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彩虹面

主賓席上一共十個人，扣除提議的主評委之外，剩餘的九個人中，有七個人整齊一劃地指向了來自易白棠的最後菜肴。

這一刻，包括兩個沒有說話的評委，衆人雖然神色各異，可無一例外，都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那盤佳肴之上。

來自主賓席上的意外也引起了周圍侍者的關注。

小随園舉辦的鬥藝不多不少，業內評委雖然時常對鬥藝兩方的某些菜色贊不絕口，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瞬間全體中了邪似地直勾勾看向某一盤菜。

衆目睽睽之中，提議的主評委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份佳肴往前挪了挪。

這下周圍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引動七成評委失态的東西，居然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條？！

由普通飯碗大小的白瓷碗盛裝的，是一碗色彩燦爛的面條。

面條有紅藍黃綠等彩虹七色，七色面條浸在色淡如水的清湯之中，除灑在面條頂端些許點綴用蔥花與白芝麻之外，就再沒有多餘配料。彩虹面條美則美矣，卻并不入在場的美食家與廚師的眼中。

這碗面條最初端上來的時候，它的造型甚至一度讓其中的某些人感覺失望。

他們覺得這道菜的外形太過質樸，太過簡單，并不适合在這種場合堂而皇之地端到宴席上。

但一切想法在面條入口的那一剎那煙消雲散。

這一碗面條的湯是最頂級的清湯，色淡而味濃，湯在熬制的過程中，湯中所有殘留的雜質，都被一遍遍地用碎肉吸附幹淨，直到最後，真如茶水一樣澄清，其清澄的最高境界，就是易白棠所做的，能烘托搭配一切食材，将所有食材的本味激發到極致的黃金湯。

但如果只是黃金湯，別人不說，至少曾經嘗過一次的盛世淮揚主廚絕對不會失态。

這道面條之所以能讓盛世主廚一同失态，是因為湯中的彩虹面，竟是和黃金湯一個等級的料理！

當一夾彩虹面入口，他咬下去的第一口，是豬牛的味道；第二口，是雞鴨的味道；第三口，是魚鮮的味道；第四口，是蔬菜的味道！等将嘴裏的面條咽下喉嚨，再喝一口黃金湯，今夜所吃的種種美食的味道突然在口腔中完成了一個輪回，味道鮮明厚重的在最初出現，接着如同螺旋道路一樣往下旋轉，一道接着一道，一味變成一味，味道的遞延猶如行雲流水，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突兀的地方，等到嘴裏的那口黃金湯再咽入喉嚨，所有的味道就像是完成了個漂亮的收尾，一切砰然散碎，嘴裏只餘下淡淡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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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評委這時候也不急着讓衆人開始評分了。

他的手掌按在瓷碗的邊沿，對其餘評委說：“大家都是吃這行飯的，你們看這碗面條是怎麽做成的？”

今天的兩家鬥藝，泰德樓的所有菜色中最新鮮的都啊上招牌上了好幾年功夫，早沒人稀奇去瞧。至于易白棠的菜色，最具特色的，無疑是最開頭的糯米蒸青蟹和現在的彩虹面。

糯米蒸青蟹的創意固然一絕，但現場大多數人在心裏琢磨片刻，都覺得糯米中的蟹肉和蟹黃恐怕是用什麽現代化儀器打進去的，所以雖然好奇，卻并不是迫切好奇。

但眼下的這碗彩虹面，他們絕對不會用同樣的想法。

面條究竟是用高科技弄出來的還是用手工弄出來的，普通食客吃不出來，他們這群老饕還吃不出來嗎？

這碗面條都面團，肯定，絕對，百分之百，是由人手一下一下打出來的！

那麽問題來了，這一碗面條中，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味道，這麽多的味道還能夠恰到好處的融合在一起？

評委席上衆人沉吟片刻，開始說了：

“我覺得是這樣子的，我們每個人面前雖然只有一小碗，但廚房裏要做今天晚上一整晚所有人的宴席，這個數量就多了，”他用筷子挑起彩虹面中一條紅色的面，“大家看，彩虹面裏頭各色都是獨立的，我看十有八九，他是每個味道一種顏色，等所有味道做出來之後，再按照比例混合煮入鍋中，就變成一碗有滋有味的彩虹面了。”

“這個不難，”另外的評委也開腔，“我覺得難的地方在于為什麽這麽多味道能夠完美毫無間隙地容納在一碗面條之中，而不會顯得雜亂，這表現了廚師對食材掌握的絕對深厚的功力。”

“關于這點，我也有點看法，”這次說話的人是淮揚主廚了，“面條中各種味道本身的比例趨于完美是毫無疑問的；但味道載體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觑。首先面粉和大米本身就有中和味道的特質；再次，這碗面條的清湯也發揮了獨一無二的作用，正是因為有它，才在最後将所有的味道提煉融合，做出了個徹底的總結。”

“這碗湯——”衆人呼吸一重，目光紛紛落在面條與湯上邊。

這樣的寂靜之中，來自長桌之上，某一位評委又吃面條又喝湯的呼嚕聲就顯得尤其醒目了。

衆人對這位評委紛紛側目，喝，還正是剛才沒說話的熊許兩位評委中的熊評委。

許評委不開口的理由大家多半也知道，那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站了泰德樓就豁出去了；至于熊評委，大家就有點茫然了，這家夥剛才不是為易白棠站臺嗎？怎麽現在眼看着易白棠馬上要大獲全勝了，他反而不開口說話了？

面對衆人的視線，熊評委淡然自若地吃完了面條喝完了湯，再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這才開口說話：“這面條這湯味道很好啊，你們都能忍得住，不吃掉它嗎？有點暴殄天物啊……”

他遺憾的目光在衆人面前的小碗中一一掠過，雖然明知道易白棠用分裝上菜，每份只有一點點是為了不浪費太多食物，但是面對這種等級的美食，就算吃飽了，也……還想再吃！

貪婪的目光讓衆位評委紛紛心中警惕，不着痕跡将手中的小碗護在手掌之後。

熊評委這才收回目光，懶懶說：“你們讨論好了沒有？讨論好了我看就可以直接開始評分了嘛！評分完了分出勝負了，大家也就可以直接把易白棠給叫來，同行間相互切磋一下，了解他的做菜思路什麽的啊——”

這樣不是比你們在這裏東猜西猜來得快速有效得多嗎？

熊評委腹诽這些人簡直一點都不懂得時間與效率的重要性。

不想他在腹诽其他人的時候，其他人也在腹诽他。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大家和泰德樓的胡承平擡頭不見低頭見，要不是這次主評委先給了大家一個臺階下，就算這面條真的好吃到天上去，大家顧慮着泰德樓方面，也不會太放開打分；再說現在易白棠都是板上釘釘的勝利者了，你就不能展現一下勝利者的風度，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贏了比賽嗎？

腹诽途中，一些人沒有忍住，看向了坐在最左邊的許評委。

許評委從吃到彩虹面條之後，就一臉平靜與刻板。

一場比賽，兩方水平均衡，看的是誰的關系硬；天平偏斜一個刻度，看的也是誰的關系硬；天平偏斜五個刻度，看的還是誰的關系硬；但當天平偏斜到其中一方重重墜下而另外一方高高翹起的時候，再有關系，也無力回天。

所以他決定了。

剩下所有的流程，他一語不發投棄權票就可以了，反正也沒多少流程了。

果然下一刻，主評委開腔：

“好了，大家對最後一道菜進行分別平分。這次從右邊開始吧。”

當所有人都注視着自己，而自己必然要與衆不同的時候，無疑有點難熬，這時候，哪怕後調一位順序，在心理上也感覺好受不少。

坐在最左邊的許評委聽見主評委的聲音，心頭松了松，暗中承情了。

但不等評分的聲音響起，以為突然發生，一位人影自前方走道中出現，來到衆人面前，那是此處鬥藝的主廚，泰德樓胡承平。

胡承平身後，跟着急急趕來的胡建明。

胡建明焦急地抓住胡承平的衣袖，小聲說：

“太師父，評分還在繼續，我們不能來這裏，等待會我們贏了我們再來——”

胡承平一擺手打斷胡建明的話。

他雖然老了，卻還沒有傻。

他來這裏，是要趕在一切落定之前，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與要求的，要等結果真正出來了，就來不及了：“幾位好。”

“胡大師好。”衆評委還真沒幾個有胡承平的年紀與輩分，紛紛站起來說話。

“江大師好。”胡承平又特意向主評委點頭示意，他的輩分固然高，比之坐在這裏的江大師還是差了許多的。

“小胡不要客氣。”江大師花白頭發，笑意吟吟，和善提起話頭，“鬥藝還沒結束，你來這裏是想？”

“鬥藝結果，我看沒有什麽懸念了。”胡承平坦然說出這句話，也不管身後弟子驟然變化的臉色，“但我希望能夠明白我究竟輸在哪裏，所以我希望，和易廚面對面，品嘗易廚所做的菜！”

胡承平去了小随園用餐的那個園子。

園子中的某一個客人卻去了東南角的廚房之內。

最後一碗彩虹面震懾了宴席上的所有食客，到了這時候，今天晚上所有選擇泰德樓位置的食客都悔青了腸子。商懷硯看着場中種種情況，心情特別愉悅，也終于按捺不住，悄悄離開園子，跑到了易白棠的廚房之中。

還隔着老遠，他就看見位于東南角，藏于樹叢，毗鄰池塘的廚房燈火通明，有棵樹餐廳與廚房的員工卻全呆在廚房之外，呆呆地看着天空上的星星與遠處的燈火。

商懷硯一陣納悶：“你們怎麽在這裏？”

怕了易白棠廚房領域的員工們：“……”

商懷硯又問：“白棠呢？”

員工們：“就在裏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商懷硯毫不猶豫抛開這些不重要的路人甲乙丙，一跨步進了廚房之中。

燈光從昏暗變至明亮。

商懷硯的視線中多出了一個背對着他坐下的熟悉身影。

他腳步輕快來到易白棠身旁，嘴角高高揚起，神采飛揚：“今天晚上的鬥藝結束了，結果估計一會兒就會出來，你累不累？”

易白棠早在剛才就聽見了商懷硯的聲音。

他慢條斯理擡眸看了商懷硯一眼，正好看見對方唇角的笑容。

笑得這麽燦爛，小樹苗又背着我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易白棠有點納悶。

但他并不以為意。

因為——

哼。

他肯定不知道我知道他做了什麽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肯定不知道我既知道及他做了什麽很了不起的事情也争對這個很了不起的事情做了事情。

易白棠将手拿起。

他的手裏頭有兩只竹簽，竹簽上串着兩個色彩鮮豔形貌栩栩的小面人。

一個是易白棠，一個是商懷硯。

易白棠留下商懷硯的面人，又淡然将自己的那個面人交給商懷硯：“你的。”

商懷硯下意識接過了東西。

接着他定睛一看，才看清楚自己手上的和易白棠手上的究竟是什麽。

這剎那，天地皆亮，心若花開。

易白棠舔了一口小面人。

他的心裏同樣愉悅。

嗯哼。

小樹苗長得再好，也不能從自家院子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