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廖清歡逃避了, 同時又要固守她的驕傲。

就像四十年前,她覺得自己和陸長纓成不了,但她就是不願意主動跟陸家說解除婚約, 雙方嫁娶各不相幹。

她現在也是這樣的,沒有絲毫長進。她只能盡量的不去看陸長纓,也不去管陸長纓。

面對客人的時候她游刃有餘,面對菜品的時候她信手拈來, 唯獨在面對感情的時候, 她落歡而逃。

這種感覺跟四十年前是不一樣的……

四十年前她對陸長纓沒啥感情,只因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會多關注一些。對方如何,她的心情不會有太大波動。對方若是主動跟她解除婚約,她大概是長舒一口氣。

但現在倆人接觸了這麽久, 她會多關注陸長纓, 對方如何也會影響到她的心情。若是真的跟他毫無關系了, 那她大概會難過。

可她在感情方面确實不算是一個主動的人, 沒有真心的時候嬉笑打鬧那都無所謂,反正沒別的意思。可當那個人在她心裏不一樣的時候,小心翼翼則是必然的。

她被自己的那點小自卑困擾了,也沒辦法去面對陸長纓。

“師父,您和陸同志吵架了?”

劉紅星探出個頭來, 看着廖清歡在做疙瘩面。

他身為男人,對這方面确實不大敏感,要不是林香香他們說最近陸同志實在是太吓人了,他真的發現不了。

幾個人湊在一起瞎琢磨,林香香和李淑華作為女孩子,自然能看出來現在廖師傅和陸同志都不說話了。

這方面女孩是比較懂一點的, 琢磨琢磨就覺得是感情方面的事。

既然大家都不敢去惹閻王似的陸長纓,那就只能去找廖清歡了,于是劉紅星就作為先遣兵被安排了過來。

廖清歡抖手将面做成較粗的一根根,然後放到燒開水的鍋裏面。

聽到劉紅星的問話,不鹹不淡的來了一句。

“不該管的事別管。”

“害,我也不想管啊,主要是陸同志現在太吓人了,不少客人進門見到他都害怕,那眼睛一橫,我腿都要跟着抖起來。”

劉紅星坦然承認,對,他就是怕陸同志。

那也不是只有他怕,反正店裏除了廖清歡,其他人都挺怕的。

“客人減少了嗎?”廖清歡問了個問題。

“那倒沒有。”

這些客人對于吃還是很執着的,怕歸怕,可這客人卻絲毫沒有減少,還是那麽多人來着。不,應該說越來越多了,好些都是從其他地方過來吃飯的。

“不耽誤生意就行。”

廖清歡将面條撈起來,這疙瘩面不是真的疙瘩,而是叫‘猴兒上竿’。面條比一般面條要粗些,大概兩三根面條加起來的粗細。糅上勁的面條軟韌,比細面條難熟一些,煮的時間也略長。這面條得一根根撈起來,然後一圈圈的疊在碗裏。疊好一碗,就把調好的湯澆進去。

湯不會很多,就碗底一點,主要是起個潤底和提香的作用。這面的臊子很重要,她是把豬肉剁成肉沫,炒成肉臊子再放上切得細細的蔥花。一碗一大勺子的臊子,蓋在上面滿滿當當的。再澆上一點點微辣的紅油,那香味就出來了。

劉紅星看着誘人的面條,也沒空去管什麽陸同志了,自己端了一碗,很順手的将面條攪開。

這面條外面好像是沾了膠水,把肉臊子都粘住了,一口下去,面條非常勁道,很有嚼勁的口感。臊子又香得很,細細沫沫的裹着面條,砸吧嘴的時候有滋有味。

“叫他們也來吃啊!”

廖清歡見他自己端着碗吸溜,提醒了一句。

劉紅星眨眨眼睛,拿了個托盤将自己那碗和林香香李淑華的端走,“您叫陸哥吧,他在後院。”

說完腳下開溜,端着托盤就跑了。

早上只有他們幾個吃早飯,林香香他們幾個都會過來早一點。這些日子陸長纓每天還是按照以前的時間過來,只是自己刻意起晚,然後不會看他,所以倆人也沒什麽接觸。

現在陸長纓就在後院,他過來把水挑了,把院子清掃幹淨,然後又打了一套拳。這會正在後院整理今天的食材,該清洗的清洗掉。

說實話,以前的廖清歡也沒想到他能做這些東西,可對方做得像模像樣,幾個月下來還越做越好了。

廖清歡看了眼那碗面,又看看後面的陸長纓,把他那一碗端起來,放到後院的桌子上,耳邊聽着陸長纓洗東西的水聲,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

“吃飯了。”

水聲戛然而止,廖清歡還以為是他聽到了呢,結果又聽到了一陣咳嗽聲。

這咳聲沒有停歇,一連咳了好一會。

廖清歡聽着這咳嗽聲,沒忍住側頭看過去。

這才發現陸長纓今天好像有點不大對勁,臉色很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臉皮子耷拉着,很有精神的樣子。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陸長纓擡眼看向她,站起來背對着牆根又咳了起來。

廖清歡想上前的,只是猶豫着又沒有上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陸長纓好像瘦了很多,身上穿的衣服都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她捏着手,正要喊一聲讓他吃飯的時候。

面對着牆根輕咳的陸長纓轉身,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然後嘭一下摔倒在地上。

“陸長纓!”

廖清歡這下是真急了,直接沖過去蹲下身去看他怎麽了,好好一個人怎麽還直接暈過去了呢?

後面動靜大,前面的劉紅星他們也聽見了,從前面跑過來,看到陸長纓人事不知的躺在地上,而廖清歡跪在地上,彎腰去拍他的臉。

“哎呀,出大事了。”

劉紅星反應迅速的将碗往林香香手裏一塞,跑過去也蹲了下來。

“他,暈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突然暈過去了。”

“別着急師父,我看看。”劉紅星冷靜一點,伸手去摸陸長纓的頭還有胳膊。

“很燙,應該是發燒了,咱們把人送到醫院去。”

燙得這麽厲害,還不知道燒了多久。

“這幾天陸同志臉色都挺不好的,不會是燒了好幾天吧?”林香香這會也趕緊過來幫忙,想着前幾天就覺得陸同志面色好像有點不對。

“那不是要燒傻了,我有個鄰居就是,燒太久了沒注意,最後就傻了。”李淑華将袖子挽起來,琢磨着自己該抱他哪一條腿,才能把人送去醫院。

廖清歡也不是這麽不冷靜的人,只是聽到傻這個字,心裏就更慌了。別人不知道她還是知道的,陸長纓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就是個傻子。難道是對方要回來了?如果對方回來了,陸長纓是不是就消失了?

她心中着急忐忑,可這些卻不能對外人說。

劉紅星站起來想去借個板車,把陸長纓弄到板車上給他送醫院去。

這時候躺在地上的陸長纓緩緩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廖清歡那張泫然欲泣的臉。

“陸,陸長纓,你醒了,你發燒了知道不知道?能站起來嗎?我們快點去醫院。”

廖清歡看到他睜開眼,很驚喜的說道,伸手就想撈人起來。

誰成想他倒是反手一撈,她沒防備,整個人撲倒在他身上。

雖然是瘦了,可她該宏偉的地方那是沒咋瘦的,陸長纓動作又重,相當于壓着她後背撲下去的。所以這麽一撞,把廖清歡沒流出來的眼淚給徹底撞出來了。

她嘶了一聲,盡量把頭仰起來,然後那眼淚就落在了陸長纓臉上。

病了還有這麽大力氣?廖清歡懷疑他是騙自己的。

陸長纓眼神直直的看着她,眼淚落在他臉上,他輕輕皺了皺眉毛,然後伸手撫向她的眼睛,指節擦在她眼睛那一塊,有點糙得慌。

“別哭。”

……

林香香和李淑華倆人壓着自己要尖叫的嗓子,現在在面前表現的事怎樣的一幕啊。

男人躺在地上,女人趴在他身上,然後男的還用手撫着女人眼睛,哪怕是病中,還要對女人說不要哭。

關鍵是倆人都好看,就算是簡陋的院子做背景,眼前這一幕就跟那什麽插畫一樣,太養眼了。

廖清歡也有點愣,低頭和陸長纓的眼睛對視,全身就跟過了電一樣,陡然就軟了下來。

直到旁邊傳來劉紅星小心翼翼的問話。

“師父,還上醫院不?”

廖清歡這才反應過來,臉上染上紅霞般,手忙腳亂得要爬起來。

“上……”

“不去,我休息一下就行,咳咳……”

陸長纓打斷了廖清歡的話,也撐坐起來,廖清歡看他像是使不上勁的樣子,還是伸手扶着他站起來。

“我,有藥,待會吃了藥睡一覺。”

他手搭在廖清歡肩膀上,也不只是燒太狠了,還是幹啥。這會他眼睛亮得很,原本白慘的臉頰着也潤紅了些。

廖清歡不敢盯着他看,側頭對劉紅星說道:“那先觀察觀察,實在不行就上醫院去。”

劉紅星正要說都暈過去了怎麽能不上醫院,結果嘴還沒張呢,那陸長纓就眯着眼睛盯他,眼中的意思他沒看明白,可出于直覺,他還是轉了個話頭。

“行嘞,堅持不住要上醫院的時候再跟我說哈。也是,年輕人發燒感冒抗一抗也就過去了。”

陸長纓說休息一下,目前飯店只有廖清歡住的房間有床,那自然是扶着他到自己房間。

在廖清歡扶着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人閉着眼睛,眉頭還是皺着,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他這樣廖清歡沒法不管,壓着聲音很溫柔的問道:“你的藥呢?”

陸長纓指了指自己的褲子口袋。

廖清歡看了眼,伸出手就摸向他口袋,反正倆人第一次見的時候,她就把陸長纓扒開檢查了一遍的。

只是現在的心情跟之前不一樣,之前是大大方方的,今天倒有些害羞了。

陸長纓這人挺抗凍的,大冬天早上打拳都能脫得只穿一身薄薄的裏衣。現在還沒開春呢,他穿的也不多,上身就一件裏衣,外面一件薄外套,褲子都薄的那種。

手伸到他褲子口袋裏,薄內襯的口袋貼着他的皮膚,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身上有多燙。

廖清歡伸手往裏探,結果胳膊被陸長纓按住拿了出來。

“我藥還沒拿到呢。”

陸長纓臉頰更紅了,只是自己伸手快速的将那一小包藥拿了出來,“我自己拿好了,幫我倒杯水。”

奇奇怪怪的,廖清歡轉身把房間的開水瓶打開,倒了一杯熱水遞給陸長纓。

“你不舒服好幾天了,怎麽不請假休息?”

陸長纓仰頭将小藥丸吞下,“不是什麽什麽大病,吃點藥就好。”

“你家裏人都沒發現嗎?這都病得暈倒了,你這個藥是去哪買的?”

“他們工作也忙,我平時碰不到人,藥是昨天晚上在部隊診所開的。原本以為吃了藥睡一覺就好,沒想到今天還暈了過去,不過我能感覺到身體慢慢好了,就是給你添麻煩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可廖清歡卻有點氣,找到人的時候表現得多在意啊。結果呢,他這麽大的人病成這樣都沒一個人發現,就連林香香他們都注意到了。

他對這個世界不熟悉,還自己去診所看病,估計一開始就是想自己扛過去的。但凡家裏人關心點,他也不至于拖到這時候。

雖說他也這麽大了,照理說是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但以前他身邊跟着仆人還有副官,生病也有專門的醫生過去給他看病,再加上男人對自己的身體可能也不大注意。

“就着水喝藥舒服點,昨天房間沒水了,幹吞下去還挺苦的。”

陸長纓又輕飄飄的來了一句。

廖清歡這下是真的心疼了,她溫聲說道:“你得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我不餓,想和你說說話,你很長時間沒理我了。”

陸長纓身上蓋着被子,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眼神躲閃的同時還悄悄的往下挪了挪,讓被子蓋到他嘴巴那塊。

廖清歡抿着唇,面對這樣的陸長纓,她實在是狠不下心來。

一頭能一拳拍死老虎的大狗熊在你面前變了,成了一個軟噠噠肉乎乎,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可憐的小狗熊了。

這誰還能狠下心啊。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但我想知道……”

陸長纓見她坐在床邊沒動,一只手從被子裏探出來,悄悄的捏住了她的手。

“你,你別這樣。”廖清歡身上發軟的感覺又來了,她現在很心軟,非常心軟。

陸長纓卻堅定的拉着她的手不放,他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你有多久沒理我,我就想了多少天。我想告訴你,我和你一樣,早早的就失去了家人。我的母親很早就沒了,我的父親不說也罷。從小到大我沒有感受過什麽溫暖,或許最溫暖的時候,就是沒出國前,還留在我母親身邊那會。但那記憶太短暫了,時間一長,我甚至回憶不起來。陸少帥我不想當的,但身處在那個位置,看到國家處于水深火熱,我的父親在後來又實在過于昏聩。我只能扛起來,如果我不抗,那等着我們的,就是被人生吞活剝。脫去陸少帥的外皮,我只是一個跟你有婚約的普通男人。”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廖清歡的手松了,便撥開她的手,握住她的掌心。

“你很好,很厲害。而我,沒了陸家的光環,就什麽都不是。來到這個世界,我甚至是放松的,沒有那些責任了,肩頭都松了。你不是告訴我,可以換種方式生活嗎?我就在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吧。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實在無聊了,就吵吵架。然後我再哄哄她,給她念念情詩。她想做什麽,就讓她做,我在後面支持她。”

他的聲音很輕,卻聽得廖清歡建起來的心牆一點點崩塌。

“那些人說的話你不用在意,也不用刻意套在自己身上,跟你有什麽關系呢?陸家說到底,也不是我的家人,他們對我的關心,是基于原主的身份。我們倆在陌生的世界裏,是一樣的。不止是這個世界,在原來的世界,我們也是一樣的。你很好,在我最茫然無助的時候伸出手,我希望你讓我握住你的手,一起走下去。”

“廖清歡,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這是我想給你的承諾,你明白嗎?”

他說的太纏綿了,讓廖清歡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不由自主的看着他,不由自主的聽着他說話。也不由主的,回握住他的手。

她突然覺得,自己在糾結什麽呢?身份?就像陸長纓說的,他們是一樣的。這個新社會還強調人人平等呢,她為什麽要用以前的老思想來束縛自己?

她又在猶豫什麽呢?明明自己性格不是這麽扭捏,酒樓她都一個人扛過來了,怎麽在感情上突然就變得像麻花一樣,把自己扭成了一團?

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那就不需要猶豫了,他們都經歷了生死。把這緣分重新串聯了起來,那就大膽的接受,這份跨越了四十年的緣分。

陸長纓看着她,有些後悔自己好像說早了。他只是想打開廖清歡的心結,但情不自禁的,就說出了情話。

還希望對方給他回應,萬一她就是不給回應呢?

房間裏很安靜,沉默着,沉默中又流淌着暧昧的情絲,倆人的手還是握着。

廖清歡看向陸長纓,勾唇一笑。

“我想牽着你的手,走過這座橋。”

陸長纓也笑了起來,只他唇都沒翹多久,又聽到廖清歡問了句。

“你說了那麽長的話?怎麽不咳嗽了?”

作者有話要說:陸長纓:又草率了……

說明一下: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我想牽着你的手,走過這座橋。這兩句話是1934年沈從文先生新婚回鄉省親的路上,寫給其妻子張兆和的書信。沈從文先生生前從沒公開發表過這些書信,書信被公開是在1995年了。時間跟我安排的七零年是對不上的,但我很喜歡這種青絲白發的感覺,就用在了這裏。

如果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湘行書簡》這本書,是沈從文先生寫給妻子張兆和的書信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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