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吃口桃子
蕭白石想過自己或許不是蕭鶴炎親生,但哪知真相卻讓他這般啼笑皆非。
他不知這到底算什麽,他來得簡直不清不白!是了、是了,辛夷山君若當真靈力強大,他那自以為娘胎裏帶來的“天賦異禀”不過繼承了對方一縷缥缈的內丹碎片中的修為,再加上奪取蕭鶴炎的骨血……
沒有陰陽調和,十月懷胎,那他還是“人”嗎?
旁人或許聽了覺得他不知好歹,甫一出生便身負兩位大能的修為傳承,不必三伏三九地勤修苦練,得了便宜還賣乖,在此處糾結來歷。但蕭白石就是想不通,他寧可不要這奇怪的出身,寧可蕭鶴炎說他是自己随處撿來的,也好過這畸形的“出生”。
靈力維系靈識,骨血養出骨肉,他是個什麽東西?
蕭白石突然絕望地想:你費盡心思造出我之前,有沒有想過我願不願意這麽來到世界上?——蕭鶴炎大約不會去思考的,他從來不知如何設身處地。
他的父親是世上最偏執的人,蕭白石早該明白。
蕭鶴炎告訴他這些,就想讓他早些認命。
可心寬如蕭白石此刻也有點無法說服自己了,他很想找個人傾訴,驚覺這偌大翠微山,他竟然一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而那些鳥獸,現在又有什麽用?
應長風的名字在心裏一閃而過,又被蕭白石飛快地否決。
他坐在瀑布之下,仰頭看向蘭渚佳期的方向,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可憐。
接着幾天都沒休息好,蕭白石努力去接受依舊徒勞無功。他絕望地發現除非是說給別人聽了,再被安慰幾句,否則走不出“我是個怪物”的邏輯死胡同。
他的一百歲生辰便在這種複雜的心緒中悄然而至。
但蕭白石并無想象中的激動。
蕭鶴炎極少為他慶祝生辰,一來修道之人不講求索取俗禮,二來對他們而言時間是最不稀奇的東西。修道者入了凝神期,百年時光也如同彈指一揮間,若動辄紀念生辰,那就不必再去關心別的事情了。
因而當聽說今年蕭鶴炎有所作為時,蕭白石先是呆愣,随後苦笑。
如果他什麽也不知道,興許會将一切都歸結于父親寵他,可現在他只覺得無奈。
蕭鶴炎應當明白他的想法,把準備召集所有弟子一同看金色花雨的安排變了,他開了茶宴,叫來應長風作陪。
踏入空山朝暮看見坐在蕭鶴炎左手邊那抹白衣,蕭白石險險不會走路。他與應長風的視線短暫地碰了一下,對方不閃不避,朝他略一颔首算作行禮。
蕭白石頓時更不是滋味,坐下便道:“父親何必忙這些瑣事?”
“我的孩兒歷經百年,修為有成,怎麽能算瑣事?”蕭鶴炎親自替他斟茶,言語間笑意晏晏,“若是常人家中二十歲就加冠成人,白石,有些話仍然希望你明白。”
蕭白石勉強一笑:“我明白的。”
他像突然被拷上了枷鎖,蕭白石面對父親,前所未有的無措。
目光微微避開了蕭鶴炎時,蕭白石聽應長風道:“難得一聚,也別多想了。”
應長風的語氣如春水化凍裂開的冰面,雖然聽着冷漠,卻并不像以前那樣疏離了,蕭白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錯,咱們就當今日是一起喝喝茶,談談天。”蕭鶴炎接口道,“四下都是和你玩得好的同門,一會兒為父說完事便走了,留你們少年人去瘋——我準備了幾壇瓊花釀,今日準破戒!”
此言一出,以謝雨霖為首的弟子們放肆歡笑,“多謝師尊”之語不絕于耳。
蕭白石總算也輕松了一些。
他隔着一條長桌看向應長風,對方低垂着眼眸,修長手指拿起青瓷茶杯仔細端詳。那淡青的顏色就像他穿過的衣裳,與他更是相稱極了。
在父親面前蕭白石沒敢一直盯着他看,只偶爾匆忙瞥一眼。
似乎知道他的行為,但應長風極為放任,鴉羽般的眼睫偶爾翕動,那目光便随之閃爍,不知在看向哪裏。他自來了翠微山後第一次與蕭鶴炎同席而坐,兩人之間離得極近,應長風也沒有要故意隔閡,可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并不像傳聞中道侶該有的樣子,連一向百無禁忌的謝雨霖都不開玩笑了。
茶會起先無酒,在座的除了應長風又都是已經開始辟谷、或辟谷多年的道者,只給他準備了些山間瓜果暫時填嘴。
“來,白石。”蕭鶴炎朝他招招手。
蕭白石不明就裏地坐在蕭鶴炎身後的位置,還沒問什麽,那人從袖間摸出一樣物事遞過來。他接過一看,卻是個鎖的模樣,上面刻有祥雲蓮花,用一條細細的金鏈吊了起來。
“父親,這是您新做的法器嗎?”蕭白石拿起來透過陽光,沒有發現任何靈力的痕跡,就是普普通通的鎖。
蕭鶴炎失笑:“不,這是民間的長命鎖,用以給家中新生孩兒祈福的。”
他聽了這話後,起先那些由于身世而來的迷霧與煩擾淡去一些。緊緊地握住那把鎖,蕭白石心說:盡管不與常人一樣,卻也待我沒有任何分別,我既是他骨血所養,他當然是我的父親。
其餘人正各說各話,無人在意這邊的交談,蕭白石道:“那天……我只是一時腦熱,您只是告訴我而已,沒有……沒有別的意思。”
“好孩子。”蕭鶴炎難得順過他的頭發,溫聲道,“為父對你的期待不多,只要你能知足常樂就好。不論如何,為父始終對你的心如初;你是我的孩子,這件事也從不因為任何而改變。”
那些罅隙仿佛就這麽悄無聲息被填滿,蕭白石“嗯”了一聲。
蕭鶴炎道:“此物在今天送你,是想告訴白石你在父親這裏永遠是個孩子,随心而為,不必顧慮俗世紛擾。貼身帶好它,從此什麽就不用怕了。”
這些話蕭白石從未聽他說起過,這時有了此前的告知再聽,又是別的滋味。那些委屈、苦惱和怨恨仿佛突然再也沒有了。
他感激這句“如初”和“随心而為”。
蕭白石眼圈微紅,但他到底沒落淚,只順勢将頭埋到蕭鶴炎肩膀,再開口,卻喊了一聲爹。
“得了。”蕭鶴炎讓他坐直,“你少時都不愛哭,現在怎麽還越長越回去了?日後練功修習不可懈怠,男兒立天地,終歸要對得起自己才對。”
蕭白石道:“一定。”
氛圍溫情而柔和,父子二人又說了幾句家常後,蕭鶴炎起身離開,遁去了空山朝暮後山深處。
因為他的離開空出了位置,應長風卻沒有走。
其他弟子已經由謝雨霖張羅着去開那幾壇瓊花釀,蕭鶴炎的私釀是由翠微山上的百種繁花入酒,再以清泉為引足足五十年方成,平時輕易喝不到。本就沒有斷情斷念的青年們得了放縱的機會,非得一醉方休。
他們吵吵鬧鬧,襯得茶桌邊安靜非常。
蕭白石收好了那把鎖,看應長風一眼後大膽道:“公子不……不回去嗎?”
“天色尚早。”應長風對他溫和,話語中也透出十足的耐心,字數不多卻足夠讓蕭白石越發得寸進尺。
他默不作聲地往應長風那邊挨,見他沒有躲避之意又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應長風道:“是喜事,解了禁來走走也可以。”
蕭白石熱切地望着他,總覺得什麽心裏話都能說出來:“那,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了。公子論起來……也算半個長輩,有禮物給我嗎?”
笑起來還挂着一團孩氣顯得青澀,此時蕭白石神色端正、目光溫柔,那雙桃花眼中緋色氤氲,似醉非醉,反而不同往日。應長風不露聲色地偏過頭,像聽了他的撒嬌,研究過桌上擺的一堆東西後撿了個桃。
他往蕭白石眼前一遞:“喏,送你了。”
沒料到應長風真能有所動作,蕭白石心間一軟,眉梢眼角都流淌出了盈盈笑意。他接過去道:“我又不吃東西,你好敷衍啊!”
“就吃一口沒關系的。”應長風道,竟有幾分跳脫。
蕭白石當真咬了一口,桃子果肉脆而清甜,齒頰留香。道者盡管辟谷,但食與色二字卻不能輕易抛諸紅塵外,他此時吃了點,口腹之欲莫名得到極大的滿足。
應長風問:“甜麽?”
蕭白石點頭,還沒回答,那個桃子又被應長風驀地奪了回去。他詫異地“哎”了一聲,聽應長風煞有介事道:“辟谷後還是少破戒,我代你受過吧。”
言罷舉到唇邊,恰巧咬在了那小塊的殘缺旁邊。
就好像他與應長風隔着桃子吻了一下。
清風過處,陽光愈發炫目,而山後的濃霧也即将散去。應長風遠眺片刻,又對上蕭白石的視線,他彎了彎眼角,是個不怎麽明顯的笑容。
“五日後想去你住處,有空嗎?”
正飲茶的蕭白石聽得真切,一口水嗆在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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