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一)
朦朦胧胧中,一團迷蒙的霧氣包裹着自己,周圍則是看不到任何物體的黑暗。她拖着兩條麻木了的腿,想邁步,卻一步都動不了,無用的掙紮過後,她朝前伸出自己的一雙手,借着霧氣裏反射的暗光反複瞧着,打量着,不知道什麽時候,那雙布滿繭子和皺紋的、粗糙的手上沾滿了豔紅的鮮血,那鮮血仿佛是從她體內流出來似的,好久都不曾凝固,滴答滴答的不停往下掉。她心裏感到害怕極了,周圍的黑暗更是讓她心驚,她再次掙紮起來,努力想邁開步,叵耐突然有一雙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兩條腿,使她更加動彈不得。她感到萬分驚懼,待低頭去看時,卻見腿上除了霧氣,卻什麽也沒有,但那股綁縛着她的力量卻越來越強,仿佛要将她吞骨噬髓一般
“醒了醒了!”
合荼微微皺了皺眉,她想擡起手捂住耳朵,以此來抵禦突然闖進耳朵的各種嘈雜的聲音。但驀的,她的手被人抓住了,那是一雙冰涼細滑的手,它緊緊地包裹住她的手掌,似乎要把什麽傳遞給她似的。
合荼緩緩地睜開眼睛,待到眼前的那一團迷霧散開之後,她終于看清楚了眼前的臉。那是芳荷的臉,那張臉上布滿焦急、擔憂和喜悅,矛盾至極。合荼疲憊的眨了眨眼睛,迷茫的問道“這是怎麽了?”
“你昏了一天一夜哦!”芳荷驚懼的叫到,“可把我們吓壞了!”
合荼緊緊地皺起眉頭,拼命的回憶着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情。漸漸的,在園子裏的場景浮現在她的眼前來,那刺骨的寒冷、雙腿間的鮮血以及穿心透肺的痛苦,驀的,她瞪大了眼睛,虛弱的叫到“孩子呢?孩子呢?”
“好着呢!”穆仕喜氣洋洋的一張臉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在婆婆的懷裏,合荼看見了那小小的腦袋,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仿佛睡着了的樣子。緊接着,穆仕就把嬰兒的正臉轉給她看,那張小臉皺巴巴的,緊蹙着眉頭,小嘴一動一動的,似乎在做什麽夢。穆仕呵呵的笑道“是個男孩兒!哎喲!男孩兒!”
合荼懸着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她扭頭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卧房的床上,床周圍懸挂着一面簾子,此時卷起了半邊。從這卷起的半邊裏,她看到程加桦坐在沙發上,低頭翻閱着手裏的雜志,偶爾擡頭朝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你餓了沒?”芳荷問道,“我給你做吃的去!”說着,她就準備站起來,吃力地扶着肚子,朝着外面走去。
“我竟睡了一天一夜。”合荼心裏想着,她這時才發覺,身體忽然變得沉重極了,尤其兩條腿,似乎被浸在冰水裏似的,稍微一動,竟然有陣陣刺骨的疼痛傳過來。她艱難的挪了挪身體,想撐着坐起來,被旁邊的穆仕瞧見了,急忙對着程加桦使了個眼色,程加桦這才懶懶的站了起來,坐在了床沿邊,伸手将合荼扶了起來。
合荼靠在身後豎起的枕頭上,輕輕地錘了錘兩條腿,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她扭過頭,對着穆仕說道“媽,讓我抱抱他。”
穆仕低頭不舍得瞧了嬰兒幾眼,這才把嬰兒遞到了她懷裏。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生,穆仕太高興了,高興到忘記了婆媳兩人往日的怨,興高采烈的說道“你抱着,我看看廚房裏的雞湯熬的怎麽樣了。”說完轉身朝外面走,嘴裏竟然還哼起了小曲兒。合荼哭笑不得的望着婆婆的身影,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低頭看看懷裏的小嬰兒,他的眼睛還未睜開,小臉腫腫的,卻依舊能看出眉眼的俊秀和眉頭間的堅毅。她不由得伸手輕輕摸了摸那張小小的嘴,期待着看見他睜眼的樣子,也期待着他沖着自己叫媽媽的樣子。
“你既然醒了,那我就出去工作了。”程加桦說道。他不等合荼的回答,湊到嬰兒旁邊憐惜的摸了摸他的小臉,就起身準備走出去。合荼倒不在意,他不待就不待吧,留她一個人反而清靜。正望着懷中的嬰兒舍不得移開眼,芳荷掀開簾子進來了。她手裏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兩碟菜跟一碗白米飯,擺到合荼跟前,說道“趕緊吃吧,你都一天沒吃了。”
合荼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便把懷裏的嬰兒輕輕放在自己旁邊,端起碗吃了起來。芳荷在她旁邊坐下,一邊輕輕拍着嬰兒的肩膀,一邊說到“你那天可吓死我了。”
合荼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裏卻含着點心酸,說到“我也沒想到剛走到園子裏不久,肚子就痛了起來不過好在把他安安全全的生下來了。”她扭頭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嬰兒,不由得笑了。
芳荷若有所思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手在渾圓飽滿的腹部上輕輕的撫摸着,半晌沒說話。合荼瞧見她這副樣子,便知道她被那天的場景給吓着了,也許她害怕自己生産時也如自己一般,心裏一動,便笑道“這也只是意外,我當時生程晏的時候,也沒這樣過,只是時間不對,你生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點,不要像我一樣亂跑了。”
芳荷答應了一聲,神情看着似乎安寧了一些,卻又緊張地問道“會很痛嗎?”
合荼搖了搖頭,說道“不會。”
但怎麽可能不痛,自己這樣說也只是為了緩解芳荷的緊張罷了。眼瞧着她的預産期也是越來越近,這當口兒上孕婦的情緒最為重要,能讓她放寬心就放寬心,萬一太過于緊張慌亂,反而會産生不可預測的意外。這麽一想,合荼便堅定了心神,擡頭說道“你就安心吧,凡事有我呢,保證不會讓你很難受。”
“這可是你說的。”芳荷羞怯的笑了,她瞧着自己的肚子,又看看嬰兒那粉嫩的臉頰,目光中漸漸出現了期待。
給孩子取名,是頭一件大事,自然交給了公公。程鐵龍思前想後了好幾天,才定下一個名字,叫程霖,希望孩子以後福氣滿滿,前途通暢。那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在程鐵龍輕輕告訴他他叫什麽名字的時候,他竟然咧開嘴笑了。這是程家的第一個男孫,程鐵龍重視的不得了,甚至早早地就開始給孩子規劃以後的道路。這些合荼都不是很懂,并且孩子現在還小,說那些只不過是給自己心裏安慰罷了,只是她心裏雖然也跟着開心,但接下來的月子卻坐的一言難盡,令人心中悵然。
程晏剛出生的時候,因着全家只有這一個孫女,所有人得了空就來照看她,合荼看孩子的負擔和壓力就不會太大,反而因為她那時身體太瘦弱,沒多少奶,穆仕便常常把程晏抱過去自己煮了奶粉面糊喂食,晚上也會睡在一處,隔了兩堵牆,那個夜夜啼哭的小家夥也就吵不到合荼,合荼晚上也能睡一個好覺。如今生了第二胎,反而沒有養第一胎時那麽輕松了。程晏還小,需要人照看,晚上便跟爺爺奶奶睡在一處,而程霖只能由合荼親自來照顧,加上她現在身體比生第一胎時好了些,穆仕便一定要母乳喂養,說這樣對孩子的身體好,怎麽樣也不肯讓程霖喝奶粉。他們給程霖買了一張小床,就放在他們的大床旁邊,孩子日日晚上啼哭,一夜要醒來三四次,哭着鬧着要吃奶。合荼原本睡眠就不怎麽好,加上那天生孩子的時候,在園子裏被凍着了,身體就有些不大舒服,這麽被吵上幾天幾夜,就連程加桦都受不了,搬到程家葉的房間去住了,所有事情只能合荼親力親為,即使疲憊的眼皮都睜不開,也還要起來抱着程霖,不停地哄着他,讓他趕緊睡着,這樣自己才能勉強睡一會兒。吃力地支撐了半個月,合荼終于熬不住了,她的腰時常酸痛,兩條腿也漸漸變得沉重麻木,甚至只要一聽到程霖的哭聲,她的腦袋裏就反射似的轟的一聲,似乎有雷霆萬鈞在自己頭頂炸響,緊接着頭便劇烈的疼痛起來。她本能的覺得自己生病了,然而從外面上來看,她的身體卻跟常人無異,絲毫看不出來病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身體是真的病了,她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她迫切的想要睡個好覺,迫切的想要自己那不停酸痛的腰和腿好起來,迫切的想要程霖停止哭泣,這樣自己才能在安靜中微微眯上一會兒。只是這些迫切只存在于她的頭腦裏罷了,程霖的成長在她看來尤為緩慢,除了尋求別人幫忙,似乎什麽辦法也不能緩解她的痛苦。
一天清早,當合荼再次被程霖的哭聲吵醒,太陽光已經明晃晃的照射在窗簾上了。她撐起半個身子,揉了揉發脹滞澀的眼睛,耳畔仍自如雷鳴似的響着程霖的哭泣聲。她感到頭一陣一陣的發痛,眉頭不耐煩地皺了起來,一把抱過小床上的程霖,搖晃着哄了起來。
“你別哭了!你別哭了!”她幾乎咬牙切齒的說道,似乎懷中那小小的嬰兒是她的仇人一般。只是程霖一瞧見她兇狠的樣子,哭得便更響了,幾乎要穿透雲霄,讓全天下都聽見似的。合荼心裏又是着急,又是氣憤,頭痛的幾乎欲裂,不知道該怎麽辦,呆了幾秒,她一把把他放回到小床上,翻身下床準備穿鞋。孩子她不想照看了,誰愛照看就照看吧,她心裏恨恨的想到。
剛走到門口,穆仕就掀開簾子進來了。她看見頭發臉面亂七八糟、十分狼狽的合荼,不由得驚詫的問道“你這是在幹嘛?”不等合荼回答,她搶上兩步,抱起啼哭着的嬰兒,邊哄邊斥責道“放着孩子不哄,你是想讓他就這麽哭下去嗎?”
合荼閉了閉眼,深呼吸了幾口氣,想把胸口的那股悶氣給咽下去。正要開口說話,穆仕又說道“芳荷眼看着要生了,這幾天就不要讓她做活計了,你房裏跟加紀房裏的飯,還是你去做。小晏跟小霖,我來照看着。”說着,她望了望窗外的天光,不悅的說道,“都什麽時候了,你看看你身上,趕緊收拾一下,還有這房裏,啧啧啧,怎麽亂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有沒有在好好過日子”
剩下的話合荼都沒聽太清楚,她的腦海裏只聽得到讓她去做活計,孩子由婆婆來照顧的話,她覺得如同得了大赦,急忙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出門,匆匆洗漱過後,她來到了小廚房裏,在小板凳上坐下,靜靜地望着眼前的空氣,貪婪地享受着這一時半刻的安寧。
“哎?”手裏拿着一把菜的芳荷掀開簾子,瞧見合荼呆坐在凳子上,不由得愣住了,“你怎的下床了?不是說月子要坐一個月才成嗎?現在才多久?”
合荼被她的話驚醒來,扭頭一看,見芳荷頭發梳的整整齊齊,臉上也是幹幹淨淨,雖然身體臃腫,但仍舊顯示出活力和神采。她回想起剛剛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臉色枯黃,眼睛下面都有眼袋了,黑黑腫腫的懸挂在眼睛下方,看起來似乎蒼老了十幾歲似的。她搖搖頭,把腦海裏的這些畫面驅除開去,擠出一抹笑容,說道“媽說你臨産期近了,以後活計還是由我來做,你就在房間裏休息着,萬一碰到摔到可就不好了。”
“哪有那麽嚴重。”芳荷笑道,“我還是能做的動活計的,你放心吧,現在休息的應該是你,我看你最近臉色差得很,是不是沒睡好啊?是小霖太吵鬧了嗎?”
合荼苦笑着搖搖頭,說道“說起來,這還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帶孩子,沒想到這麽不容易。”
“主要是小晏還小,我又快生了,不然跟媽一起給你幫忙看着,你也不至于這麽累。”
合荼看了一眼芳荷,見她臉上的表情真摯,這句話似乎是出于內心的真誠說出來的。這個家裏,也許真正關心她的,也只有芳荷一個人了吧,合荼想到,就連程加桦,那個作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孩子一哭就跑的沒影了,或者沖着自己發脾氣。明明是孩子哭,他的表情和說的話仿佛是合荼自己在哭似的,因為這個,他們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有時候合荼實在委屈,想跟他傾訴,結果一開口,他就擺出一副瘟神上門的姿态,令她忍耐不住,又叱罵起他來,一來一去,兩個人竟不能好好的溝通,一說話就開吵,非得吵到程霖再次大哭起來才罷休。通常這時候,程加桦就會氣急敗壞的走出門去,狠狠地一摔門,把所有的怒氣都發在門身上。合荼在屋裏垂着淚,還不忘大罵上幾句,以此來發洩心中的不滿。但是哭完了,發洩完了,該哄孩子還得哄孩子,她絲毫不會因為這種發洩而得到解脫,反而覺得心裏更加憋屈難受。一難受她就想起姐姐,想起姐姐就想起姐夫,腦海中便浮現出姐夫怎麽照顧姐姐的場景,哀嘆着怎麽自己的丈夫就不能做到像姐夫那樣體貼細心。這幾天來,她的眼睛是腫的,心是痛的,身體是難受的,每分每秒就沒過好過。一想起來,合荼心裏就覺得發酸,眼眶發紅,眼淚似乎又快要掉出來。
“嫂子?”芳荷見她不應聲,疑惑地瞧着合荼臉上的表情,不由得輕聲喊到。
“嗯?”合荼急忙應到,她彎下腰,裝作收拾着地上柴火的樣子,故作輕松的說道,“沒什麽,你把菜放下回屋歇着去,我來做飯。”
“我去洗菜吧。”芳荷說着,站了起來,笑道,“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的。”
兩個人聊着天的功夫,一頓飯就做成了。菜剛端上桌,程加桦跟程加紀從大門外面走了進來。他們似乎預感到飯已經做好了似的,直奔着小廚房而來。在桌邊坐下,加紀問了芳荷兩句,見芳荷神色如常,便拍着桌子叫到“吃飯!吃飯!我快餓死了!”
合荼前幾天剛剛同程加桦吵過一次架,兩個人還在冷戰當中,但是又不好在弟弟和弟媳的面前表現出來,只幹巴巴的互相問了兩句,就面無表情的坐了下來,只往嘴裏扒飯。合荼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就放下了,說屋裏還有一堆衣服沒洗,起身走了出去。程加紀瞧着嫂子的面色有些不好,不由得問道“大哥,嫂子我怎麽看着沒精神的很,是不是你倆吵架了?”
程加桦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說道“我怎麽知道!天天不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那個跟我吵,她說她委屈的很,我還覺得我委屈呢!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賺錢,她要錢的時候怎麽不替我想一下,現在還反過來讓我替她想,你說能不吵起來嗎?”
“大哥。”芳荷勸道,“畢竟嫂子才生了程霖,情緒有些不對也正常,你也該包容包容。”
“你懂啥?”程加紀斥責了妻子兩句,“你哪裏懂得我們男人在外面賺錢的辛苦,回家來還不是想放松放松開心開心,如果天天這麽吵,是我我也受不了。”他又放緩了臉色,說道,“你得聽話,不能脾氣像嫂子那麽暴躁,不然我也搬到加葉房間住,留你一個人睡。”
芳荷的臉色驀的變了,她急忙閉上嘴不說話了,只低下頭默默吃飯。聽到這些話,程加桦心裏不舒服的很,他啪的一下放下碗和筷子,起身走了出去。程加紀瞧了兄長的身影一眼,搖了搖頭說道“大哥的日子不好過啊,嫂子那脾氣,我平時看着就要強的很,凡事都要掙個出頭,你說都是一家人,争來争去有什麽意思。”他的嘴裏啧啧有聲,似乎為自己說出了這麽一個大道理而感到驕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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