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誰更了不起？

會客室裏頭，許老在放下筷子前的那一剎那，突然頓住了。

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在濃厚的肉醬味道之下，又有另外一種全新的漂亮的味道一點點自他口腔中滋生出來。

這種味道很輕很淡，但卻能夠在口腔嘗足了濃厚的味道之時再度被舌頭感應到，有點像是破出堅實的秧苗，柔韌而綿長。

嘗出了這口味道之後，許老一時半會間也沒精神是大為不信，本來要放下的筷子半途一轉，再升入小碟子中又沾了點醬料放入嘴裏。

這一回，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漫不經心，而是從醬料進入嘴裏的時候就開始細細琢磨。

沒錯，基底絕對是牛肉醬，這味道我不會弄錯。

接着應該加了生抽、榨菜、以及各種堅果等調味料，這是第二層的味道，也是慣常的醬料的味道。

然後就來了！

許老精神一振！

他又發現了那種淡淡的清淡味道了，就藏在厚重的牛肉醬味道底下，他剛才覺得這種味道像是堅韌要發芽的種子，現在卻覺得這種味道更像是和人捉迷藏的小頑童，你越是想去抓住它，它就越是不肯讓你輕易抓住。

這一追一逃之間，雖然堅持得久了一些，但它最後也就像是之前牛肉醬的基本味道一樣，跟着消散在口腔中了。

許老有點遺憾地動動舌頭咂咂嘴，還是沒有捕捉到這點清清淡淡的氣息究竟是什麽味道，像是青草的味道？又像是春天的氣息？總之非常有趣，并不惹人讨厭，和之前的味道搭配在一起也算合适。

如果沒有猜錯，這種味道應該是一直藏在肉醬中，只是更為頑固，所以才在肉醬的味道揮發了之後依舊存在。

就是有一個問題。

他的舌頭也算靈敏，尚且在最後的關頭才能捕捉到這一點淡淡的味道；如果換成普通人的舌頭，究竟捕捉不捕捉得到呢？

許老一邊沉思一邊繼續用筷子尖沾着碟子裏的肉醬吃。他還和這拖着尾巴的肉醬較上勁了，橫吃豎吃上吃下吃就想弄明白這點味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可在他弄清楚之前，再次探入碟子中的筷子尖已經“噔”的一聲，碰到了瓷碟的底部！

許老頓時從魔性一般的嘗味中回過了神來。

他定睛一看，原本滿滿一小碟子的醬料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半！

他老臉一紅，為掩飾自己的尴尬，連忙一聲咳嗽，說：“你剛才說這醬叫做口氣清新醬是嗎？”

易白棠“嗯”了一聲。

許老打算給自己倒杯水，洗洗嘴巴裏的味道，他琢磨着繼續說：“口氣清新醬啊，你打算貸款多少？”

易白棠：“兩百萬。”

許老“哦”了一聲。

兩百萬倒不是很多。最近也沒什麽人來貸款，廚師協會倒是有一筆錢一直放着生灰塵，只要他把這個方子寫下來做抵押，貸給他也沒有什麽問題……不過慣常來說，廚師過來開了價，他們多多少少，意思意思，也是要壓壓價的，艱難得到的東西才比較不容易被揮霍嘛。

那麽我是要回一百五十萬呢，還是要回一百七十萬呢？

說起來那點小尾巴啊，嘶，還真是有趣啊！

許老喝了一口水。

然後他突然發現了自己口腔裏的一點不對勁。

他發現自己的嘴裏并沒有殘留醬料的味道——但這怎麽可能？！

那麽濃厚的牛肉醬，就算只吃一筷子，嘴裏也必然殘留有味道；他剛才可是吃了整整半碟的分量，如果不是他的味覺突然失靈了，就一定是——

許老霍然轉身，瞪着坐在桌子旁的易白棠：

“你剛才說你的醬料叫做口氣清新醬？它什麽用途？”

易白棠：“……”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簡單的用途會有從事廚師行業的人嘗不出來，只好解釋說，“用途就是讓口氣清新。”

許老：“……”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能把這種創新與發明說得這麽簡單！

他恨恨一拍桌子，說：“很好，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個兩百萬貸款我——”

“咚”的一聲！

聲音突然從會客室的背後傳來，打斷了許老即将說出的那句話。

會客室中兩個人的對話暫時中止。

易白棠先将略帶疑惑的目光轉向聲音傳來的一扇門之後，而後又停留在許老身上。

許老這才想起背後還有個貴客在呢！

他一時半會間也來不及和易白棠說什麽，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溜兒跑了進去，不過一會，又一溜兒跑了出來，當着易白棠的面，拿了一碟新的醬料再跑了進去。

易白棠：“……”

然後他就聽見一道奇怪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哼，不就是加了薄荷和部分花瓣，和牛肉醬一起攪碎熬煮而已，我還當是什麽開天辟地的創新呢。”

易白棠：“……”

他挑起了眉頭，視線定在會客室的拉門之上，只見一高一矮的兩道虛影模糊映在門上，高的就是剛才和他說話的許老，矮的卻胖得有點出奇，就好像是一個大冬瓜蹲踞在那裏，比尋常人更寬一倍左右。

從今天早上進來開始到現在，除熬煮醬料之外，易白棠第一次将注意力集中起來：“哦？你嘗得出我具體放了什麽材料？”

“這有什麽難的。”裏頭哂笑的聲音傳來。接着，那個稍微有點奇怪的聲音繼續說，“薄荷葉的分量最重，接着有百合，有韭菜花，沒有玫瑰，沒有桂花，沒有香味重的花瓣……嗯，果肉你八成也放了一些，至少有蘋果對不對？”

不過一眨眼之間，坐在裏頭的人已經如數家珍，将易白棠在醬料中所用的種種材料一一分析個八九不離十。

易白棠看着拉門的目光凝重起來。

片刻之後，他說：“不錯。”

那裏頭的人又繼續說：“我還知道你的思路。肉醬味重，吃完之後嘴裏不舒服，你就用這種淺淡但持久的味道去掩蓋肉醬的味道。到了最後，人的嘴裏不是沒有味道，而是殘留了花與果的味道，味道還是有的，只是從破壞的味道變成了溫和的味道。”

會客室裏外的人正在交談，一扇拉門內外的兩方人馬都沒有注意，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還有兩個人沿着小院走到了這邊來。

走在前頭帶路的人本想将身後的人直接帶進會客室，但這時候正是會客室中大冬瓜開始說話的時間，那跟在後邊的人制止了老陳的舉動，駐足停留在大橘子樹下，認真傾聽。當聽見“味道從破壞變得溫和”的時候，他眼中精光一閃，目光先是落到了擺在會客室桌子的醬料上，接着又落到了醬料的主人身上。

再然後，就饒有興趣地看起了熱鬧。

易白棠一直默不作聲地聽完了大冬瓜所說的種種。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冬瓜的位置，在那龐大的影子将一席話徹底說完之後，他忽然一笑，慢吞吞說：“一半是吃了出來，一半猜我的意圖反推我的用料。我做出這個醬料固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你……”

他冷冷道：

“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