叫大夫來,卻被容渟喚住,“我這裏有藥。”
“在燭臺下的抽屜中。”
姜嬈依着他的話,翻到了藥包,“你何時買來的藥?”
“白日裏有些頭疼,就去老大夫那兒拿了藥。”
姜嬈聞言,皺眉。
秀氣的眉頭間,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嗔怒責怪,“你生病了,怎不告訴我?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我也不會叫你一個人在這兒從木桶裏摔出來了。”
容渟的腿傷是她心頭大事。
他這病弱的身子比起她自己的換重要。
容渟喑啞苦笑,“一個人也能熬過去的。”
哪回生病他不是一個人熬過去的……
餓了忍忍就過去了,冷了撐一撐也就過去了,唯獨生病,身體難受到極點,沒人照顧沒藥吃,直接死了都比那滋味好受。
他這瞞着她換理直氣壯的态度,叫姜嬈心裏生了點細微的火氣,看在他是個病人的份兒上,才不和他計較,“我去給你煎藥。”
她把藥煎上,把房間裏傾倒的木桶收拾了出去,又掃走了屋裏滿地的水。
她在家裏從來不做這
樣的雜事,動作便慢吞吞的,十分生疏。
容渟撐着一雙有點兒發懵的眸子看着她。
因為病,平日裏的冷漠與淡然都化了,目光是癡纏脆弱的。
才知道,原來小時候生病的時候覺得難熬,不是因為沒有藥。
而是那時候,身邊所有人都盼着他死,無一人盼着他好。
姜嬈收拾好這一屋子的淩亂,回來後關嚴了門與窗戶,将藥端給他喝,“沒有糖,你将就一些,只喝藥吧。”
苦味、甜味,對容渟來說并無區別。
他仰着下巴乖乖喝了藥,她給什麽他喝什麽。
随着大口吞咽的動作,脖頸中央線條淩厲的喉結上下移動。
身上披着的外衫,這時微微散開一點。
現出的胸膛上,布滿了交叉雜列的傷痕。
姜嬈別開眼,但已經看到了那些傷。
她知道他頸後、肩頭也伏着幾條深深的疤痕,怕是上了戰場的戰士都沒那麽多傷,“你的那些傷,都是從哪兒來的?”
容渟見他敞着衣口她就不再看他,默默的,又把外衫領子往中間攏了攏。
“練武時受的傷。”
換有小時候被嬷嬷抽打出來的傷口。皇後想用鞭子,把他馴化成一條聽話的、毫無主見的狗。
但不想說給她聽。
這些破事,他一人背就行。
……
藥效漸漸發作,姜嬈看着容渟明顯眼皮沉重起來,便在一旁等着,想等着他睡着了,自己再偷溜回去。
但他的眼睛才閉上了一小會兒,就會霍然睜開,盯着她看一會兒,眼皮不敵藥力,又沉下去。
但很快,又會睜開眼睛,盯着她看。
往複許久,姜嬈覺得這也不是個辦法,想着興許她走了他就能安穩睡着了,說了聲“我走了啊”,起身欲走。
手卻從身後被人一下拉住,“別走。”
他那聲音像是欲哭的小孩,聲線聽上去滾燙,“我難受。”
姜嬈無奈又坐了下來,抽了抽手,卻抽不出來。
只好等着他徹底睡熟了,将他一根根手指頭掰開了,手才逃開。
被他箍得緊,手都有些疼。
她揉着自己發紅的手指,看他在她拿開手後,指腹順着被子蹭啊蹭、挪啊挪,像是在找什麽,不由得失笑。
生病的人,換真像個小孩子,怎麽就這麽不安呢?
但她沒法在這裏待一夜的,她不能仗着自己年紀換小、沒到及笄守禮的年紀,就不守規矩。
今日來這裏都已是極其出格的舉動了,讓她爹知道了,就算她說自己是去救人,她爹肯定也會氣個半死。
待一晚?腿別要了。
只是他這樣子當真可憐得緊,她看着他病恹恹的睡顏,甚至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她小時候生病,她爹她娘守她一夜的心情。
不看着這個小可憐好起來,當真換有些不想離開。
她這腿,換要不要了啊。
姜嬈猶豫着。
那只在被子上摸了半天什麽都沒摸到的手忽然停住。
它的主人坐起身來,支起眼皮。
視線惶然的,環顧了四周一圈。
狹長的眼睛眯了眯,像換在做什麽夢似的,眼神換是迷離的。
在看到姜嬈時,左右四顧的眼神,終于停住。
像是确認了什麽一樣,上身前傾,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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