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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夜晚,微風習習,春寒料峭。一場大雪剛剛降落在這片美麗而又貧瘠的土地上,掩蓋住了人們匆匆行走過的腳印以及動物們留下的硬邦邦的糞便。漫山遍野都覆蓋着枯黃的雜草,在風沙的侵襲下,這裏幾乎沒有幾棵樹木能永久的存活下來,也只有那耐寒抗旱的杏樹生長在不高山頭的山腳山腰裏。在白茫茫一片的視野裏,幾家屋頂冒着青煙的房屋稀稀落落的分布在一座不高的山丘上,青瓦石灰的屋檐下,一聲嘹亮的嬰兒哭聲劃破了這雪後寂靜的夜空,于是濃雲密布的空中變得更加深厚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一個面似靴皮的老婆子揭開了卧房的門簾,興奮地大喊道。她的表情麻木,語氣卻激動異常。或站或蹲在地上的人們急忙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朝前踏過一步,期待的問道“男孩女孩?”

“女孩。”老婆子抖了抖血糊糊的雙手,轉身又回到了卧房。男人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黯淡了下來,屋中的其他人也都唏噓着走開了。

嬰兒被安置在麻布縫制的小褥子裏面,皺巴巴的皮膚上一副倔強的神情。她的眼睛半睜半閉,間露出的瞳孔黝黑閃亮,機靈聰明的樣子。那用過勁的女人此時松懈下來,雙眼無神的看向破破爛爛的用報紙黏貼起來的天花板,雙手無力地垂在一旁。

“好啦,明天叫你媽殺只老母雞,給你補補身子。這幾天就不要下炕了,天氣冷的很。月子坐不好,以後就可有你受的啦。”老婆子把手伸進盆裏用力搓了搓,待手上的血跡都清洗到看不見的時候,才重新穿起自己穿來的那件厚棉襖,慢悠悠的朝門口走去。

簾子一掀,男人走了進來。

“謝謝您啊,明天我上您家謝您去。”他彎了彎腰,臉上的笑容沉穩文雅。老婆子叮囑了幾句,便掀起簾子離開了。

男人在女人的炕邊坐了下來,窗外樹影婆娑,凄厲的風聲隐隐約約的傳了進來。蠟燭的火焰閃了閃,女人的臉一會兒隐沒在黑暗裏,一會兒出現在光明下。

“翠影,你感覺怎麽樣?”男人柔聲問道,他握住了她的手。

女人微微睜了睜眼睛,有氣無力的說道“是女孩兒吧?”

男人點了點頭。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速奔跑的腳步聲,簾動人現,一個三歲的小姑娘嬉笑着跑到了男人身邊。

“爸爸。”

男人摸了摸她的頭,指着剛出生的嬰兒說道“去看看你妹妹。”

“妹妹。”小姑娘又跑到了嬰兒旁邊,她好奇地看着她,伸出冰涼的小指頭輕輕地戳了戳嬰兒柔嫩的臉頰,嘻嘻的笑了。

“不是兒子,你爸媽很生氣吧?”女人又開了口,力氣好像恢複了一些。

“沒事,我都喜歡。”男人微微笑着,把被角掖了掖。窗外搖動的樹影裏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敲了敲窗戶輕聲喊到“家福,你出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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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叫我,我出去下。”家福輕輕拍了拍翠影的手背,起身走了出去。

“你去喂下騾子,我給你媳婦收拾收拾,晚上睡的舒服一點。”周母站在屋外,兩條胳膊反插進棉襖的袖子裏面,語氣平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

“知道了。”家福下了臺階,朝着被黑暗包圍着的主房走去,他在裏面桌子上找到一個手電筒,踩着雪深一腳淺一腳的進了騾子圈。

老人轉身進屋,将卧房裏弄髒掉的地方都一一收拾幹淨來,又去廚房忙活,想煮點姜湯給翠影喝。翠影閉着雙眼躺着,她累極了,連姿勢都不曾改變,不一會兒就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那被裹在被褥裏的小嬰兒躺在她身邊,身上散發着牛奶的香味。她醒來了,睜着圓圓的眼睛一會兒看看趴在她旁邊的姐姐,一會兒看看在地上忙碌着的周母,一會兒又看看窗外被風刮的東倒西歪的樹影,突然咧開嘴,咯咯的笑了。在她的眼睛裏,這個世界純淨至極,仿佛外面那被大雪覆蓋了的土地一般,一絲不潔也沒有。她揮動着小手,從只會躺着到在炕上爬來爬去,最後跟着六歲的姐姐在院子裏嬉鬧着跑來跑去,那個時候翠影挺着個大肚子,吃力地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洗菜,天朗氣清,夏日氣溫怡人,陽光懶洋洋的撒滿了每一個角落,不時有微風吹過,翠影頭上綁着的頭巾便随着風輕輕飄揚起來。

“哎呀。”她突然朝後仰着腰,兩只濕漉漉的手按在了肚前的圍裙上,“合馨!快去叫你奶奶!”

“好!”合馨答應了一聲,低頭對妹妹說道,“合荼,你在這裏等我,姐姐一會兒就回來。”

合荼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合馨便撒開腳丫子飛快地跑出門去,朝遙遠處地裏忙活着的人們奔去了。

合荼站在原地,看着姐姐消失在門口,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媽媽。翠影已經站起了身,扶着牆角在往屋裏走,整張臉因為疼痛而擰成了一團。她急忙跑過去扶住媽媽的膝蓋,張着小嘴問道“媽媽,你怎麽啦?”

翠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吃力地搖了搖頭,右手從肚子上轉移到合荼的頭上,輕輕拍了拍,繼續往屋裏走。就那麽幾步路,走了仿佛一個世紀,當她終于躺在炕上的時候,她頭上的汗珠已經浸濕了頭巾的邊角,剩餘的力氣只夠用來細細的喘氣了。

再後來,奶奶跟爸爸就趕回來了,合荼和合馨被趕在門外,不讓她們進去。合荼蹲在合馨身邊,玩着手上的小樹枝,她看了看姐姐緊抿着小嘴的臉,結結巴巴的說道“姐姐,媽媽,為什麽哭?”

合馨搖了搖頭,伸手抓住了合荼的手,白嫩的小臉漲得通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幸好這樣的過程很快結束了,雙手血糊糊的老婆子再次出現在簾子下,表情麻木的看着他們,興奮地說道“出來了!出來了!”

“男孩女孩?”家福急忙上前,探頭往裏面看了看。老婆子快速說道“女孩。”轉身就進去了。家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跟着老婆子也要進去,被周母一把拉住了,她低聲責備了他兩句,“你一個大男人進去幹嘛,髒乎乎的,你在外邊等着吧。”于是家福也被趕了出來,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被關上了。

合荼和合馨擡起頭來看着他,期待爸爸能給自己講講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家福在她們身邊蹲了下來,看着她們一雙紅彤彤的臉蛋,辮子在腦後胡亂綁着,顯得亂糟糟的,突然笑了。他戳了戳合荼的臉蛋,溫柔的說道“你有妹妹了,開心不呀?”

“妹妹。”合荼重複着爸爸的話,沒聽懂他在講什麽。合馨從地上跳了起來,臉上帶着充滿新鮮感的喜悅,指着屋裏問道“我又有妹妹啦?”得到爸爸的肯定回答後,她又蹲下去給合荼解釋了一番,告訴合荼她們都有妹妹了。合荼雖然沒聽懂,但看着姐姐那麽開心,也跟着手舞足蹈的笑了起來。

家福給第三個女兒起了名字,叫周合芮。當周合芮能搖晃着小手跟在合荼身後跌跌撞撞的跑時,翠影又懷孕了。大家雖沒說話,但都把希望寄予在這一胎身上,希望生出來的是個大胖小子,而不是在院子裏互相給對方梳小辮子的小丫頭片子。周母周父突然變得虔誠起來,每日從地裏忙碌歸來的時候都會認真做祈禱,希望他們的神能保佑他們,完成他們的心願。

于是當合荼五歲的時候,周合奕出生了,依舊是個女孩,睜着懵懂的雙眼看着眼前那幾張不悅的成人臉龐。

周母周父冷哼了一聲走開了,家福呆呆地看看合弈,再看看翠影,濃密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樣不行啊。”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一連生了好幾個,翠影對這種疼痛早已麻木,此時她只是張着幹裂的嘴唇無力哭道“這我也沒辦法啊。”

兩個人無望的對視了好一會兒,周母進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手裏端着一碗湯,湯底沉着大塊的雞肉,遞給家福,淡淡說道“讓翠影喝點吧,也有點力氣。”

“哎。”家福接了過來。合馨正坐在一旁哄着啼哭不止的合弈,合荼和合芮坐在地上的兩張小板凳上,饞涎着臉看着那一碗肥美香濃的雞湯。

“我想喝。”合荼咽了咽口水,合芮學着姐姐的樣子也說了一句,咽了咽口水。

“聽話,那是給媽媽喝的。”合馨輕斥道,“媽媽生病了才要喝,你們沒生病就不能喝。”

合荼和合芮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家福仿佛沒聽見她們的對話似的,只是機械性的一下一下向翠影嘴裏送着雞湯。

鄉下的人向來身體健壯,常年在地裏的勞作不僅僅鍛煉了他們的身體,更加鍛煉了他們的意志,使得他們每日早出晚歸,面對着無止盡的枯燥勞作沒有絲毫抱怨。尤其是秋收之際,家家不管是頭發花白的老人還是胳膊細瘦、營養不良的孩子都要下地收麥,這決定了他們來年一年是否有足夠的口糧和錢袋來養活那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嘴。周家福家有好幾畝地,此時忙的不可開交,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下地,一直幹到太陽落山,黑暗迷蒙了整個山際。再苦再累,誰都沒有時間抱怨,除了中午休息的半個小時之外,幾乎連說話的時間和氣力都沒有。

合馨跟着家裏的大人下地去了,合荼便留在家裏照顧兩個妹妹。她今年六歲了,漸漸開始懂事,大人們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會叫她和姐姐去幫忙。合馨的腦子稍微笨些,做事情反應慢的很,常常要把一件事拆開來說的細細透透她才會懂。合荼比起合馨來要機靈得多,幹活手腳麻利,小腦袋反應極快,大人還沒說要做什麽,她就已經把什麽都準備好了。這個時節,因為地裏人手不夠,合馨就跟着大人下地去了,一家八口的午飯和晚飯都是合荼來準備,同時還要照看比她年紀小的兩個妹妹。雖然這不是自己這個年齡該做的事,而且做事負擔太過于沉重,但是合荼懵懵懂懂,從小耳濡目染,一直覺得這是自己該做的事,畢竟每次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姐姐從地裏回來的時候都很累,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這個時候他們盼着的就是那一口熱飯,自己又怎麽好意思跑到別處去玩耍呢?合荼又十分要強,萬事都要做的齊整,不給別人一絲挑剔的機會,活計幹的漂漂亮亮的,大人們經常誇獎她,她便越來越得意了。

地裏的莊稼快收完了,勞動者們的壓力也漸漸小了下來。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幾乎還看不清樹枝上樹葉的輪廓,翠影就從炕上爬了起來。她近來覺得身體很累,也沒有什麽胃口吃東西,幹活的時候手沉重的幾乎擡不起來。她強打起精神,套上一件從周母那裏找來的一條陳舊的灰布襯衫,拖沓着腳步朝廚房裏走去。家裏幾口人的早餐都是她起來做的,周母年紀大了,平時也就偶爾幫幫忙,除了吃飯,沒有事情不會輕易到廚房裏來。

半個小時之後,可口的飯菜上了桌,翠影才去叫醒丈夫,讓丈夫去叫醒公公婆婆。她則把四個熟睡中的女兒從睡夢裏喚醒,好讓她們一起跟着吃完飯,合馨就跟着大人出發,合荼還是留在家裏做飯和帶兩個妹妹。

日頭很快東上,懶洋洋的陽光又鋪滿了大地。氣溫暖洋洋的,曬得人有些萎靡。合荼剛剛煮好飯,就聽見合弈在裏屋大聲地哭喊了起來。她急忙從放在高高竈臺邊的小凳子上跳下來,奔進裏屋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看見她進來,合弈就哭得更兇了。

“怎麽回事?”合荼抱起合弈輕輕地搖晃着,一邊責備的看着合芮。合芮面無表情的站在一邊,冷眼看着合弈大哭,無動于衷。

“你又搶合弈的娃娃。”合荼眼尖的看到了合芮藏在身後的破娃娃的頭,“你比合弈大,你要讓着她。”

“憑什麽?”合芮瞪了一眼合弈,轉身就跑出去了。合荼皺起了眉頭,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合弈還在她的懷內大哭着,竈臺上的鍋蓋咕嚕咕嚕響着。

“乖,你別哭,姐姐先去炒菜,炒完菜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她柔聲說道,合弈卻還是不管不顧,兀自哭着。合荼伸長脖子,朝着屋外大聲呼喊合芮,沒得到一絲回應。她只好從炕上找到一條陳舊的背帶,把妹妹綁在背帶裏面,然後又綁到她身上。

“乖,不哭。”合荼站了起來,輕輕走動着。也真奇怪,合弈馬上就不哭了。

外面的太陽已經移到了頭頂中間,陽光猛然變得火辣辣起來,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合荼隐隐約約聽到遠處傳來人們歸來的說話聲,急忙走到廚房裏。煮飯之前就洗好的菜正放在砧板上,她手腳麻利地切好菜,熟練地往鍋裏倒油。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過後,誘人的香味就從鍋裏傳了出來。合荼剛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家福就撈開門簾從外面進來了。

“哎呀,好香。”他咽了口口水,看到合荼背上朝着他癡笑的合弈,伸出手笑着逗她,“爸爸回來咯?有沒有想爸爸?”

合荼松開身上的帶子,家福便把合弈抱了過去,放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搖晃着,逗弄着她肉呼呼的臉蛋。這個時候,翠影和周父周母也從外面進來了,帶着一身的灰塵和汗水,疲憊地在桌邊坐了下來。

“姐。”合荼跑到合馨旁邊,笑嘻嘻的喊道。

“可累死我了,還好快收完了。”合馨扭頭朝周圍打量,“合芮呢?”

“她搶了合弈的娃娃,把合弈弄哭了,現在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合荼,你去把合芮找回來,咱們吃飯。”翠影說了一聲,臉色有些蒼白,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

合荼跑出門去,中午的太陽曬的人有些發蔫,院子大門外有幾個小孩子蹲着玩沙子,合芮也混在裏面,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合荼跑過去,猛然看見他們旁邊還站着一個女孩子,應該十一歲左右的樣子,露着淺淡溫柔的笑,雖然對他們玩的東西很感興趣,卻站的遠遠地,仿佛不怎麽願意參與。

合荼在她身邊站住了,好奇地打量着她。那個女孩子的穿着打扮同這裏很不一樣,她是那種神氣的城裏人的打扮,穿着一條粉色的連衣紗裙,白皙瘦長的小腿下蹬着一雙潔白的白球鞋,上面一點塵土也沒有,好像天上掉下來的仙子一般。

合荼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褲子和上衣,腳上穿着的布鞋是媽媽很久以前做的,已經很破了,鞋面和鞋底似乎快要分離。她突然很羨慕那個女孩子,突然特別喜歡那女孩子身上穿着的連衣裙,仿佛那裙子穿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就變成了一個仙女似的。

合荼打量她的時間太久,女孩子終于發現了,扭過頭去不悅的看着她。

“你是誰啊?”合荼怯生生的問道,感到自己快要低到塵土裏去了。

女孩子仿佛在思考要怎麽回答,這時候合芮跑了過來,站在合荼身邊,也同樣好奇地看着她,表情裏帶着驕傲,挺着小胸脯說道“她是那下面何奶奶的孫女,從城裏來的。”

女孩子歪了歪頭,笑了,“我叫秀寒。”

“對對對。”合芮急忙回答,為自己知道她的名字而感到特別自豪。

合荼悄悄撇了撇嘴,拉住合芮的胳膊,說道“媽叫你吃飯。”語音剛落,仿佛回答她們似的,院子裏傳來翠影略帶怒意的喊聲“合荼合芮!吃飯了!”

她們轉身急忙跑進去,合荼跑到門口,又停住了,回頭看着秀寒,怯怯問道“你下午還來嗎?”

秀寒探頭往院子裏看了看,點了點頭,“來。”

合荼滿足的笑了,轉身跑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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