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二)

到晚上的時候,燒總算是降下去了,一家人這才放了心。折騰了一天,大家飯也沒吃,匆匆吃過晚飯,翠影和家福就回房休息去了,合芮還在沉睡着,眼皮動也不動。合弈趴在炕上看書,合荼坐在她身邊做針線,屋子裏很安靜,似乎冬日裏寂靜的雪夜一般。

這時候合芮突然翻了個身,合弈的視線被她吸引了過去。不過她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繼續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合弈呆了幾秒鐘,合上手裏的書,翻身坐了起來。

“姐,你說三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她喃喃問道。

合荼瞧了她一眼,繼續忙着手裏的活,“能有什麽心事。”

“下午我聽她說夢話,覺得她心事還挺多的。”

“胡話你也信。”合荼不以為然的笑了笑,“你要是發燒了,肯定也說胡話,但如果你醒來了,我們再把這些話說給你聽,你自己還不信嘞。”

合弈搖了搖頭,說道“姐,你這話說的也太片面了,不能這樣說。一個人的心事很重,很可能就會導致身體不舒服什麽的。”

“哪有那麽嚴重,身體不舒服,當然吃因為吃的不好或者就像你三姐一樣挨打受傷了,怎麽可能是因為心事重生病。”

“所以我說你片面啊。”合弈撇撇嘴,“上課的時候老師跟我們講過,有一種疾病叫心理疾病,我們學校還有專門的心理輔導老師呢。”

“瞎說。”合荼擡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裏帶着好笑的神情,“還心理疾病,照我說啊,就是想得太多了,不想那麽多不就好了。”

“跟你說不清楚。”合弈扭頭看着合芮,“反正我覺得三姐心裏有心事,等她醒來,我一定要跟她聊一聊。”

“好了。”合荼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又懂什麽。”她心裏突然一動,“也許算了,你不懂。”

“你又說我不懂,其實我懂的多着呢。”

合荼正要說什麽,合芮突然哼唧了一聲,她睜開眼睛,迷茫的看了周圍一眼,張了張已經幹裂起皮的嘴唇,仿佛是想要水喝。

合弈急忙跳下炕,去水缸裏舀了一碗水送到合芮面前。合芮勉強撐起身子,在合弈的幫助下喝了兩口水,緩緩問道“幾點了?”

合弈看了窗外一眼,說道“應該九點多了吧,爸媽都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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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合芮又躺了回去,她的燒已經退了,人卻還覺得四肢無力,“我睡了這麽久。”

“你發燒了。”合荼說道,“這會兒才退。”

“難怪我覺得頭好痛。”合芮本能的想擡手摸額頭,冷不丁觸到手上的傷口,頓時痛的嘶了一聲。

“你要不要吃東西?”合荼扭頭看着她,手上的活計卻沒停,“鍋裏給你熱着飯。”

“沒胃口。”合芮說道,又閉上了眼睛。她睡了一整天,此時早已沒了睡意。但是身體乏力,卻一動也不想動。想了想,她睜開眼對合荼說道,“你把你那個随身聽拿出來放歌聽。”

合荼瞅了一眼窗外,說道“天這麽黑了,還是算了,不然爸媽聽見了又要說。”

“你聲音放小點不就好了。”合芮不悅的看了她一眼,“小氣。”

合荼冷哼了一聲,不說話了。合弈瞧着氣氛不對,急忙說道“想聽就聽麽,我去拿。”

合荼垂下頭,她并不是不想拿出來,只是合芮的語氣聽着實在令人生厭,從來就不肯好好同人說話。她斜眼瞧着合弈從櫃子裏拿出随身聽來,遞到合芮手中,合芮拿着把玩了一下,又遞給合弈,說道“我不會用,她從來不給我用的。”說這句話時,合芮歪斜着目光看了合荼一眼,似乎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我也不會。”合弈把随身聽塞進合荼的手裏,“姐,你開。”

合荼不情不願的,但還是按開了按鈕。裏面的磁帶正是秀寒錄下來的那一盤,清遠的歌聲緩緩的飄出來,帶動着她的思緒,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美妙的晚上,秀寒那張遙遠朦胧的臉又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合芮不說話,她把兩只手掌心向上放在肚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心裏混雜着各種情緒,攪得她心裏很亂。昨天發生的事仿佛在她的心裏引爆了一個炸彈,一些她從來沒有過也不敢有的想法從心底緩緩地冒上來。那些想法讓她覺得既新奇又刺激,在一瞬間就讓她開始厭惡起現在的生活和此刻生活在她身邊的人來。她開始幻想将來的生活,她會過的很好,會被人疼愛,會被人在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比她會幹活的人有,比她會念書的人有,比她說話好聽的人有,而她只是一個其貌不揚、在別人眼裏脾氣很怪的家夥罷了。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想法,也不會有人在她面露難過的時候表示同情,他們只會在一旁好笑的說她又鬧什麽脾氣了,或者幹脆不理她。“這個家裏有我沒我都一樣。”合芮想到,她的心裏感到一陣難過,“不管是誰,他們都不在意我。”她擡起手看了看,心裏越發心酸,“合荼做下那樣的事,爸也沒這麽狠心的打她,我就拿了個游戲機,他便把我打成這樣。我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嗎?他們真的有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嗎?”

合芮扭頭看着正坐在炕邊上做針線的合荼,她的側面是那樣的美麗,皮膚白皙嫩紅,鼻子高挺,她還有對她那麽好的朋友,每次來都會給她送那麽多好東西,包括眼前這個播放着美妙歌曲的随身聽。合芮心裏一緊,頭腦一熱,不自覺的擡起手,用手背狠狠地将那個小巧的随身聽推了出去。

随身聽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啪嗒一聲摔到了地上。

“你幹嘛!”合荼驚的站了起來,她急忙撿起來,左右查看着。歌曲還在播放,上面除了沾染上些許的灰塵,連一絲裂痕也沒有,合荼這才松了口氣,回頭怒視着合芮,說道“你有病嗎?好心拿出來給你聽,你就這樣對它?莫名其妙。”

“對!是我莫名其妙!”合芮氣的猛地坐了起來,頓時眼前冒出一片金星,頭痛的幾乎要吐了出來。她使勁壓制住這些令人難受的感覺,努力做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氣勢,大聲說道,“你們都好,我啥都不好,我配不上用你們的東西!”

“你聽她是不是有病!”合荼氣的嘴都在顫抖,“我們兩個說什麽了?她就這樣?”她啪的一聲關掉随身聽,打開櫃門重新放好來,扭頭對合芮說道,“你以後再也別妄想用我的東西了。”

“誰稀罕!破玩意兒!”合芮還在嘴硬,她撲通一聲躺下去,費勁的給自己蓋好被子,閉上眼睛裝作睡覺。

合弈站在地上驚呆了,她沒想到好端端的兩個人就能吵起來,而且這場吵架毫無征兆,來的莫名其妙。她看看合荼,又看看合芮,嘴巴張了張,小聲說道“幹嘛麽這是好端端的吵什麽”

“是我跟她吵?你也不看到底是誰發神經病。”

“你才神經病!”合芮又坐了起來,她的臉又青又白,難看的吓人,“你自己幹下那麽丢臉的事,還好意思說別人神經病?”

“我做什麽了!”合荼也被氣壞了,她扔下手中的針黹,唰的一下站了起來,“你說什麽!我做什麽丢臉的事了!你說!”

合芮剛張嘴要說,她已經醞釀了一肚子難聽的話,就等着說給合荼聽呢。這時合弈突然喊道“好了!別吵了!”

合荼怨恨的看着合芮,她心裏開始後悔自己那麽認真的照顧合芮,合芮完全就是一個白眼狼,而且還是野生的那種!驀的,她一愣,為自己心中生出這麽惡毒的話語感到驚訝,但是很快這種驚訝之情就消失了,因為她看見合芮望向自己的目光裏飽含着厭惡和嫌棄,這讓她感到十分震驚。

“這麽晚了,你們再吵,把爸媽吵醒來了你們怎麽說?”合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好吵的?”

“一家人?”合芮冷笑了一聲,“我才不跟她是一家人。她不是快要嫁出去了嗎?趕緊嫁出去,這個家有她沒我!”

“呵。”合荼被氣笑了,她有那麽一瞬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她很快就在腦中編造好了詞句,迅速說道,“你有一天也會嫁人的,我把這句話也送給你。”

“可是我不會在外面亂搞。”合芮陰郁的笑着,目光十分尖銳。合荼心裏一痛,她想不到她和朱海的感情會被別人稱作亂搞。她張口還要說什麽,胳膊被合弈拉住了,她聽見合弈的聲音;“姐,別吵了,爸媽屋子裏的燈都亮了。”

合荼抿緊了嘴,她也不想吵,可是面前這個人一直在無理的挑釁她,揭露她心中的傷疤。她在炕沿上坐下來,重新拿起了針線,沉默的縫制着。

“沒話說了吧。”合芮躺了下來,冷笑着。她臉上充溢着得意的表情,內心卻一片荒涼。

晚上睡覺的時候,合荼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最裏面,合弈就睡在她們中間,将她們隔了開來。原本因着姐妹之情,對于合芮的無理取鬧合荼還能忍受,然而今晚她終于忍不下去了,只要一看見合芮的那張臉,她心裏的厭惡之情就溢于言表,幾乎巴不得眼不見她。她氣憤了大半夜,才緩緩睡去。然而炕的那一頭,合芮還睜着眼睛呆望着窗外的樹影,內心又是氣憤嫌惡,又是激情澎湃,氣憤嫌惡的是現在身所處的環境,激情澎湃的又是自己對于未來的期盼與渴望。她想做出某種改變,某種能改變自己現在處境的舉動,但是她想不出來要怎麽改變,腦子裏一片混沌,沒有任何頭緒。

一夜無眠,她幾乎睜着眼到了天亮。手上的傷口已經麻木,大腦已經習慣這種疼痛,似乎把它也當成一種習慣了。本來早上合荼要給她的手清洗換藥的,可是經過昨晚的一番争吵,合荼現在對她是看不到似的,只能合弈給她換藥。換完藥,合弈要給她測體溫,被合芮不耐煩的推開了,說道“不用,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大夫說今天要量一下,萬一又發燒了就不好了。”合弈急忙說道,拿着大夫留下來的體溫計就要往她腋下塞。

“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合芮用力推開她的胳膊,“你別動我。我知道,你跟周合荼一樣,都是張三哄孩子——不安好心。”

“你說話咋這麽難聽呢?”合弈不樂意了,“不測就不測,好像我願意給你測似的。”她收好體溫計,放進箱子裏,趴在桌子上看自己的書去了。

合芮冷哼了一聲,她早已經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了,只不過她現在忙着縷清腦中的想法,沒工夫再去對合弈進行冷嘲熱諷。她在炕上呆呆地坐着,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連翠影喊她都沒聽到。

“這孩子不會燒壞了吧?”翠影走出裏屋,在桌邊坐下,奇怪的問道。

“哼。”合荼蔑笑道,“她燒壞?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這說的什麽話。”翠影愠怒道,“這兩天她生病你就對她好點,別吵來吵去的。”

合荼不吭聲,低頭擀着手上的面。只是她的嘴角上挂着輕蔑冷淡的笑,明顯沒把母親的話聽進耳朵裏。

合芮手上的傷直到四月初才好全。那時候天氣也轉暖了,半山腰裏原本一片片黃色荒涼的土地裏漸漸有了勞作的人影。因着合芮手受傷,不能下地幹活,合荼就得每天忙完地裏的活計,趕着回來給家裏人做飯,一個月過去,幾乎累瘦了一整圈。合芮的傷好了之後,才開始漸漸幫家人做一些活計,只是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要麽沉默寡言,要麽對人冷言冷語,與她相處竟比以前還要不易。家裏人開始躲避開她,能盡量不說話就不說話,這樣一來,合芮就越發顯得孤單冷清,經常一個人縮在角落裏發呆,或者跑到什麽地方去惹一身灰塵回來。她的這種轉變也不是沒有惹過家裏人擔心,只是姐妹們不好說,作為家長,家福又是導致她這場轉變的起源,他的心裏已是很愧疚,自然不會對合芮過于嚴厲的批評,只好任由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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