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

幾個人等了很久,家福抱着合芮同翠影才出現在簾子下。他們看見徽蕊也愣住了,那母女兩個如同兩個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一樣,站在他們簡陋的廚房裏,似乎同他們隔着厚厚的一層霧一般。

“這位是?”家福猶猶豫豫問道。周母趕緊介紹了一下,徽蕊便上前仔細查看了下合芮的傷口,見合芮已經醒來了,睜着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徽蕊。

“看起來是沒事了,就是這幾天要吃點好的,好好補補。”徽蕊退後,牽起了秀寒的手。

“哎呀您這話說的是。”翠影笑着讓她們坐下,“但是我家裏也就這粗米和土豆,只能變着花樣炒,也做不出來什麽好的,比不上你們家啦。”

徽蕊低頭從腰上的口袋裏尋摸出幾張紙幣,遞給他們,“拿這些錢去給孩子買點好的,受傷了可跟平時不一樣的。”

“不行不行。”家福急忙推辭,翠影把徽蕊的手也給推了回去。家福把合芮放到炕上,給她蓋好被子,才轉過身來說道,“你既然是下面何姨家的媳婦兒,自然也是我們的朋友,就不要扯到錢了。”

徽蕊覺得自己做的也不對,頓時羞紅了臉,把錢收回去後,不好意思的笑道“是我一時糊塗,把自己當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融洽,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感到陌生了。只是周母依舊不喜歡徽蕊,尤其在她拿出來錢之後,就更加不喜歡她了。

寒暄了一陣,徽蕊牽着秀寒的手就要告辭。臨走時,秀寒拉着合荼的手,要她明天一定要來自己家玩。合荼悄悄看了看爸媽的神情,見他們對這個問題沒什麽反應,便用力點了點頭。

送徽蕊秀寒一出門,翠影就用力地關上了大門。

“真闊氣,聽說他們家老何在城裏賺了大錢呢。”她邊往裏走邊說道。家福坐在東邊用來儲存東西的廂房臺階上切割着木塊,地上滿是木屑,白白黃黃的一片。這是他業餘的愛好,喜歡做木工,做出來的桌子板凳也極精致,鄉裏人經常來他這裏買桌椅,也算是額外為家裏賺點外快。聽見翠影的話,他哼了一聲說道“人家再有錢,跟咱也沒關系,咱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雖然看着闊氣,不過徽蕊不怎麽擺架子,挺親切的。”翠影好像沒聽見家福的話似的,繼續自顧自的說着走進了屋子。合芮正躺在炕上,微睜着眼睛看着窗外陽光投射下來的被風吹的一晃一晃的樹影子。她的額頭上腫脹起一個包,發着青紫的顏色。外屋廚房裏,合馨和合荼正在洗刷碗筷。

“咋樣?還疼不?”翠影在合芮身邊坐下來,關切的問道。她摸了摸那個包,合芮“咝”了一聲。

“疼。”合芮眼睛裏閃着淚花,突然指着衣櫃說道,“我想要那個娃娃。”

“什麽娃娃?”翠影的話音剛落,合荼就從門外跑了進來,背着還在滴着水的手板着臉說道“那個娃娃我還給秀寒了,沒有了。”

翠影見這是小孩子之間的争執,就沒說話。合芮怒視着她,撇了撇嘴,說道“我才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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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也沒辦法,剛剛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就把娃娃還給她了。”

“別吵了,就一個娃娃,等地裏土豆收完了,媽給你做一個。”

“不要。”合芮冷冷的轉過頭去,“那個娃娃可好看了,媽你是做不出來的。”

娃娃的風波就這麽過去了,合荼幸運地将它留了下來,這個家裏只有合馨知道那個娃娃還在衣櫃的衣服裏面。但是合荼知道合馨是不會說給合芮聽的,她就跟家裏大人一樣,巴不得家裏争執少點呢。

秀寒和家裏人離開這裏的那天下午,合荼背着合弈去送她們。因為村裏的路太過于颠簸坎坷,車開不進來,只能走很遠的路去到公路上再去開車。合荼背着合弈,徽蕊看着心疼,就把合弈從合荼背上接了過來,讓老何抱着,自己則一手牽着秀寒一手牽着合荼,慢慢朝前走着。

這裏鄉村的風景顏色太過于單調,觸目都是土色的黃,幾乎連一棵蔽日的大樹都看不見,偶爾有幾棵小樹掩映在高高的雜草荊棘裏,顯得特別營養不良。他們走過的路上都揚起了灰塵,嗆得人直咳嗽。合荼和老何已經習慣了,就只有秀寒跟徽蕊還沒習慣,走兩步就要扭頭朝後看下自己衣服上是不是沾上了土。

走了很久,下了一個很陡的坡,才看見了公路的影子。老何率先走過去,在公路旁邊的親戚家裏把車開了出來,那是一輛略顯陳舊的桑塔納,尾部噴着濃濃的煙。合荼好奇地在車周圍轉了一圈,還沒搞懂這個東西上路跑的原理呢。

“我們要走啦。”秀寒把書包塞進車裏,拍了拍合荼瘦弱的肩膀。老何把合弈重新放在合荼背上綁好來,抿着嘴心疼的看着她,對徽蕊說道“可憐的孩子。”

徽蕊彎下了腰,對着合荼溫柔的說道“下次就不要來送我們啦,路太遠了。”合荼乖巧的點了點頭,她便繼續說道,“回去一定要跟你爸爸媽媽說要去上學,上了學以後才能有機會出大山,知道嗎?”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來塞到合荼手裏,說道,“下次來再給你帶好吃的。”

合荼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她是真舍不得秀寒,也舍不得徽蕊,但是他們總是要走的。當汽車尾部噴出的氣體已經消失在遠處看不見的時候,她終于哭了出來,吓得背上的合弈也哭了,兩個人一抖一抖的,哭聲響徹天際。

秋去冬來,天氣又冷了下來。家裏生起了爐子,炕也起了火,每日裏暖烘烘的。沒有收莊稼的壓力,每年冬天是莊稼人最閑的時候,家裏有電視的看看電視,沒電視的就蹭到有電視的人家裏去看電視。實在沒電視可看的,就每天在家裏唠嗑、腌鹹菜,要麽就是在村裏瞎逛悠。周母和翠影手裏都拿起了鞋樣子和毛線針,打算做一些衣物。家裏幾個孩子身體長得快得很,前一段時間的衣服穿起來已經有點小了。合荼的身體往上蹿了一截,翠影就把合馨的衣服給她穿,拿着自己的衣服重新給合馨改了一件。

“媽,我也想要新的。”合荼站在縫紉機旁邊不滿的叫到。翠影啐了她一聲,說道“都是舊的,沒有新的。”合荼就默默地走開了,她這話說也只是說說,知道家裏沒有多餘的錢給她們置辦新衣服。如果這個錢多餘下來了,她還想用這些錢上學呢。

因為家裏沒什麽事,家福就讓合馨跟着村裏的男孩子們去上了兩天學。合荼跟着也要去,家福說她年齡還沒到,就沒讓她去。

“怎麽沒到了?秀寒都說我這個年紀是該上學的年紀了,她媽媽還讓我跟你們說,讓你們送我去上學,以後才有機會出大山。”合荼仰着紅通通的小臉,發着稚嫩的語音。家福看了她一眼就笑了,對着翠影說道“你看,跟城裏人玩了兩天被帶的。”

“那是人家城裏人的年齡,你一個鄉下孩子怎麽能比。再說了,咱家裏只能供一個人上學,多一個人出來,你還想不想吃飽飯了?”

合荼緊緊地抿着嘴,眼睛裏閃爍着淚珠。合芮在一旁歪着腦袋看着她,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哈哈,上不了學咯。”她拍着手咯咯笑着。

合荼求學失敗,在家裏每天的期望就是盼着合馨回來把自己學到的教給她。合荼聰明又機靈,很快就把合馨學到的那點都學會了,每天拿着根小樹枝在雪上劃來劃去,嘴裏還念念有詞。合馨在土磚搭成的破舊學校裏學完了拼音就怎麽也不願意去上學了,她每天跟着翠影,手裏拿着鞋樣子和毛線針,開始學着做女紅。家福奇怪的很,合荼想上學還沒學上,合馨有學上怎麽就還不上了呢?

有一天吃完飯閑着沒事,他就催着合馨上學去,說給老師的學費不能白費了。合馨低着頭悶悶的說道“我不去。”

“為啥?”家福扔掉剔牙的筷子,瞪着她,“你不去那學費不是白交了?”

“爸,你把學費要回來吧,反正我不去。”合馨倔強的低着頭,只顧着打毛線。周母從裏屋掀開簾子走了出來,笑道“這才對,這才是我的好孫女,女子無才便是德,念那麽多書幹嘛?”

“媽你不懂。”家福責備似的看了母親一眼,“現在都什麽年代了,您還保留着您那封建思想吶。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看有才又有德才行。”

“學校裏都是男孩子,我一個女孩子摻雜在裏面不好。”合馨似乎受到了鼓舞,擡起頭來直視着自己的父親,“反正我也不愛學那個,我看合荼喜歡的很,要不就讓合荼去吧。”

家福看着合馨,老大今年快十一歲了,身量長開了,想的也多起來。他嘆了口氣,說道“不去就不去吧,我明天去學校把學費要回來。”

縮在一旁的合荼一聽就急了。本來聽見姐姐說的話她很高興,以為這下可以讓自己去上學呢,結果又要把學費要回來,這算是怎麽回事。她急忙站起來,抱着父親的胳膊說道“我去嘛,爸你別去要回學費。”

“瞎說,你就是被那叫秀寒的給帶壞了。”周母瞪了她一眼,啐道。

家福看看合荼,又看看翠影。翠影肚子很大了,行動都有些費力,再加上今年秋天太過于勞累,常常感到身體不适。合馨雖然年紀大點,做活計卻不行,煮個飯都能給煮焦了,周母年紀也大了,就在家裏歇着,還時常會感到頭暈目眩。合荼要是去上學了,家裏就剩這幾個人,誰做飯吃?他搖了搖頭,依舊拿着老理由說道“你年紀還沒到。”

“我都六歲多了!”合荼急的快哭出來了。家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背過頭往外面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以後再說。”

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大人不同意,合荼自己也出不起學費。第二天家福就去學校把學費要回來了,還頗費了一番周折。老師剛開始怎麽說都不行,一定要讓合馨去上學,家福把家裏的情況一說,老師氣的臉都紫了,直罵他“孩子上學重要還是你們吃飯重要?你們自己做頓飯吃就那麽難?一個六歲多的孩子天天給你們做飯,連個上學的機會都沒有,你自己臉上過不過得去?”有些話實在說得難聽了,但是家福都忍了下來,畢竟他心裏也覺得自己理虧,人老師說的對得很。但是他總不能不考慮家裏的一個孕婦、一個老人,還有三個孩子,合荼是不能去上學的,她一去家裏人是真的要挨餓了。一旦堅定了主意,老師怎麽罵他只是受着,堅決不松口。

“算了算了。”老師罵到最後口都幹了,“退給你退給你,我只是心疼那孩子,想上學卻沒得上。”家福就這樣拿着學費回來了。

整整一個冬天,合荼都是在不停地念拼音和做飯、幹活當中度過的。當她拼音念得滾瓜爛熟,都能倒背如流的時候,翠影生下了第五個孩子。

依舊是那個老婆子,沾着一手的血,掀開簾子一臉麻木語氣卻很激動地說道“生了生了!”

“男孩女孩?”家福湊了上去,周母則在一旁合着雙手閉着眼不停地祈禱。

“男孩。”老婆子說完就放下簾子走了進去。家福愣怔了兩秒,終于反應了過來,同母親相擁而泣。他太高興了,他周家終于有後了。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家福就從家裏拿出錢來辦了個酒席,請了家裏的全部親戚來吃飯。酒席那天,他家院子裏幾乎站滿了人,很多人都沒地方坐呢,就那麽站着,手裏抓着一把瓜子邊嗑邊聊着天。翠影因為還在坐月子,就沒下床,廚房裏都是周母和合荼合馨在忙活。家福抱着自己的小兒子在人群裏晃悠,逢人就誇獎,逢人就炫耀,仿佛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似的。

“你老周家生了四個女兒,這下終于生了個小子,高興壞了吧?”有人在人群裏對他喊道。家福笑眯眯的喊回去“那肯定的!說不定明年翠影還給我生一個大胖小子呢!”

“得,生了長大以後萬一沒錢娶媳婦兒咋辦?”又有人喊道。

“我家的小子,怎麽可能這麽沒出息。再不咋地,我家裏還有四個姑娘呢。”家福笑喊道,他在人群裏轉了一圈,重新在桌頭坐了下來,逗着懷裏又白又胖的兒子。

一直忙活到晚上八點多,人才漸漸地散了。周母捶着腰,坐在廚房的板凳上,累的幾乎喘不上氣來。合馨和合荼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麽累一天,也是受不了。家福進了暖洋洋的裏屋,把兒子往翠影身邊一放,出去收拾擺在院子裏的桌椅,把它們重新收回到儲存間裏。合荼站起來,把收進來的碗筷擺在鍋裏,從缸裏往鍋裏舀水。

“合芮!”周母喊了一聲在院子裏亂跑的合芮,“進來幫你姐洗碗!”

合芮不情不願的進來了,撈起袖子站在小板凳上笨手笨腳的刷洗着。合馨和合荼年紀大一點,把所有的碗都攬過去自己洗了,合芮洗了兩個盤子就沒東西可洗了,她從椅子上跳下來,對着周母喊道“奶奶,洗完啦。”

“洗完就進去,外面這麽冷,鼻子都凍紅了。”

合芮嘻嘻一笑,跑到裏屋去了。把碗筷都擺好之後,合馨幫着合荼擦幹手,在周母身邊坐了下來,繼續織着自己手上有些髒兮兮的毛線。

合荼轉身跑進裏屋,一片熱氣撲面而來,她覺得渾身舒服透了。

“哎呀,好可愛。”她趴到弟弟的旁邊,胳膊撐在炕上,下巴放在手背上,認真的看着弟弟。

不一會兒家福從外面進來了。翠影招呼了他一聲,問道“起個啥名兒?”

“我想了好幾個。”家福帶着一身的寒氣在炕邊坐了下來,“都覺得不好,等明天我去學校問問老師,讓老師幫忙起一個。”

“好。”翠影笑了,憐惜的看着兒子,仿佛看着一個稀世珍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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