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廖清歡想過再見到這些徒弟是什麽樣的場面, 大概就是自己認識他們,他們卻不認識自己。

但真當這一幕到眼前的時候,沖擊還是很大。

四十多年過去了, 她過得很快,就像睡了一覺,醒過來一睜眼到這裏了。而他們卻是實打實的一天天熬過來。

曾經幹瘦的小夥子們已經如她所願, 長成了幾位膀子大的爺們,不, 應該用老爺們來形容。是真的老了,臉上的滄桑都是一眼能看到的。

以前林碗是個遇事就往後躲的, 也最瘦了, 現在卻是個子最大的, 還站在兩個師弟前面,橫着眼睛看人的模樣很有氣勢。

以前的張瓢是她好不容易微胖的, 白白胖胖又因為嘴甜, 很多客人都喜歡,現在卻精瘦精瘦的。

以前楊盆是她最心疼的, 因為嘴巴笨,人也憨,把他拎回來之前就在酒樓後面撿潲水吃,現在看着倒還是之前憨憨的模樣, 只是頭發卻全白了。

她仔細辨認了, 才驚訝的喊出聲, 在所有人視線轉向她的時候, 她上前一把揪着二徒弟的領口。

“鍋和勺呢?”

她最怕的就是四十年過去,物是人非的也就算了,而是人沒了。

所以她都沒有刻意去尋找過這些徒弟, 她怕知道不好的消息。

而現在看到碗瓢盆都在,鍋和勺卻沒了,她下意識的以為人不在了,什麽都顧不上揪着人領口就問,也不管現在的她有多讓徒弟們疑惑。

林碗張瓢楊盆也不知道怎麽的,明明一點都不認識對方,可莫名的就是覺得對方很熟悉。

甚至在這個胖女人揪着自己衣領的時候,林碗都不敢動一下,還傻不拉幾的回答了。

“大師兄在京城,小師弟在國外。”

廖清歡正欲再問的時候,陸長纓上前扯着她的手帶過來,然後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人多眼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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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清歡馬上回過神來,環顧了下,劉紅星他們都瞪着眼睛看自己,又茫然又驚恐,她馬上回過神來,對林碗和張瓢三個人說道:“你們就是林碗張瓢和楊盆師傅吧?特別崇拜你們,對了呂鍋師傅和許勺師傅呢?怎麽沒見到。”

林碗狐疑的看着廖清歡,他們幾個經常在海城混的,這胖女人知道也就算了,怎麽連大師兄和小師弟都清楚?正欲說些什麽,張瓢一把拉着林碗的手,眼眸深深的看着廖清歡。

“其實我們只是過來說師父您做的菜很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味道,不過我們這邊的菜有點不夠吃,能再做一道芙蓉蟹肉?我們師兄弟幾個都愛吃。”

廖清歡眼神微動,“行,正好還有些螃蟹養着沒動,準備明天做的,那就給幾位師傅做芙蓉蟹肉嘗嘗。”

原本僵持場面因為一道芙蓉蟹肉收場,簾子放下後,劉紅星和李淑華長舒了一口氣。

“吓死我了,還以為要打起來呢。”李淑華拍拍胸口。

劉紅星也點頭,“我也以為要打起來,還好只是進來說師父做菜好吃,我就說嘛,師父的手藝這麽好,他們還能不滿意。”

廖清歡微微一笑,很有精神的對劉紅星說道:“趕緊的把螃蟹處理一下,壞了,我的白菜獅子頭還炖着呢。”

她一拍腦門,歡快的走到竈臺旁邊,看了看火候,還行,沒啥問題,再炖一會就行了。

陸長纓見她這麽歡快,面上也浮現出淺淺的笑意,走過去蹲下身幫她盯着火。

外面的鄭楚華和張興國倆人坐在凳子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怎麽着都覺得情況不大對。正好那幾位師傅說是要出去說說話,這會桌子上就剩他們兩個人。

“我怎麽覺得有問題?”張興國摸摸下巴,剛剛那廖師傅的樣子可不像是崇拜,反倒是重逢故人的表情。

“确實有問題,但你覺得是什麽問題?”鄭楚華也想不明白。

他們跟這幾位師傅吃過幾頓飯,都不是脾氣太好的人,畢竟是大師傅嘛,罵起手下的徒弟那叫一個狠。那廖師傅年輕得很,論資歷肯定是論不過他們的。被拎着衣領,林師傅卻一點脾氣都沒有。

但林師傅他們的表情又确實很茫然,不像是認識廖師傅的樣子。

“我覺得問題就出現在芙蓉蟹肉上面,”

張興國篤定的說道,感覺自己抓到了重點,“可能是幾位師傅非常想吃芙蓉蟹肉,特意進去點菜的。”

鄭楚華幹脆一個白眼翻出來,靠他還不如自己去問呢!

而被拉到外面林碗丈二摸不着腦殼的樣子,“吃什麽芙蓉蟹肉啊?那位小姑娘做菜跟師父一模一樣的味道,我還想問清楚呢,萬一是師父流落在外面孫女呢?”

“孫你個頭,師父都是咱們看着進棺材的,她哪來的孫女。”

張瓢沒好氣的說道。

“那這味道怎麽回事,每一道菜都是師父能做出來的,其他人怎麽可能做得出來?也可能是師父有什麽菜譜流傳出來了,然後被小姑娘拿到了,那不就算咱們小師妹了嗎?”

林碗又猜測了下。

楊盆搖搖頭,“不可能的,廖家沒有菜譜,咱們跟着師父身邊學都沒學到師父的味道,怎麽有人拿到菜譜就能做出師父一樣的味道,除非她就是師父本人。”

“瞎說,咱們三看着師父入土,不可能是師父本人,這裏面一定有什麽問題。”

張瓢一抿唇,“你們不覺得她很熟悉嗎?雖然長得不一樣,但她說的話,還有做菜做出來的味道,都跟師父一樣,你們說,有沒有可能,她就是師父?當初師父本來就是突然走的,咱們到的時候她趴在那,就像是睡覺一般。”

“我也這麽覺得。”

楊盆臉上的表情不憨了,像是在思考。

林碗腦門都出了汗,“你的意思是,她就是師傅?不可能啊?咱師傅沒了,這長得也不一樣。”

“沒聽過借屍還魂嗎?”張瓢壓着聲音,說出來的話卻吓林碗和楊盆一大跳。

“媽耶!”

“別叫喚,我看她好像還有話要對咱們說,只是當時人多,就轉了話頭。我不是讓她做芙蓉蟹肉嗎?如果她的做法跟師父一模一樣,那可能就是師父了。咱們回去照樣喝酒吃菜,別露出什麽不對的表情來,小鄭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別把他們吓到了。”

張瓢趕緊捂着林碗的嘴。

林碗嗚嗚咽咽的發出聲音,努力掙脫,“真的師父嗎?但她都沒了呀!”

他的腦袋瓜怎麽都想不明白。

楊盆這會顯出了不一樣的成熟來,“味道是騙不了人的,師父說過,每個人做菜味道都是不一樣的,都有獨屬于自己的味道,就是模仿也不可能模仿得那麽像,還是有細微的差別。但剛剛我們吃的菜确實跟師父一模一樣,不管我們怎麽懷疑,這是無法否認的。而且,師父如果真的回來了,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我都巴不得。她還那麽年輕就沒了,連個後沒有。”

林碗急得不行,“我沒說不是,不是,我也沒說她是,不對,唉,咱們去吃飯,等晚點的時候咱們找機會問問,要真是師父,她也不會瞞着咱們。”

“對,是這個道理,先不想這些,回去吃飯。”張瓢贊同的點頭。

等三個人回來,鄭楚華和張興國倆人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們。

林碗心一慌,舉起碗來大喝一聲,“今天高興,不醉不歸。”

張興國和鄭楚華看着林師傅的碗:不是,你碗裏都是湯,不醉不歸的啥勁啊?

……

劉紅星再一次看着自己師父靈活的拆蟹,依然是那一雙手,依然是不用什麽工具,輕輕松松所有蟹肉都弄了出來。

現在螃蟹的黃已經不如之前的多了,蟹黃和蟹肉分開放到碗裏,再去把雞蛋清和雞蛋黃分離。

芙蓉蟹肉這道菜當年是酒樓的招牌,但這招牌是看季節的,早年這道菜都是她親手做的,鍋碗瓢盆勺幾個人吃過上百次這道菜,味道他們是最熟悉的。

所以張瓢會開口讓她做這道菜,想來也是有些懷疑,要确認。

對于他們沒有馬上認出自己,廖清歡并不意外,就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自己都不認識,別提這些徒弟了。

但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是能從幾道菜中嘗出端倪,這是她沒想到的。

所以現在的廖清歡又有些感動,又有些激動。

雞蛋清內加入蟹肉,然後攪拌均勻只加鹽來調味。然後小鍋燒油,倒入蟹肉雞蛋清,雞蛋遇熱油很快就膨脹卷出雪白的花來,然後又收縮将蟹肉裹入其中,就像松軟的棉花一樣窩在鍋裏。

這道菜做起來非常快,但火候的掌控卻是最重要的。

她迅速盛起來,然後分開裝到拆出來的蟹殼裏,就讓劉紅星直接送出去。

這時候外面其他桌的客人都吃得差不多,陸陸續續的走人了,只剩下鄭楚華他們一桌。

劉紅星小心的端着盤子送過去,還沒說一句芙蓉蟹肉就在蟹殼裏,那個看起來最兇的光頭男人已經不怕燙似的掀開了蟹殼,然後三雙筷子伸過去。

感情都會吃啊。

做法完全一樣,包在蟹殼裏也是對的,整個海城,只有廖家酒樓會這麽做,因為廚房幹活的人,都拆蟹一流。

光看到這一模一樣端上來的,林碗幾個人心裏就開始松動了,等芙蓉蟹肉送到嘴裏,林碗眼眶一紅。

很嫩滑,非常的嫩滑,一般人做不到這麽嫩滑,火候的掌握非常重要。他們只有吃師父做的,才能吃到這麽嫩滑的,哪怕是他們做了這麽多年的大師傅,再做這道菜,也不如師父。

鄭楚華和張興國眼睜睜看着林碗眼眶紅了起來,倆人忐忑得不得了。

這是怎麽這是,怎麽還哭起來了呢?

然後只見三個師兄弟你一口我一口,點都沒給他們剩下,全給吃完了。吃完也就算了,其中張師傅還語重心長的對他們說。

“你們倆先吃,我們和裏面的那位師傅一見如故,有些事想聊一聊。”

說完,三個人就站起來去了廚房。

鄭楚華和張興國來人看着面前的盤子碗,就剩兩口了,他們吃啥?

……

外面的人吃完了,也輪到他們飯店做事的人吃飯。廖清歡晚上向來是不怎麽吃的,所以劉紅星幾個人就準備在後院石桌上吃。

陸長纓則攔着他,草草的收拾了個桌子,把飯菜都端到了前面。

見剛剛幾位以為要鬧事的客人往後面去,劉紅星下意識的就要跟過去。

“回來,我們吃飯。”

“不是,那幾位什麽師傅都到後面去了。”萬一他師父出了什麽事怎麽辦?

“不會有事的,他們是讨論廚藝去了。”

陸長纓搖搖頭,很淡定的說道。

劉紅星将信将疑,見他真的坐了下來,便也放下了心。今晚上發生的事都奇奇怪怪,既然陸同志都不擔心,那肯定是沒什麽問題。

結果他剛坐下,一左一右就挨過來倆人。

張興國端着碗,厚着臉皮坐下來,筷子直接伸向田雞。

“啊,我們那桌的菜吃完了,你們這桌菜挺多的,不介意多加兩個人吧?”

鄭楚華則淡淡的朝陸長纓點頭,“不好意思,打擾了。”

然後筷子也火速的夾向了田雞。

旁邊的林香香和李淑華已經徹底的懵了,這吃飯的客人都跟他們上一個桌了?

……

廖清歡坐在石桌旁邊,手裏端着杯荷葉冬瓜茶慢慢的喝,注意到三個徒弟站在門口你推我我推你,愣是不敢上前,便轉過頭朝他們一笑。

“幾位師傅過來坐吧,我煮了點荷葉冬瓜茶。”

明明就是不一樣的長相,但對方說的話卻讓他們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然後腰板挺直的落座,坐姿都沒有一個是不端正的。

廖清歡倒了三個杯子,放到他們手邊。見三徒弟拿眼尾偷偷摸摸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們三怎麽還跟以前一樣,都這麽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師,師父?”林碗心都抖了,小心翼翼的喊了聲。

廖清歡一腦瓜崩子敲他腦門上,光溜溜的腦袋敲得還格外的清脆。

“怎麽?換了具身體不認識了。”

她一撇嘴擡頭,雖然肉多了點,但表情跟以前确實跟師父一模一樣。

“哇,真的是師父,這敲我腦門的力氣都一樣!”

林碗哇的一下哭出來,都六十歲老頭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臉上一片狼藉。

眼看着還要往自己身上撲,廖清歡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對方腦門。

“幹啥幹啥,別耍流氓啊!”

張瓢一手扯着師兄的衣領,一手擦着眼角,“二師兄就是太激動了,我們,我們都很激動。”

楊盆也同樣哭着,只是他哭得比林碗低調多了。

廖清歡有些感慨的看着他們三個,又想起另外兩個徒弟。

“小勺怎麽到國外去了,還有鍋沒跟你們一起,怎麽在京城?”

林碗一吸溜鼻涕,大掌往臉上一抹,看着廖清歡又開始嚎。

“師父您不知道,當初我們發現你沒了,就趴在桌子上,身邊還放着船票。我們想着別浪費,抓阄看誰抓到誰就拿着船票去鷹國,小師弟就是抓到了才去的國外。後來我們就把您給埋了,親眼看着您入土的,您怎麽又活過來了,還,還這個模樣?”

他太激動了,說話都有些颠三倒四的,張瓢捂着他的嘴,簡單清晰的迅速解釋。

“當初您讓我們各自帶着家人離開,大師兄就先走了,一路到京城安頓下來。我們想着晚點再走,回來看了眼,就看到您趴在桌上沒了氣息,将你埋了以後,我們抓阄分船票,小師弟抓到後坐船離開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大師兄的消息我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就那兩個小子,長得白淨些的是大師兄的孫子,大師兄吩咐他到海城來找我們。”

廖清歡明白了,揮揮手讓三徒弟把二徒弟放開,再捂下去都要沒氣了。

“放開吧,再來說說你們的事,碗你歇會,讓瓢先來。”

她算是怕了二徒弟,待會要哭起來收不住場,還是等會再說。

後面三師弟和廖清歡慢慢的聊,前面搶菜都搶瘋了。

張興國臉皮厚得厲害,自己吃不算,還往鄭楚華碗裏扒拉。劉紅星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機會不吃面,來吃飯,結果被這倆人夾在中間,可憐得如風中殘葉,筷子都伸不出去。

林香香和李淑華都是愛吃的,每天盼着就是這三頓飯呢。搶別的都行,搶菜可不行,于是對視一眼,伸長了手加入搶菜隊伍。

一時間,桌上的筷子四下亂飛。陸長纓和鄭楚華倆人一開始還顧着形象,矜持的吃着飯,偷着空夾一點菜。見這幾個人搶得太過分了,便也伸出了筷子。

正好桌上就剩最後一塊熏魚,倆人的筷子同時伸過去,就這麽僵持住了。邊上幾個人眼睛瞪着他們,就看這塊魚落到誰碗裏。

陸長纓眼角瞥到廖清歡他們出來,便用巧勁将魚夾過去,然後筷子一掉頭放在了鄭楚華碗裏。

“多吃點,看看你瘦的!”

鄭楚華看着陸長纓和善且慈愛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陸長纓:我能跟徒孫争一塊魚嗎?那必然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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