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三)

這晚,忙完之後,合荼打水準備洗臉睡覺,她太累了,感覺腿擡都擡不起來,似乎現在只要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端着盆子走進屋來,她瞧見合弈坐在炕沿上發着呆,便喊了一聲。誰知那妮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竟是睜着眼都沒看見合荼走進來,這會兒看着合荼歪着腦袋皺着眉頭看着她,臉一下子就紅了,急忙手忙腳亂的跳下炕,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卻不知道該做什麽。

“想啥呢你?”合荼問道,把盆子放在臉盆架上,從架子上取下毛巾浸到水裏面。合弈呆了一下,低下頭,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幾步,才喃喃說道“姐,我想回去上學了。”

合荼的動作一怔,但她馬上就反應了過來,把濕毛巾往臉上一抹,說道“你這話該對爸說。”

“其實我也就是這麽一想,也從來沒打算跟爸說。”合弈扭着衣角,悶悶不樂的說道,“爸肯定不放我去的。”

“你咋突然有了這個念頭,之前你不是說在家裏挺好玩的?”合荼放下毛巾,解開頭發開始梳頭。

“我今天——”合弈又坐了回去,“從雜物間裏找出來了我的作業本,上面我的作業才寫了一半,還沒寫完,我突然就有一種沖動,想快點把它寫完交給老師。”

合荼扭過頭定定的看了她幾秒,笑道“算了,那些東西早該把它扔掉,不然又惹的你亂想。”

“我沒亂想。我如果當初再堅持一下,爸是不是就答應我繼續上學了”合弈仰着頭望着天花板,似乎已經看見父親答應自己去上學了似的,臉上漸漸露出來了快樂的笑容,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重新垂下頭,沒精打采的看着姐姐在地上忙來忙去。

“別想這些了,既然你自己都知道爸不會答應,你又何必想那麽多讓自己心裏不舒服。”合荼頓了頓,還要說什麽,合芮從外間掀開簾子進來了。她冷冷的看了兩個人一眼,甩了一下頭發,對合弈說道“你還想上學,別做夢了。”

合荼見她褲腿上都是泥土,頭發辮子裏夾雜着幾根稻草,就知道她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玩了。便扭轉臉繼續編着自己的辮子,不想同她說話。合弈失落的望了一眼三姐,閉上嘴也不說話了。

“哼。”合芮冷哼一聲,“一家子都是啞巴,話都不說的。”

合荼知道如果現在對合芮的話作出回應,那之後的場面肯定是吵個你死我活。所以她咬着嘴唇忍住了,畢竟次數多了,她也漸漸習慣了。

合芮見沒人理她,又冷嘲熱諷了兩句,連洗漱都不作直接上炕去了。

因着合芮的進來,她們的談話被打斷了,而且無法繼續。合弈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想要傾訴的欲望,在炕上翻來滾去的怎麽也睡不着。她想起在學校裏的日子,同學是那麽的親切活潑,老師是那麽的慈愛溫和,在學校裏的日子,雖然每天在書本裏掙紮奮鬥,但那是努力的味道,是美好未來的醞釀過程,而現在這種日子又算是什麽?每天地裏滾來滾去,回家吃個飯洗個臉就睡覺,毫無進步,毫無新鮮可言。合弈越想越覺得憋屈,仿佛這一刻就忍不下去了似的。她緊緊地抓着拳頭,可是驀的,拳頭又松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這種憤憤不平不會起任何作用,面對現實,她感到了深深的無力,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她的未來掌握在別人的手裏,而自己沒有一點主動權。

正當合弈在這頭翻來覆去的當兒,炕那頭也有一個人睜着眼睡不着覺,那就是合芮。她此刻同合弈一樣,心裏充滿了對現實的不滿和憤恨,只是原因不同、環境不同。不過目标是一樣的,就是想要逃離這裏。她在自己的大腦裏完善着那個胚胎一樣的計劃,只是怎麽着都不能制定出一個完美的、沒有缺點的計劃。她輾轉反側,絞盡腦汁,腦子反而越來越亂。

這段時間不能說日子過的是太平的。人長大了都會有心事,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用糖果就能哄好了。不知怎麽的,合弈突然對父親變得疏遠客氣了起來,只要與父親碰面一句話不說,低下頭就匆匆離開。家福對于她的舉動摸不着頭腦,又不好放下父親的架子來詢問她。兩個小女兒的行動都變得稀奇古怪的,只有合荼每日裏忙上忙下,逢人就笑臉相迎,瞧着還讓人舒服些。可是他哪兒知道,合荼也有自己的心事,每逢夜晚想起來也愁煩的睡不着覺。只是婚期将近,她想着在家裏多待一天,就多笑笑,做事柔順點,讓父母瞧見她就覺得開心,她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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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複過完暑假回學校之後的那天下午,合荼終于聯系上了秀寒。這幾個月來,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打一次電話,期待能聽到秀寒的聲音,但是每次都是被告知她還沒回來,或者又到哪裏哪裏去培訓去演出。送走父親和合複的那天下午,她本來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沒想到電話一下子就被接通了,秀寒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顯得有些沙啞,疲倦的問道“誰啊?”

“秀寒!”合荼激動地不能自已,幾乎喊道,“是我啊!終于聯系上你了。”

“合荼?”聽到合荼的聲音,秀寒這才略微打起了一點精神,只是情緒仍舊有點淡淡的,“你怎麽打電話過來了?”

“我每個月都會給你打電話,只是你每次都不在家。”合荼不滿的說道,“你到底在忙些什麽?”

秀寒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我好累啊,合荼。”

合荼愣了一下,她想起每周在電視上看到的秀寒,是那麽的光彩照人、優雅美麗,只要秀寒站在臺上,臺下就有那麽多的雙手舉起來,那麽多的嘴張開喊她的名字,她又怎麽會累呢?這不是很多人都期盼的生活嗎?

“為什麽?”合荼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問道。

秀寒吸了一下鼻子,頓了頓,說道“真的很累,我沒想到會這麽累。”

“可是——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你不是挺成功的麽?合弈還說你拿了好幾個獎,很厲害呢,為什麽會覺得累?”合荼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道,“你是不是因為每天跑來跑去覺得累?”

秀寒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合荼,你不懂。”她頓了頓,又接着說道,“我熱愛我的事業,我不會因為跑來跑去做活動就覺得累的。我覺得累的,是現在我身處的這個環境,我沒想到會是這樣,這跟我剛開始設想的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秀寒嘆了一口氣,語氣驀的變得歡快起來,只是那歡快裏面帶着勉強,一聽就知道她是裝出來的,“算了,不說了,你最近怎麽樣?”

“我?”合荼愣了愣,頓時感到那股愁悶又爬上心頭來,她悶悶的說道,“就那樣吧,我媽給我定親了,今年冬天我就要”

“定親?”秀寒的音量一下子提高起來,“誰?和朱海麽?”

合荼苦笑了一下,說道“不是。”她想對秀寒說那件事,可是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心裏隐隐覺得,只要自己說出來了就會被嘲笑,就會被看低,就會被認為自己過得不幸福,然而她在秀寒面前是從來不願意表現出自己過的不幸福的。

“那是誰?”秀寒疑惑地問道,“那你跟朱海?”

“我跟他沒有什麽了。”合荼失落的說道,“就那樣了。”

“多可惜啊,你們兩個。”秀寒的語氣頓時委頓下來,“怎麽回事啊?”

“我不想說。”合荼搖了搖頭,她的眼角餘光瞧見櫃臺後的女人目光奇怪的看着自己,急忙轉移話題,“你呢?那你跟幸偲蘊怎麽樣了?”

一聽見幸偲蘊的名字,秀寒的語氣頓時變得抓狂起來,她在話筒那頭悶哼了幾聲,才氣哼哼的說道“別提他了。”

“怎麽了?”

“沒怎麽。”秀寒又哼了幾聲,“我老覺得他跟我作對。比如,我想做這件事,我覺得做這件事是對的,但他偏要讓我做那件事,然後我就失去了做這件事的契機,結果兩件事都做不成。他還要跟我發脾氣說我不理他,不愛他了。你說他怎麽會這樣?”秀寒越說越來勁,“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互相理解和支持嗎?我現在工作學習那麽忙,兩頭都忙不過來,可是他還要讓我每天都要陪着他,我哪有時間?你知道嗎?”秀寒的語氣突然激烈起來,“他居然讓我放棄唱歌?讓我放棄?”她不可置信的叫着,似乎幸偲蘊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對她說這句話似的。

合荼被秀寒一連串繞口令似的話繞暈了,一時沒明白過來,等秀寒停下來了,她急忙問道“讓你放棄唱歌?”

“對啊!”秀寒氣的拍大腿,“我怎麽可能放棄呢?這是我的命啊!”

“那你現在怎麽辦?”

合荼本是因着沒聽懂秀寒的話,但又不好在她生氣的關頭發問才抛出這個問題,沒想到秀寒一聽就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前方,心裏咯噔了一下,仿佛自己從來都沒想過要怎麽辦,都是得過且過,拆了事業的牆去補愛情的牆,或者拆了愛情的牆去補事業的牆,現在她落的兩頭都不受好,一方面被公司诟病,一方面又被男朋友埋怨。再加上公司原本跟她約定五年之內是不能談戀愛的,她的這段感情可以說是地下工作,她卻也從來沒想過萬一被別人爆出來了會怎麽辦。她越想心裏越涼,幾乎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似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結結巴巴的說道,“從來沒想過,”

“那你是更喜歡他,還是喜歡唱歌?”合荼又問道,她似乎明白了秀寒發愁的是什麽。

秀寒認真的想了一下,卻沒分出結果,她奔潰的說道,“這不能比啊,一個是人,一個是愛好,怎麽比呢?”

“那這麽問,在你心裏,哪個更重要?”合荼一字一句的問道,“如果到了那麽一個關頭,讓你只能選擇一個,你會選擇哪個?”

秀寒覺得頭痛極了,她搞不懂為什麽會有這種問題出現。她覺得事情壓根就不會發展成這個樣子,便自暴自棄似的說道“不會的,不會有這樣的關頭的。”

“你怎麽知道呢?”合荼又問道,“難道你現在不是在這麽一個關頭嗎?”

秀寒愣住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她想起那天與幸偲蘊的争吵,她那樣奔潰的嘶吼着,他那樣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她。她聽見他說,“要是你不願意,那我們就分開,對彼此都好。不然這樣又算是什麽呢?我一個月也見不上你一次,要在學校裏被人問來問去是不是跟你談戀愛,我還不能承認,你有沒有想過這對我來說很不公平?”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很喜歡唱歌的,我不會放棄它的。”秀寒哭的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你都知道,你為什麽不能體諒一下我,不能理解一下我?你再稍微忍一忍,到時候我來公開好不好?到時候我們天天在一起好不好?我一分一秒都不會離開你的!”

幸偲蘊冷笑着,他看了她好半天,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包手帕紙遞給她,示意她擦擦臉上的眼淚。他從來都是這麽的禮貌疏離,似乎他們不是情侶一般。秀寒沒有接過,他便又放回了口袋,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體諒你,誰體諒我呢?”

這場隔了兩個月才見的面最後以不歡而散作為結果,隔天秀寒就在一場很重要的演出上唱錯了歌詞、進錯了拍子,最後退場的時候還狠狠地摔了一跤。公司嚴厲地批評了她,然而就在這場嚴肅的批評會上,她還是神思不屬,滿腦子都是幸偲蘊那張決絕的臉。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糟糕極了,幹脆請了幾天假回家休息休息。然而回家這幾天也都不安寧,各種親戚聞說了紛紛上門拜訪,不是拍照發到社交網絡上就是詢問她關于娛樂圈的各種八卦。秀寒被煩到不行,還得擺出一副親切慈和的表情來接待他們,不然第二天有關于她耍大牌不識親戚面的新聞就上了頭條。這麽糊裏糊塗亂七八糟的過了幾天,終于以徽蕊成功僞造出一家人出門旅游的假象結束了這種毫無營養的會客。只是一家人不能随意出門了,一切的采購活動都交給了保姆做,這使得秀寒的假期越來越無味,越來越使她煩躁,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合荼。”秀寒沉默了好久,終于開口了,“現在的情況不是這麽簡單的,我所面臨的太複雜了,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選擇就能決定的。”

“能有多複雜?”合荼反問道,“我覺得很簡單啊,你自己挑一個不就好了?”

“不是這樣的,你沒經歷過,不懂的。”

合荼沉默了下來,她确實沒經歷過,她不像秀寒那麽光鮮亮麗,也不像秀寒有一個天賜的好嗓子,她只是一個鄉下土丫頭而已。就連自己身邊的兩個妹妹都應付不來,她還妄想着給秀寒出主意,自己真是天真的過頭了。合荼感到心頭一陣濃重的失落,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彼此輕不可聞的呼吸聲。

“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好半天,秀寒才開口,“說些別的吧。”

“說什麽。”合荼失魂落魄的問道,她原本以為這次交談會很愉快,沒想到會進行到這麽一個地步,這使她始料不及,整個人都萎靡起來。

“你的婚事啊。”秀寒打起精神說道,“你年紀還小,怎麽你爸媽就這麽早給你訂婚?”

“我們這邊都是這樣的,我姐姐也是我這個年紀就嫁出去的。”合荼頓了頓,仿佛報複一般的,“你沒經歷過,不懂。”

秀寒輕輕哦了一聲,不說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說道“我不希望你這樣,你還年輕,還有很多事值得你去做,不要讓你父母自作主張決定你的一生。你現在結婚真的太早了,你會被拖累的。”

合荼沉默着聽着,她并非不懂秀寒的話,也理解秀寒的一番好意,只是她沒辦法違抗父命,只能遵守。她又不像秀寒,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一生。不過,她還是輕聲說了句謝謝,她知道這位朋友是真心替她着想的,而并不僅是表面上的敷衍。

“你聽我的。”秀寒的語氣變得急促了起來,“要反抗,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不要把自己的生活交到別人手裏。知道嗎?”

“知道了。”合荼突然笑了,“謝謝你,秀寒,有你這麽一個朋友真好。”

秀寒一顆原本焦躁不安的心頓時安寧了下來,她被合荼的謝謝深深地感動了。要想,自己的這個朋友平時連心裏話都不容易說出來,更不要說說這種煽情的話。秀寒相信她是真心的,也相信她一定會記住自己的話,并努力去實施。

“你也要好好的。”合荼又說道,“不要因為那些不必要的事情煩心,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秀寒在那頭點了點頭,仿佛覺得朋友能看見似的。然而合荼好像真的看見了,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頓時覺得自己終于能給朋友幫上了忙,這使她覺得開心至極。

寒暄了一陣,兩個人便挂掉了電話。秀寒依舊在為自己的事情煩惱,而合荼要回家準備全家人的午飯了。她緩緩地走在人煙稀少的土路上,陽光火辣辣的撒在她的身上,灼燒的她的皮膚似乎要燃燒起來。她無法想象秀寒現在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她自己陷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不論想到秀寒的什麽,都帶着自己的影子。然而自己的生活這麽枯燥,不論怎麽幻想,都帶不上新奇的色彩。她突然覺得有些洩氣,似乎自己這十幾年白活了似的。

她茫然不知去處,只是順着慣性行走着,當她的腳尖終于觸到自己院門門檻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兩個男聲。她被吓了一跳,急忙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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