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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荔紮起長袖, 看向自己的胳膊肘,透白細嫩的肌膚上有一道顯眼的疤痕,位置和顏色深淺都很熟悉。
她明白了, 自己是穿回了原來的世界,這也是她原來的身體。更确切地說,是原來的被修複過的身體。
上輩子她是以病逝的方式離開的,記憶中确實已經斷了呼吸。沈荔大概猜到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仰了仰頭, 快速地眨動眼睛。
經歷了那麽多事情都沒有哭,但這一刻,強烈的憋屈感讓她眼眶裏起了霧。
上輩子她本也有一個完滿的家庭, 生活不算富裕,但簡單幸福。直到八歲那年,家鄉發生了一場大地震,災難降臨的一刻, 父母拼盡全力把她護在身下,承受坍塌房梁的重量。救援人員趕到之時,已經雙雙失去了性命。
地震級數很高, 餘震頻繁,災區與外界的路被阻隔開,信號中斷。沈荔被困在這裏, 力所能及地幫了很多忙, 成為年紀最小的“志願者”。在灰色的天空下, 她溫暖純真的笑容格外治愈,那一片的災區,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無論是父母在千鈞一發之際不計生命代價地保護她, 還是她小小年紀就感恩懂事,他們一家三口的經歷被當做地震中的感動故事刊登在大大小小的紙媒上,一時間廣為流傳。知道沈荔失去雙親,不少夫妻提出收養她。
沈荔涉世尚淺,在父母的庇佑下,見到的俱是世界善意的一面,也沒有感受過什麽是紙醉金迷,繁華富貴。她以為到來的皆是好人,沒有花多少心思抉擇,直接跟了第一對到來的夫妻。
他們目光溫和,聲音和藹,衣角洗得發白——就像她的父母一樣,更給她親切的感覺。踏上回家的路,沈荔知道了他們的名字,葉建華和陳芝。
葉氏夫婦家住繁華都市,家裏條件卻非常簡陋,算是高樓林立中的老破小,給她安排的住處也是嘎吱作響的自建閣樓。但沈荔依舊感恩,她原生家庭條件也不好,不妨礙一家人其樂融融,溫馨快樂。
她以最大的熱情和善意去迎接全新的生活,生活卻很快開始向她展現出猙獰的爪牙。
葉建華從事傳媒工作,位于行業底層,薪水單薄。他利用自己的行業技能,平臺優勢,開始在并不發達的互?聯?網絡建立各大平臺社區賬號,同時向衆多紙媒欄目投稿,記錄他和陳芝與沈荔的生活日常。
葉建華文字功底極佳,善于蠱動人心,與其說是記錄分享,更不如說是賣慘博得同情。地震後關注沈荔的媒體群衆本來就多,了解到他們清貧的生活條件,很多人會熱心地資助生活費。細微的善意積少成多,那筆財富也積少成多。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切實地落到沈荔身上。她的生活條件沒有任何改變,葉建華和陳芝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至于親生父母的財産,經年累月積攢下的那些錢去了哪裏,沈荔也同樣不得而知,那時她年齡太小,這些都交由葉氏二人去處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沈荔慢慢長大,也逐漸勘破葉氏夫婦收養她的意圖。說是為了錢,可能還不夠——她小小年紀就承攬了全部家務,周末的時候,還會被召去親戚家幫忙。陳芝的姐姐開了家店鋪,日常需要進貨,無論是粗活還是重活,只要沒有粗到重到離譜的地步,都會喊她“幫忙”,同時少雇傭一名臨時工,轉而以答謝費的形式給與陳芝。
沈荔手臂上的疤痕,是在一次重感冒做飯的時候燙的。對此葉建華和陳芝只有冷眼旁觀,至多再有幾句浮于表面的噓寒問暖。他們對她的和藹似乎只局限于鏡頭前,以及葉建華的文字中。
葉氏夫婦極盡全力地榨幹她身上的價值,這讓後來的沈荔覺得,他們短視得令人發指。或許是預料到她一旦成年就會脫離管束,社會上對這個家庭的關注也不會持續太久,他們看起來就像從未考慮過養老問題,更不在乎她會考上什麽學校,未來會怎麽報答他們,只想着能撈一筆是一筆。
沈荔也反抗過,求助過,但屢屢失敗。那些年互聯網不發達,網絡監督機制沒有那麽完善,用微博的人不多。沒有人細致地統計過葉氏夫婦以撫養她的名義騙去了多少錢,她一個人的聲音和力量過于單薄,發出去的訊息如同大海中沉底的石子,濺不起任何水花。
再者在外人看來,葉氏夫婦其實并沒做什麽。鄰裏都覺得沈荔幫助他們幹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她被葉氏夫婦好心收養,現有的生活來之不易。既然寄人籬下,無論怎般艱難坎坷,都應該懷抱感恩的心。若這都有意見,便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要說生活清苦了些,葉建華和陳芝掩飾得很好,從不在熟人面前穿昂貴的衣服,借口說這些錢将用來給沈荔念大學,無可厚非不說,推崇奢靡消費反倒是她的不對。
輿論的浪潮裹挾着沈荔前進,對于上輩子的她而言,學習是唯一的出路。
沈荔從小對P大情根深種,因為爸爸曾經帶她去過P大校園,那兒有個湖泊,冬天會結冰,爸爸拉着她的小手,在上面滑冰。她曾經稚聲稚氣:“我也要考到這兒來,以後養你們。”
男人慈眉善目地應下,卻從不舍得花她一分錢,只會省吃儉用給她最好,支持她在夢想道路上全力以赴。
後來時過境遷,年少時的夢想依舊是夢想,卻不僅僅是夢想,更是她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
沈荔在學習上有天賦,即使沒有在外補習,成績卻始終名列前茅,屬于“別人家的孩子”。中考那年,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全省TOP1高中的重點班,為此獲得了新生獎勵的一等獎學金,整整一萬元。
高中開學面臨着學科競賽的抉擇,她頂着經濟壓力選了信息學,因為知道這是新時代的發展方向。她用那筆萬元獎學金買了電腦和輔導教材,還有一部分自用。
陳芝知道後便向她翻臉。地震過去多年,信息更疊變化,越來越多的感動故事在祖國大陸的各個角落上演。社會上的善款來源已經中斷,她和葉建華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都沒有那麽多,陳芝認為沈荔理把這筆獎學金給他們。沈荔不妥協,拒絕上交任何一分錢,陳芝氣極,逢人就說她白眼狼,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不拿出錢來治療,轉手就把錢敗光了,甚至擅自清空過她電腦裏的文件,讓沈荔的境遇每況愈下,給她的競賽之路帶來極大阻礙,校園裏傳遍流言蜚語。
但沈荔成績依舊很好,學校每年會考上幾十個T大P大,高一一整年,在同時兼顧競賽的情況下,她的名次穩穩地保持在年級前兩百名。本來再沖刺一下便是TP的種子選手,直到陳芝不再讓她住校——習慣了她伺候的夫妻二人,竟會因為誰都不願意做家務這件事争吵起來。
住校需得父母同意,陳芝是她監護人,陳芝不松口,大羅神仙也沒有辦法。考慮過出去住,但這座城市的房租和開銷過于高昂,不是通過兼職能夠輕松負擔的。面對陳芝把她當作宣洩口的喋喋不休,學習時間被生活瑣事侵占壓縮,沈荔的成績開始小幅度下滑,再然後她病了。
命運總是嫌玩笑開得不夠多,前一天沈荔還做着細致詳盡的規劃,後一天就被查出絕症晚期。高三下學期的一模她是帶病考的,神志尚清醒,比不上往日輝煌,但比一本線高得多。
面對這一切,沈荔心情憧憬而平和,即使不是頂尖學府,也一樣可以走出去,說不定就有痊愈的一天。
卻不想一模後沒多久,病情開始急劇惡化,在某天黃昏落日西垂的時候,她的生命也急速下垂,就這麽稀裏糊塗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再或者說,穿越了。
好在當初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被病痛折磨,器官衰竭,現在卻渾身輕松,與常人無異。
沈荔原地蹦了蹦,手腳靈活,神清氣爽,比之前的狀态還要好,大概是世界對穿越者的獎賞。
剛剛的飛機飛得低,說明這裏離機場很近,印象中城市的機場确實坐落于人煙稀少的郊區,但并不是大漠荒原,一個村落都沒有。
待到風沙漸弱,沈荔隐約看到山的輪廓,便臨時決定往那個方向走。她沒有多少時間猶豫,天黑之前,必須找到地方留宿。
暮色四合的時候,沈荔正好來到山腳,這兒霧氣彌漫,可見度不高,不見尋常人家,卻見山腰上有一座廟宇,在夜色中滲出光亮。
沈荔進到其中,心道這廟宇的風格不同尋常,不似佛教道教,也不像西方教派。紅燭搖曳,圖騰莊嚴,靜谧得能讓人清晰地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響。
她冒昧地向這裏的居士提出了借宿的請求,又聽說這裏的大師叫做烏尋,掌管時空的秘術,常年游歷在不同寰宇之間,此時不在此地,好奇心起,便想探尋一二。居士嗅到了她身上的氣息:“跟我來。”
随後便幫她求了簽,告訴她兩則訊息,一則含了時間地點及模糊方位,一則僅含時間地點:四月廿五,酉時,三點方向。端午,酉時。
這訊息雲裏霧裏,說不清道不明,卻帶給沈荔強烈的直覺,這會是她回去的方式。
通過問詢,沈荔知道自她“死亡”以後,這個世界的時間并沒有流動多少。換算成陽歷,高三的一模剛結束不久,二模尚未開始。而指引的兩個時間,一在高考結束之時,二在高考結束以後。再怎麽急着回去也急不來,只能先處理一下上輩子沒來得及處理的事情,祈福另個世界一切安好。
沈荔在這裏留宿了一夜,又借了些路費,第二天下午回到了原來的住宅。她居住了近十年的那戶居所,已經空無人煙。
對門也搬來了新的租戶——來這座城市漂流的年輕人,手頭沒有多少預算,只能租這種處于違規邊緣的建築,房租便宜。
沈荔叩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懷孕的婦女:“葉氏夫婦?他們已經搬走了——聽說中了彩票,搬到嘉和景苑去了。哎,我們普通人啊沒這運氣。”
嘉和景苑是三環小區,算不上大富大貴的住所,但所處地段的房價,已經是葉建華和陳芝這輩子都高攀不上的。
沈荔沒忍住在心中爆了句粗口,神他媽中彩票。外界給他們資助的撫養費,父母的財産,病重的捐款,學校的補助……相較于葉氏夫婦微薄的薪水而言,已然是一筆巨款。眼見她走了,他們也不隐瞞了,大搖大擺喬遷新居,連安葬都不給她好好安葬。
沈荔很快來到了葉建華和陳芝的居所,敲了敲門,壓着嗓音道:“物業。”
陳芝一人在家,毫無防備,門鎖擰開的一刻,發出了一聲驚恐淩厲的尖叫:“啊——!!!”
她的衣着比過去光鮮亮麗得多,此刻卻面容蒼白,表情猙獰,雙目瞪得渾圓,像是受到驚吓所致。
“你!!!你是沈荔??!!!!你不是,你不是已經——!!!?”
陳芝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受到極大挑戰,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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