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

那天下午沒能去成秀寒的家裏,一直是合荼的一個心結。所以當第二天秀寒沒來她家裏的時候,她就覺得秀寒生氣了,氣她前一天下午沒去秀寒家。一整天,不管是帶着合弈的時候,還是幹活的時候,合荼都心不在焉的,終于到中午家裏人都下地去了之後,她忍不住要去秀寒家了。她想看看秀寒在做什麽,家裏又是怎麽一個樣子,她還從來沒去過何奶奶家呢。

合荼掃完地,坐在板凳上發愁的看着自己正玩的開心的合弈。她那細小的胳膊上綁着一小塊白麻布,跟合荼胳膊上一樣,聽媽媽說,她們是在給爺爺戴孝。這時候合芮在外面探頭探腦的,她是餓了,想進來找點東西吃,又不想讓合荼看見。

“合芮!”合荼喊了一聲,合芮怏怏不樂的走進來,垂着胳膊仰着一張紅紅的小臉看着合荼。

“你看着合弈,我去秀寒家裏一下。”合荼鄭重的說道,她語音稚嫩,臉上稚氣還在,卻跟個小大人似的囑咐道。

“不!看!”合芮一字一頓的說道,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合弈,轉身跑出去了。

合荼沒辦法,只好找出那條帶子,把合弈控制在自己背上,微微彎着腰走出屋去。她在院子裏沒看到合芮的影子,估計是又跑到哪家人家裏去玩了。她便将院子門鎖了起來,這樣就沒有人進去了,便安心的朝着下坡緩緩走去。

合弈平時很少出門,主要是沒人帶她出去玩,所以興奮地很,在合荼的背上扭來扭去。合荼輕聲喝了好幾次,她才不情不願的安靜了下來。很快,何奶奶家那扇深灰色的大鐵門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門兩旁的石獅子仿佛跟她示威似的,雄赳赳氣昂昂的立在那兒。

何奶奶家是村子裏最有錢的一戶人家。聽說何奶奶的兒子很早就出去城裏打工了,賺了好多錢,也十分孝順,賺的錢有一半都是交給何奶奶的,還把家裏裏裏外外修繕了一番。雖然他不怎麽經常回來,但是每次回來都會帶很多東西,都是些城裏的玩意兒,新奇的很。有些吃的用的何奶奶都覺得多餘,就送給村子裏其他的人,因此在村裏人緣也很好。何奶奶的兒子不回去的時候,家裏就只有她一個人,別人也願意在閑時候到她家裏陪她唠唠嗑。她家裏也有幾畝地,但是自己從來不種,其實也沒什麽人手,老伴早早的就過世了,只剩下她一個,兒子一家還都在城裏,那地就荒廢了好幾年。後來兒子回來了,在地頭上溜達了一圈,覺得就這麽扔着不管不行,便出錢雇了幾個村裏人幫着他們收拾,秋後收的糧食分他們一半,還給他們工錢。這福利已經很好了,再加上那一家人本來秉性很好,待人不錯,那幾個被雇到她家幹活的幾個人就更加盡心盡力,幾乎把那幾片地當作自己家的來顧看着。

合荼反着手拍了拍背上合弈的小屁股,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她等了一會兒,并沒聽見有人來開門,便踮起腳尖,拉着門上的鐵環使勁拍了幾下。

“來啦,來啦。”一個年邁的聲音顫顫巍巍的喊道,接着有人拉開了插銷,一個老态龍鐘的老婆婆在門後現了出來。

“哎喲,這不是周家的孫女兒?”何奶奶趕緊叫合荼進去,一臉疼惜的說道,“怎麽還帶着一個?你家裏人呢?”

“他們下地去了。”合荼擡頭說道,颠了颠背上的合弈。何奶奶顫抖着手要抱合弈,合荼看她自己站着都不穩,生怕她連同合弈一齊摔了,就沒解開身上的帶子。

“合荼!你來啦!”秀寒從一面青磚影壁後繞了出來,拉着合荼的手親昵的不行。

何奶奶眼尖,看到了合荼和合弈胳膊上的孝,臉色微微黯然,卻沒說什麽,仍舊熱情的讓着她進門,拿了兩碟糖果和瓜子,放在桌子上,讓她們姐妹兩自己說話。

“你家裏怎麽樣啦?”秀寒坐下就問,一臉好奇。

“就那樣,把我爺爺給埋了。”合荼咬着嘴上的死皮,含含糊糊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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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可把我吓壞了。”秀寒拍着胸脯說道,仿佛這是前一秒發生的事情似的。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對身着時髦的男女從外面走了進來。

那男的身材十分高大,濃眉大眼,嘴角上一直挂着笑容,不曾板下臉過。女的穿着一條小腳牛仔褲,上身穿着雪紡的一件襯衫,黑亮的長發披在肩膀後面,跟秀寒一樣,是個洋氣的美人坯子。

“哎,這是上面周家的吧?”那男的說道,疾步走了過來,半蹲下身逗着咬糖果的合弈。

“哎,是啊。”何奶奶坐在屋子另一邊的圈椅上,手裏拿着鞋墊正在繡花,“昨天老周剛過世了,聽人說,好像得了肺痨還是怎麽的。”

“肺痨?”那男人一聽,驚了一下,急忙站了起來。那女的噗嗤一聲笑了,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彎腰抱起了合弈,笑道“看把你吓的。”

“那可不,聽說這病傳染。”男人看了看合荼,稍稍低了聲說道。合荼怯生生的打量着他們,一句話也不敢說。

“傳染也是有條件的,不是得這個病的都傳染。再說,看這兩個小姑娘身體健康、臉色紅潤,也不像得病的樣子。要不要吃這個糖呀?”她拿起一顆奶糖逗着合弈,合弈伸着小手抓着她手裏的糖,她便咯咯的笑了。

他們說完話,便走到何奶奶身邊坐下了。合荼和秀寒離他們比較遠,便低聲問道“那是你的爸爸媽媽嗎?”

“是呀。”秀寒點了點頭。

“真好看。”合荼羨慕的望着秀寒,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爸爸媽媽。

秀寒驕傲地晃了晃腦袋,誇耀道“我爸爸是賣玩具的,他開一個好大好大的工廠。我媽媽是個護士,在醫院裏上班,以後你如果感冒了,可以找我媽媽給你看病。”

合荼張大嘴,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萬一你們都不在的時候,我要找誰看病呀?”

“那你只能找大夫啦。”秀寒撲在眼前的作業本上,卻沒什麽心思寫。她很興奮激動,拉着合荼的手要到別的房間裏逛逛,讓合荼好好參觀參觀。只是合荼背上的小家夥因為年紀長了一些,體重也長了一些,合荼背着她有些吃力,秀寒便蹦跳到爸媽跟前,撒嬌道“媽,你看下合弈,我跟合荼出去玩兒。”

“可以呀。”那漂亮女人朝着合弈拍拍手,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過來咯,讓阿姨抱。”

合荼解開身上的帶子,轉過身讓女人把合弈抱了過去。合弈倒是不怕生,在她的懷裏咯咯笑着,手裏還揮舞着兩顆糖。

“走吧!”秀寒拉起合荼的手,蹦跳着出了門。

“你看!”秀寒站在院子裏,手指着左邊,“這是我爸爸去年新修的,漂亮吧!”又指了指右邊,“還在這兒弄了個菜園子!我媽本來要在裏面種些花的,但是奶奶照顧不來,就全都種上菜了。”

合荼環視着這座精致的四合院,嘴裏啧啧稱着奇。剛剛她跟着秀寒進去的那間屋子倒是普普通通,跟她家裏沒什麽區別,就是屋頂的瓦看起來更漂亮更高級,臺階和走廊邊修着精致的紅木欄杆,上面還雕着花。但是旁邊剛修的大屋就好像她去鄰居家電視上看到的大戶人家的房子一樣,比剛剛進去的房間都要大,不僅欄杆上雕着花,連青磚的牆壁上也好像雕着什麽東西。合荼往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兩層白潔幹淨的臺階,仔細打量了一下,上面好像雕着什麽動物,卻看不太出來形狀。

“走吧,我們進去吧!”秀寒蹦蹦跳跳的走過來,拉起合荼的手就要往裏面走。合荼使勁站住,回頭望了眼那屋,仿佛怕什麽人生氣似的說道“可以嗎?”

“怎麽不可以啦,有好玩的,我帶你去!”秀寒神秘兮兮的一笑,扯着合荼進去了。

“吶,你看!”還沒等合荼站穩,她就跑向了另一邊,那是一件深紅色的卧榻,上面鋪着厚厚的褥子,表面是絲綢的材質,旁邊還擺着四個枕頭,看起來鼓鼓的,形狀跟元寶似的。秀寒抓起上面放着的一個大盒子,從盒子裏面拆出來了一個人形的東西。合荼湊上去一看,只見那白色細膩的東西上有着人的頭、人的眼睛、人的鼻子和嘴巴,還有着長長的金色頭發,睫毛看起來也很長哩。合荼驚訝的張大了嘴,想起了合弈的那個娃娃,那個娃娃比起這個娃娃來可真不像是個人,倒像是個鬼呢。

“好漂亮啊。”合荼想接過來看,卻又不敢,帶着些怕亵渎了的感情。

“沒事,我送給你了。”秀寒大大方方的遞給她,又從盒子裏扯出來好多好看的小裙子,也遞給了她,“這些都送給你。”

“真的嗎?”合荼驚喜交加,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小心翼翼地捧過娃娃,認真的打量着,又接過那幾條小裙子翻來翻去的瞧着。

“真的,反正我玩具很多啦。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爸爸是賣玩具的嘛。”秀寒斜靠在卧榻上,笑嘻嘻的說道。

那天下午合荼在秀寒家裏呆了很久,那是她長了六年多最開心、最幸福的一段時光,至今仍沒辦法忘記,而那個娃娃,一直到了她年老的時候,也仍舊保留在自己的老箱子裏面,連同秀寒那張可愛的小臉,一齊變成了她大腦裏最美好的記憶。

到了下午四點多,太陽已經西斜,做好下山的準備了。合荼回到那間廂房,接過女人手上的合弈,準備就告別回家給大人們做飯。女人摸了摸合荼綁成兩個辮子的亂糟糟的頭發,不無憐惜的說道“可憐的孩子,這麽小就開始做家務了。”

“你不懂。”何奶奶顫顫巍巍的說道,“你是城裏人,嬌貴一些。我們這鄉下的孩子,從五六歲就幫忙照看家裏的家務了。”

女人不滿的撇撇嘴,又說道“這個年紀,該是上學的年紀,做什麽飯。”她彎下腰輕聲對合荼說道,“你回去跟你爸爸說,說你要上學,要識字念書,跟我們秀寒一樣。”

合荼用力地點了點頭,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會說的,從秀寒告訴她這一句話的時候,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上學了。

繞過那面青磚雕花影壁,秀寒把她們送出了門,還相約第二天再來玩,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她就走了,就有好幾個月見不上面了。合荼點點頭,背着合弈轉身朝着上坡走去。

遠處已經傳來了人們下工的對話笑鬧聲。合荼先把合弈放在炕上,然後小心翼翼拿出秀寒送給她的那個娃娃和小裙子們,把它們藏進了衣櫃深處自己的衣服裏面,這才趕緊舀水淘米,煮好飯,再洗菜切菜。她剛把油倒下鍋,家福和翠影就從外面進來了。

“怎麽這麽晚才炒菜?”翠影吃力地在凳子上坐下來,她的肚子已經凸出來了很多。

合荼沒說話,合芮卻從門口探着頭說道“她去秀寒家了!還把院子門鎖了,我都進不來,一直在外面等着。”

“你也是,就知道玩,也要幫你姐姐忙,看看合弈。”翠影又站了起來,“合弈呢?我的乖合弈。”她進了裏屋,抱起合弈,又回到那條板凳上,把合弈放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晃着,問道,“你去你何奶奶家了?”

“嗯。”合荼下了凳子,把一盤菜端上桌子。

“你何奶奶家咋樣?”

“好看。”合荼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味着自己看到的樣子,“特別洋氣。”

翠影抿着嘴笑了,轉頭對家福說道“有錢人就是有錢人,有錢了什麽事都能辦成。”她指了指天花板破洞的地方,對着家福抱怨道,“你也該修修咱家的屋了,一下雨就漏水,一下雨就漏水,讓人難受死了。”

“知道了。”家福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從缸裏舀了勺水不停口的喝下肚,“等會兒吃完飯我看看,補一補。”

小孩子們飯量小,一會兒就吃完了,大人們還在剔着牙聊着天。合荼拉着合馨,跑到裏屋,從衣服裏面搜出娃娃給她看。合馨一臉被驚豔到的表情,手裏拿着娃娃不停地轉來轉去,贊嘆道“真好看。”

“好看吧?是秀寒給我的!”合荼驕傲的說道,“她還讓我跟咱爸咱媽說,讓我去上學呢?”

“上學?”合馨扭頭看她,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面,“奶奶說了,女孩子不能念書,一念書性情就變了。再說,咱家也出不起上學的錢呀。”

合荼雖然不懂為什麽女孩子念了書性情就變了,但還是因為這句話變得很生氣,“為啥男孩子就能念,女孩子就不能念,不公平!”

“奶奶是這麽說的,你問奶奶去。”合馨依舊把玩着手裏的娃娃,一臉不舍。這時候合芮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一把把娃娃搶了過去。

“喂!你還給我!”合荼急忙去奪,無奈合芮左奔又跑,就是不讓她拿到。合荼氣極了,平時合芮搶自己什麽東西都可以,就是這個娃娃不能,它是秀寒送給她的!合荼拼命跑,拼命叫,一定要拿回自己的娃娃。合芮見小小的屋裏躲不過合荼,便轉身朝屋外跑去。

“你往哪裏跑!”合荼搶上前,用力推了一把合芮。合芮身子往前倒去,額頭狠狠砸在了木頭門檻上,只聽見“咚”的一聲,她趴在地上就不動了。

這聲聲音把所有人都給吓壞了。翠影和家福急忙過來抱起合芮,查看着她頭上的傷口,見合芮雙目緊閉,臉色刷白,已經暈過去了。家福抱起合芮就往外面跑,翠影挺着腰扭過頭狠狠瞪了合荼一眼,指着她咬牙切齒的說道“等我回來收拾你!”便跟着家福也跑出去了。

合荼呆呆地看着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門口,才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了娃娃,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塵,抱在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合馨站在炕邊,不停地哄着被吓哭了的合弈,這時瞧見合荼也哭起來了,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哄哪一個。只好對這邊說兩句話,又對那邊說兩句安慰話。但是合荼一句也沒聽進去,她被翠影咬着牙說的那句狠話吓壞了,覺得爸媽回來肯定要狠狠地揍自己了。她轉過身從衣櫃裏拿出小衣服,扭身往屋外跑,一直跑到秀寒家的大門外,拍了拍大鐵門,眼淚還兀自流着不止。

“這是怎麽啦?”是那個女人開的門,看見合荼臉上都是淚水,吓壞了,急忙蹲下身問到。合荼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的來回說了一遍,女人看了看她懷裏的娃娃,突然笑了,憐惜的摸摸她的頭,說道“沒事的,會沒事的,我去你家,我看看合芮怎麽樣了。”她站起來,拉着合荼的手往上坡走,秀寒也跟着跑了出來,站在自己母親身後。

她們到合荼家的時候,家福和翠影還沒回來,估計是找村裏的大夫去了。廚房桌旁只坐着合馨和周母,周母抱着合弈,看見女人一手牽着合荼一手牽着秀寒走進來,疑惑地站了起來問道“你是?”

“你好。”女人笑着說道,“我叫徽蕊,是老何家的媳婦兒。我聽合荼說合芮摔了,剛好我在醫院裏工作,有點知識,所以過來看看。”

“哦,請坐請坐。”周母趕緊請她坐下,徽蕊便在一條木凳上坐了。秀寒依舊站在她身邊,有點害怕似的看看周圍,伸手拉緊了合荼的手。

“孩子吶?”

“去看大夫啦。”周母輕輕拍着懷裏已經睡着的合弈,“我看摔的挺重,咚的一聲,馬上就暈過去了。”

徽蕊皺起了眉頭,“應該是腦震蕩了,村子裏醫療條件不好,等孩子回來,還要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幾天。”

“這個是自然的。”周母點着頭笑道。她對這個穿着新潮的女人沒什麽好感,覺得徽蕊一副城裏人的做派,雖然徽蕊臉上一直帶着笑容,聲音也很親切,她還是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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