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整個寒假秀寒都在不停地說着她的幸偲蘊,合荼聽得耳朵都快長繭子了。可是她看秀寒那麽開心,又不忍心打斷她。只好一邊耳朵裏塞着秀寒的耳機聽歌一邊聽着她講話。秀寒說着說着就會從書包裏拿出一張紙畫畫,畫出來的人物簡直是四不像,但她還是很得意,自認為畫出了幸偲蘊長相的精髓。後來,到臨回去前一周的時候,秀寒突然不來合荼家了。合荼覺得很奇怪,先前天天往她家跑着要聊天的人憑空消失了,生活裏仿佛空了什麽似的。

于是一天吃完飯洗完碗之後,合荼裹着厚棉襖走下坡來到了何奶奶家。何奶奶家的門是緊閉着的,卻沒落鎖,一推就開了。合荼走進去,繞過影壁,只見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聲響。她先是進了偏屋,見何奶奶躺在床上睡午覺,便悄悄地退了出來,把門關緊,朝大屋走去。

一推開門,她就聽見了放的很小聲的音樂聲,屋子裏冷冷的,似乎沒生爐子。合荼走進去,看見秀寒趴在桌子上寫作業,手裏的筆頭瘋狂地舞動着,嘴巴裏還在跟着音樂唱歌。

“你怎麽沒來我家啦?”合荼冷不丁問了一聲,秀寒被吓了一跳。她正集中精神趕作業呢,又豎起耳朵認真聽着音樂,沒聽見合荼推門進來的聲音。只見她撫了撫胸口,籲出一口氣,責備道“你怎麽進來沒聲,吓死我了。”

“我看你是太認真啦,沒聽見。”合荼用鐵鈎子掀開爐蓋,看見爐子裏面灰暗暗的一絲火光都沒有,便說道,“這麽冷,你怎麽不生爐子,手凍得怎麽寫字啊?”

“我不會。”秀寒幹脆的說道,眼睛不曾離開作業本一下,“我奶奶睡着了不是?反正我衣服穿得多,不怕冷。”

“你等着。”合荼說着,拎起炭盆走到何奶奶睡着的屋裏,從裏面夾了兩塊正在燃燒着的通體發紅的炭,放到大屋裏那灰暗暗的爐子裏面,再加了三塊沒燃燒的炭進去,蓋上爐蓋,拍了拍手說道,“等會兒應該就熱起來了。你過會兒就往裏面加點炭,它會一直燃着的。”

“謝謝你啦。”秀寒垂着腦袋,臉上既疲憊又興奮。疲憊是因為寫作業,興奮是因為聽音樂。合荼被她臉上這種糾結的表情逗笑了,坐在她身邊看了看她的作業本,只見那上面的字寫的跟螞蟻亂爬似的,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是什麽字。

“你寫成這樣,老師不罵呀?”

“他才不會看呢。”秀寒撅起了嘴,拍了拍旁邊摞成了一堆的作業,“這些都是他布置的,全班幾十個同學,他要一個一個的看過去,眼睛不瞎才怪呢。”

“所以你就寫成這樣啦?”

聽見合荼的語氣裏有點責備的意思,秀寒擡起頭來看着她,說道“哎呀離開學就只有一周多了嘛,我只能這麽趕,不然不教作業,會被老師拍板子的。”

合荼噗嗤一聲笑了,也不說話了,怕打擾到秀寒寫作業。她坐着看了一會兒,覺得屋子裏漸漸暖和起來了,便站起來準備告辭。秀寒忙的都沒時間去撥掉落在額頭上的頭發,匆匆說了一句“作業寫完我就去找你”,就不再說話了。合荼走出門,外面的空氣比起屋子裏的空氣顯得凜冽寒冷的多。她裹緊身上的棉襖,出了院門緩緩地朝上坡走去。

合荼等了很久,都沒等到秀寒再來找自己。秀寒落下的作業太多了,通宵趕了幾天,終于在回去的前一天上午趕完了。吃過午飯,她套上羽絨服,從溫暖的屋子裏出來朝着合荼家跑去,她還想跟她聊一聊,不然等自己回去了,就一個學期都見不上面,也說不上話了。結果到了合荼家,被家福告知翠影領着幾個孩子走親戚去了。秀寒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等了一會兒,看着家福披着厚棉襖在院子裏做木工,直到太陽下山了都沒等到合荼回來。何奶奶拄着拐杖顫巍巍的走上來找她,她才扶着何奶奶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出發去趕八點半的班車,所以提前一天收拾好了全部行李,晨光微熹的時候背着書包踏上了那條被凍的硬邦邦的黃土路。

合荼回來的時候,家福告訴她秀寒來過家裏找她。合荼心裏想着先做飯,吃完飯再去找秀寒應該也還來得及。結果一頓飯吃完已經天黑的什麽都看不見了,出了院門,眺目遠望,幾乎連何奶奶院子裏的燈光都看不到。合荼想着秀寒應該還在趕作業,第二天再去找她好了。結果第二天一上門,何奶奶對她說秀寒已經走了,她的心才重重的堕了下來。

一個要好的朋友暫時離開了,合荼的生活重新變得索然無味,幾乎熬一般的過着日子。她有時候真的想買張票去城裏找秀寒,但是她沒錢,而且還只是個小孩子,父母肯定不會答應的。難過失望之餘,她又想起來了秀寒的承諾,一想到放暑假秀寒還會再來,她的心才重新開心起來,覺得生活中隐隐有了一絲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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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的時候,家福領着合弈上學校去報道。地裏一解凍,家裏人就忙了起來,照樣院子裏只剩下合荼和合複。有時候合複吵着鬧着要跟着家福去地裏玩,整個家裏就只剩下合荼一個人,在寂靜的幾乎墳墓一樣的屋子裏,她打掃打掃屋子,再做做針線,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麽的難熬,幾乎花光了所有力氣,一天才到了頭。有一天下午,一雙布鞋再次在合荼手裏完工,合荼左右翻看着欣賞了一會兒,就覺得索然無味了。她抛下布鞋,把針線籃收好,打開衣櫃在裏面踅摸着,翻出來了秀寒送給她的那個娃娃,拿在手裏把玩起來。

“穿哪條裙子好看呢?”她自言自語着,給娃娃把所有的裙子換了個遍,很快又失去了興趣。她再次跪在炕上伸着手朝衣櫃裏面踅摸,手掌突然接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那本她已經很久沒有拿出來了的童話書,在衣櫃的深處已經變得同外面的氣溫一樣冰冷了。合荼猶豫了一下,才把它從裏面拿了出來,翻開從第一頁看了起來。

上面還留着她拿着鉛筆做的批注,時間久了沒翻這本書,很多字她都忘了怎麽讀了。此時對着拼音慢慢拼讀出來,頓覺口齒生香。讀着讀着,合荼突然把書放在了膝蓋上,擡起頭呆呆的望着空中某一個地方。她想起了合弈,想象着她在學校裏的日子,是怎麽跟着老師念書,手裏怎樣揮舞着筆寫字。她心裏頓時覺得很嫉妒,等到這種幻想到了盡頭,她又回想起自己當初念書的光景來,是怎麽求着父母讓他們把自己送到學校去的,于是她又憎恨起父母來。如果他們當初送自己去學堂,現在自己肯定認識很多字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待在家裏無所事事,平白浪費光陰。她就這麽呆呆地坐着,腦袋裏仿佛刮過一陣又一陣的風暴。她覺得疲憊極了,一點也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生活了,一旦心裏的想法突破了委屈的極點,眼淚就從她的眼睛裏面流了出來,在臉上留下一條又一條蜿蜒的淚痕。也許繼續念書的話,她現在就會像秀寒一樣,在學校裏跟同學玩,放假做作業,或者被老師責備甚至打手板。上學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可惜她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再也沒有了。

她就這樣坐在炕上流眼淚,直到外面的院門被人嘩啦一推,她才從思緒裏清醒過來,急忙擦幹臉上的淚,把書收進衣櫃裏,跑出去看是誰進來。

合複手裏攥着一根枯樹枝,在院子裏叽哩哇啦的亂跳,嘴裏大喊着“受我一棍!”合荼松了一口氣,她還以為時家裏人回來了呢。瞧了瞧已經挂在了西邊的太陽,她又轉身進了屋,抛開剛剛圍繞着她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着手做起晚飯來。

然而炎熱的夏日時光裏,合荼并沒有等到秀寒的到來。

合荼在場上坐着,翻來覆去的聽着秀寒送給自己的那幾盤磁帶,腦袋裏幻想着秀寒現在在做些什麽,也許她在唱歌,在蹦跳,在跟那個她很喜歡的男生一起玩。也許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承諾,也已經把自己抛在了腦後。合荼落寞的低下頭來,秀寒有秀寒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而自己的世界裏只有秀寒。

可是合荼心裏還存着些僥幸,每日裏依舊會帶着合弈去何奶奶家坐一會兒,幫她做做活計,期盼着有一天秀寒會空降到自己跟前,給自己一個驚喜。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第二年冬天快結束的時候,那是三月裏的一個清冷的早晨,天空烏雲密布,雪似下未下,西北風呼呼的刮着,人站在風口裏仿佛站在刀尖上似的。合荼左手裏拎着一雙剛做好的鞋子,右手牽着合弈,頂着風往下坡走。她站在門口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合弈也跟着她拍門,但是卻沒有任何人應聲。合荼心裏感到有些焦急,前幾天她來的時候,看見何奶奶躺在炕上,說話好像都沒什麽力氣似的,這會兒敲了這麽長時間的門,是不是沒有力氣下床來開門了?她彎下腰對合弈說道“你去叫爸媽,就說我們敲門,何奶奶都不開門,是不是出事了?”

合弈聽話的轉身,朝着坡上疾步奔去。合荼繼續敲着門,大鐵門發出被風吹動的窸窣聲和拳頭砸門的砰砰聲,在寂靜的清晨裏不停震動着人的心靈。

家福和翠影緊趕着下來了,他們敲了幾下門,見沒人開。家福就踩着磚牆的磚塊翻牆過去,在裏面開了門。門一打開,合荼就往裏沖,跑過那面熟悉的影壁進入偏屋。偏屋裏冷冷清清的,幾乎和外面一樣冷,窗簾沒有拉開,屋裏黑魆魆的。合荼摸索着拉開窗簾,光線照射進來的地方便騰起一陣灰塵。

何奶奶背對着他們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跟炕合為了一體似的。合荼爬上炕,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背,還是沒反應。這時候家福也進來了,他示意合荼走開,自己卻伸手探在何奶奶的鼻子下,靜止了幾秒鐘,突然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對着翠影搖了搖頭。

合荼忽然記起來自己仿佛在哪裏看過這種表情,那表情裏含着一種惋惜,但更多的是同情,是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那種同情。合荼冥思苦想着,她終于想起來了,爺爺過世的時候,站在院子裏的滿滿當當的人們臉上就是這種表情,好像複制似的,一點點不同都沒有。

“合荼,你領着合弈回去,就別出來了,看好合複。”翠影扭頭對合荼說道。合荼木呆呆的點了點頭,領着合弈轉身要往外走。合弈還在天真的問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兩個大人在忙着把何奶奶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翻轉過來躺平,并不理會她的問話。

“姐姐,到底怎麽啦?”見沒人理她,合弈便擡頭問合荼。合荼仿佛沒聽見似的,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一直走到自家屋裏,才把那只冰涼的小手放開了。

合荼坐到炕上,心裏突然有點高興起來,是不是這樣就代表可以看到秀寒了。猛地,她又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羞恥,用力打了自己兩巴掌,緊閉上眼睛。她開始回想何奶奶對她好的時候,回想的越多,她的心裏才漸漸感到難過起來,手不自覺握成了拳頭。

“姐姐,何奶奶到底怎麽啦?為什麽她看到我們來都不會起來啊?”合弈趴在她的膝蓋上又問了起來。合荼面無表情的伸長胳膊拿針線籃,冷冷說道“小孩子家家問這麽多。那是大人的事,我們就不要管了。你作業寫完了嗎?沒寫完趕緊寫作業去!”

合弈不滿的撇嘴,這個時候合複跑了進來。他穿着嶄新的棉襖,是翠影才剛給他做的,手裏拿着根樹枝在廚房裏亂跑,合荼喊了一聲,又對合弈說道“帶着合複一起寫作業。”合複已經開始上一年級了,還是在村裏的那個簡陋的小學裏,每天由合弈領着,兩個人結伴去上學。

看着弟弟和妹妹趴在桌子上擺出一臉苦相寫作業,合荼這才滿意地笑起來。她鎮定的坐在炕上,手裏的針穿來引去,仿佛在等待着什麽似的。

過了半晌,周母也跟着出去了。合馨因為年紀大些,被周母帶去幫忙。到晚上的時候,她在場上拾幹草,聽到坡下有很嘈雜的人聲傳來,急忙跑過去,見一些村裏人圍着三個穿的很洋氣的城裏人走着,那三個人她熟悉的很,一個是老何,正緊皺着眉頭,緊抿着嘴唇,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一個是徽蕊,在老何旁邊安慰着他,不停擡手抹去臉上的淚。秀寒跟在最後面,低着頭,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她的耳朵裏依舊塞着耳塞,似乎無動于衷的樣子。合荼在坡上喊了她一聲,秀寒擡起頭來,這才看見她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

合荼心裏一痛,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是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走過去,一齊湧進何奶奶家的大門,然後消失不見了。

合荼看見秀寒時那一瞬間的喜悅一下子就替代了為何奶奶去世而感到的痛苦。她懷裏抱着幹草,在場邊上站了好半天,然後才一步一步緩緩地進了院子。她抑制不住心裏的沖動,很想沖進何奶奶家的院子裏,聽秀寒唠唠叨叨的說自己在學校和家裏的那些事,她是多麽想聽到秀寒的那些故事啊,聽那些故事的時候,她仿佛就活在秀寒的世界裏,現實世界裏不論做飯還是掃地還是織毛衣做鞋子這樣瑣屑的無聊的事情都離她遠去了。但是合荼又清楚地知道,現在的秀寒是根本沒有精力和心情對她講自己的那些事的,于是她把心裏的沖動壓制下來,準備等何奶奶的喪事過了之後再去找秀寒。

可是還沒等她去找,第二天下午秀寒就跟着自己的父母離開了。

合荼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的時候,心裏覺得很失落。她心裏的喜悅已經全然消失殆盡,只餘了滿腔的對秀寒的不滿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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