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二)
程加桦走出門,把手揣在兜裏,打量着院子裏的情景。陽光雖然懶洋洋的照全世界撒了下來,卻沒什麽溫度,北風吹過,人身上還是覺得發冷,不由得打寒戰。他邁開腿,朝父母的卧房走去,隔着窗戶,他聽到父親在哄孩子的聲音,想着去看看程霖,畢竟一個早上沒見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想他老爸。
進了屋,問候了父親一聲,他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父母正在吃飯,程晏也坐在一邊,不時好奇地看看窩在奶奶懷裏的程霖。程加桦伸出手,朝着睜着一雙朦胧睡眼的程霖喊道“有沒有想爸爸啊?兒子?”
“去!”穆仕一把把程加桦的手給拍開了,“手洗了沒?冰冰涼涼的,小心把孩子碰病了。”
“媽,瞧你這話說的,他又不是瓷娃娃,咋就能碰病了。”程加桦笑道,“讓我抱抱。”
穆仕無奈,只好把程霖放在了他懷中。程加桦不怎麽會抱孩子,笨拙的用兩條胳膊支撐着小家夥的身體,好奇又憐愛的望着他,說道“小霖啊,不哭的時候還是很乖的,一哭就不乖了。”
“哪個孩子不哭?你小時候哭的比他還厲害呢。”穆仕笑道,看看兒子,又看看孫子,頓時覺得生活似乎變得圓滿了似的,“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是好事!”
“你最近外面忙的怎麽樣了?”程鐵龍望着程加桦,瞧着這副場景,他心下雖然覺得欣慰,面上卻不由得做出嚴肅的表情,“欠的債都還多少了?”
“慢慢還麽,哪能一下子全都還清。”聽到這句話,程加桦似乎覺得有點失落。他把程霖放回到母親懷裏,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垂頭喪氣的,似乎問了這句話跟罵了他一頓似的。
“瞧你那副樣子!”程鐵龍皺起了眉,“外面的事好好做,別去賭,給我老程家抹黑。”他低下頭,往嘴裏送了一口菜,突然又問道,“你跟合荼,最近吵架吵得頻繁得很,好幾次都把我跟你媽吵醒了。你們自己收斂着點,都是大人了,還吵來吵去,不嫌別人聽見了丢臉?”
“知道了。”程加桦垂着腦袋答應道。穆仕眼瞧着好不容易的溫馨氣氛被丈夫這幾句話給打亂了,心裏覺得不高興得很,卻又不敢埋怨丈夫什麽,只是扭過頭對着兒子說道“你快去吧,該幹啥幹啥去,別打擾你爸吃飯。”
程加桦答應了一聲,忙站起來走出去了。呼吸到門外新鮮空氣的時候,他的心裏松了一口氣,又不由得抱怨起父親來。每次他們父子倆坐一塊,老頭子不是說他這個,就是斥責他那個,從來也沒好好的說過一句話。程加桦不悅的瞅着花圃裏殘敗的景致,正要轉身朝自己卧房走去,忽的聽見花圃對面傳來一陣水聲,伴随着輕微的小聲呻吟。他覺得奇怪,便扭轉了腳步,朝着花圃對面走去。
他的視線原先被花圃的欄杆擋住,走了過來才發現,原來是合荼蹲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寒冷的氣溫裏,那盆水雖然散發着徐徐的熱氣,但合荼的手依舊被凍得通紅,她不停地吸着鼻子,偶爾擡起手擦一下鼻梁上的汗,正要站起來把衣服都挂起來,不知怎的,腰突然開始發痛。她急忙扶住欄杆,把衣服扔回到盆子裏,緩慢的卻又用力的捶着腰部,試圖讓疼痛緩解。疼痛還未消失,程加桦的一雙腳便出現在她的眼前,只聽見他疑惑地問道“你這是在幹啥?”
合荼待要說自己腰痛,但想一想,對他說了似乎也沒用,便閉上了嘴。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便硬撐着站直來,撈起盆子裏的衣服擰幹,走到一邊準備去晾曬。
程加桦站了半晌,才怏怏地開口說道“真不知道你這一副喪氣臉擺給誰看的,一天天的,沒個消停。”
聽到這句話,合荼心裏的委屈和憤怒又湧了上來,她扭過身,正準備反駁他,質問他,卻發現程加桦已經轉身走遠了。驀的,她心裏的複雜情緒全都化成了一股無力,這股無力由精神蔓延到身體上,她感覺自己再也站不住了。
勉強洗完那一盆衣服,她拖着疲累的身體回到了房間裏,正躺下準備休息一會兒,穆仕又進來了。她懷裏抱着程霖,見合荼把該忙的活計都忙完了,便把小家夥放進小床裏,說道“小霖的尿布我剛剛換過了,對了,這兩天你夜裏睡的時候上心一點,給小霖多蓋點被子,這麽冷的天,我怕他受寒了。”
“知道了。”合荼沒精打采的說到,她扭頭看着那個不停折騰人的小家夥,只見他眼睛緊緊地閉着,已經睡着了。合荼的心裏不由得泛起一股凄涼,連這剛出世的小嬰兒都有這麽多人關心他,疼愛他,而自己卻沒有一個人擔心。她的腰痛、腿痛、頭也痛,她多麽希望也有這麽一個人問下她,現在是不是好點了,需不需要人照顧?但是沒有人問,一個人也沒有。
除開小霖,穆仕似乎就再也沒有什麽跟合荼要講的話了,她轉身離開,順便關上了門。房間裏重新安靜了下來,只有程霖細細的呼吸聲不停地循環起伏着,令合荼的困意越來越濃,身體越來越疲憊。她躺倒在床上,阖上眼睛,腦海裏出現前幾天給父母打電話的場景。那是她生孩子之後第一次跟父母聯系,他們知道自己又添了一個外孫,高興得很,一連聲不停問着小孫子情況怎麽樣,身體好不好,爺爺奶奶對他是不是好?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完了,才問到合荼身上。翠影搶過電話,問她的身體情況怎麽樣,坐月子的時候婆婆是否對她上心。對于這些問題,合荼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她沒有将實情告訴他們,即使那會兒在打電話的時候,她的膝蓋又隐隐的疼了起來。她只是笑着,說自己很好,婆婆也對自己很好,程霖也很好,讓他們放心。她自己心裏明白,離得這麽遠,即便對父母說了,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反而白添了一層擔心,再加上母親的身體又不太好,能讓他們放寬心就放寬心罷。不知道為什麽,面對着父母,合荼的那些疼痛委屈竟然變得薄弱了、模糊了,她的內心裏升騰起一股偉大的責任感,拼命用語言粉飾着自己的生活,讓他們聽起來仿佛自己過的特別好一般。然而當挂掉電話,那股偉大的責任感消逝了之後,她的內心就重新變得百感交集,辛酸苦辣似乎一齊倒在了她的心頭,蟄的她痛不欲生,幾乎流淚。躲避着婆婆的目光,狼狽的奔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合荼才掩着面撲倒在床上哭了起來,卻又不敢哭的太大聲,生怕被人聽到了。她哭得是那麽委屈,那麽悲慘,即便身邊的程晏一次次的用小手抓着她的胳膊搖晃,也不能止住她的眼淚。誰都不知道,在那一刻,她是多麽想回家,多麽想在父母身邊,即使他們罵她打她,她也甘願承受。心裏這麽想着,回憶着,合荼的眼眶驀的又紅了起來,她的喉頭哽咽着,鼻頭堵塞,淚水便一滴一滴順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近來她的淚水特別的多,似乎要将她淹沒的趨勢。合荼嗚嗚咽咽的哭泣着,一邊淚眼模糊的瞧着熟睡着的程霖,心頭委屈的似乎有人在用手用力擰着她的心。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沒過多久,她被一陣小動靜驚醒過來的時候,太陽才往西邊挪了一點點,程霖仍舊熟睡着,沒有醒來的趨勢,院子裏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就消失在了大門外面。
那是程加桦跟程加紀出門的聲音。
合荼長嘆了一口氣,撐起身子,略微整理了一下頭發。她仍舊覺得很困,頭十分發痛,卻怎麽也睡不着了。勉強支撐着拿過針線籃,準備做她一向擅長的針線活計。日影漸漸西移,程霖打了個哈欠,從夢中醒來,合荼便把他抱在懷裏喂食,暮色四合的時候,程加桦才回來,照常到屋裏來看一眼程霖,抱上一回,便要轉身離開,準備去加葉的房間休息。偶爾兩個人平平和和的會說上兩句話,但大多數時候,合荼瞧見他,便忍不住要冷嘲熱諷兩句,用這種方法來發洩心頭的那一堆酸苦辣。年輕的程加桦當然不甘心忍受她的尖刻的話,必定要反駁回去,兩個人便又吵了起來。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芳荷生下孩子,到程霖半歲的時候,才稍微有所緩解。
芳荷生産的那天,空中正飄着一場大雪。
也許是芳荷心心念念的想要生個女兒,結果生下來果真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小家夥的性格似乎好得很,一生下來,也不哭也不鬧,反而抿着嘴笑了起來。屋裏的人瞧着她的這副神情,雖然覺得不是兒子而有些失望,卻被她的樂觀的小表情所打動,都樂呵呵的笑了起來。加紀的高興更甚,他好奇地看着小家夥,覺得神奇的很,這是他自己的孩子,他終于當爸爸了!他高興地抱着嬰兒小小的身體,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惹得在床上無力躺着的芳荷情不自禁的笑了。程鐵龍給小丫頭起了個名字,叫程思溫,希望她性格溫和,将來的前途生活也十分平穩。芳荷對這個名字也滿意的很,她對全家的反應也沒什麽說的,只是瞧着他們高興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的功勞完成了,也十分滿足。
其實說起來,芳荷的年紀才十九出頭,自己也還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突然就有了一個小寶貝,實在是不知道怎麽照顧疼愛才好。她一點經驗也沒有,加上那段時間家裏一個親戚的長輩過世了,請了穆仕過去幫忙主持家務,沒有人可以幫她帶看這個孩子。無奈之下,她只好求助合荼,畢竟合荼已經生了兩個,比她有經驗的多。可是她哪裏想得到,合荼連自身都忙不過來,加上一身的小毛病,已是在硬撐着照看程霖。驀的芳荷也要把程思溫塞過來,她就覺得有點顧不過來。可是家裏一個偌大的院子,活計說多不多,說不多其實也多,如果她去做活計,沒經驗的芳荷就要同時照看兩個孩子,通常情況下都是手忙腳亂,有一次還差點沒看住程霖,讓他摔在了地上。後來,兩個人的情況就轉變成了芳荷去做活計,合荼來照看兩個孩子,情況才總算沒有變的太過糟糕。只是合荼心裏有苦說不出,本來好不容易盼着程霖大了一點,不像剛出生時那般難照看,卻又來了一個剛剛出生的程思溫,小丫頭剛生下來的時候瞧着不哭,安靜的很,可是不知怎的,一周過後,開始變得極愛哭鬧,院子上空經常徘徊着她尖利的聲線,随着她的哭泣,那空氣似乎也顫了一顫,仿佛有一把利刃将它撕裂了一般。合荼覺得越發的崩潰了,她經常要面對一個孩子哭的凄慘的場景,還沒等她哄好,結果另一個也哭了起來,弄得她手足無措,幾欲抓狂。說實話,她覺得自己也快到了抓狂的地步,現在只要看見嬰兒的小嘴一張,她的腦袋就轟然一響,似乎有地獄使者找上門來了,這種恐怖的感覺使她恨不得立刻馬上逃離此地。但是最讓人感到無力的是,她逃不了,也沒辦法逃,那兩個小家夥畢竟不是地獄使者,而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她要照看他們,還要忍耐着他們對她的折磨,這種現實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過于無奈,她不得不忍受着,苦熬着,希望他們快快長大,這樣自己也就能早點解脫了。
在這樣日日夜無好眠、精神又被極度透支的情況下,就算是鐵打的人,身體也熬不住了。終于有一天,當半夜淩晨芳荷抱着懷裏不停啼哭的思溫又敲響了自己房門的時候,合荼從夢裏驚醒過來,睜開眼睛,驀的感到眼前一陣金星亂撞,整個人似乎陷在不停刮着大風暴的大海裏一般搖搖晃晃,眩暈的感覺使她幾欲嘔吐。嘈雜的耳鳴過後,她聽到敲門聲越來越急促,連帶着把小床上睡的正熟的程霖也吵醒了過來,睜着大眼睛好奇又迷蒙的望着她。合荼緊緊地咬着嘴唇,努力壓制住這股子眩暈,吃力地支撐着下床,打開了房門。
“嫂子,你看看!你看看!”芳荷的臉上帶着着急,語氣十分急促,“思溫的額頭好燙,是不是發燒了!加紀今天忙,睡在店裏了,沒回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抿抿嘴唇,瞧着合荼沒反應,又焦急的說道,“爸和媽都睡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來找你,嫂子,你看看,你摸摸思溫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了?”
她還沒說完,只聽見“砰”的一聲,合荼已經摔倒在她的面前,緊閉着眼睛,嘴唇蒼白,臉色蠟黃,已是暈過去了。本就着急的芳荷見她這樣,不禁愣住了,她驚懼的張大嘴,扭頭朝着院子裏喊叫着,直到公公婆婆房間裏的燈都亮起來,加葉加意房間裏的燈也亮了起來,所有人都裹着外套着急忙慌的跑了出來,七嘴八舌的問她怎麽了。芳荷吓得幾乎快哭了,指着躺在地上的合荼喊道“嫂子暈了!嫂子暈了!”又想起懷裏的思溫,眼淚便忍不住流了出來,嗫嚅道,“思溫也發燒了”
衆人一哄而上,連扶帶擡的把合荼送到床上,這才使加葉趕緊出去找大夫。茫茫的夜色中,只有這一家的燈火亮着,站在遠處望去,仿佛蒼茫的大海裏一點微弱即滅的星火似的,讓人不禁心生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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