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長風吹月

蕭白石的居所與翠微山中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在雲巅之上。

這處隐蔽非常,說是住所,不如将其比作一個秘密基地。蕭白石少時不知它的奧妙,非得纏着蕭鶴炎同意自己搬來,蕭鶴炎溺愛他,沒過多久便同意了,又為他加上封印護持蕭白石的安全。

群山以上有層雲,層雲深處,一處仙境才逐漸從結界中顯露。這處在翠微山風滿樓後面,位置更高,平時道行尚淺的人根本不能察覺,名為“雲中跡”。

應長風要在此處見他,蕭白石恨不能也能一夜之間用千級雲梯、萬丈紅毯為應長風鋪出來路。但他修為不夠,短暫時間內造不出這麽複雜的工事,興師動衆也怕蕭鶴炎多想,興奮之下依約早早來到了風滿樓等候。

五日前,應長風那話說出來後,蕭白石心跳都快驟停。

他嗆了個死去活來,差點引起了那邊搶酒喝的人們注意。蕭白石随手拿袖子擦着桌上、身上的茶漬,慌亂地躲開了應長風的詢問:“我……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見,就這樣吧!”

若被別人聽見再捅去蕭鶴炎那兒,短短幾個字還不知惹出多大的風浪。蕭白石剛在內心檢讨過自己,不能對不起父親,應長風就給他來了致命一擊。

他的确喜歡應長風,可他能全不顧蕭鶴炎的身份嗎?

蕭白石還沒能忘形到這個地步。

可惜應長風不知是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還是聽懂了依舊執着,頓了頓道:“不打緊,只是想問你有沒有空,屆時可在居所等我。”

蕭白石看向他,那人面沉如水,仿佛只平淡地闡述了一句花開花落。他一抿唇,委婉地拒絕道:“你我私下見面……還是不要吧,有什麽話不能在這兒說了?”

“是正經事自然光明磊落,何必怕別人閑話?”應長風理所當然道。

蕭白石暗想:你倒當得上光明磊落四字,可我卻萬萬不敢認的。這話對應長風解釋不通,他只得一直沉默以對。

片刻,應長風好似終于沒耐心了,他過去傲氣慣了,能等這一時半會兒已是十足的低聲下氣。見蕭白石依舊不說好也不幹脆拒絕,應長風站起身,居高臨下看了蕭白石一眼:“五天後午時三刻用過飯,我去尋你。若你不想見我,別來就是了。”

嘴上說着不好相見,可事實卻是蕭白石已經在雲中跡山口等了一炷香的時間。

他叼了根不知名的青草坐在樹枝上,兩條長腿無聊地晃蕩。眼看時分将過,連半個人影也見不着,蕭白石洩氣地想:他果然是耍我。

紅雀不知從何處飛出來落在蕭白石肩膀鳴叫一聲,他忍俊不禁,伸手逗弄着它頭頂絨毛,嘆道:“我又被騙啦。”

紅雀扇動翅膀,急不可耐地啄了他一口。

蕭白石吃痛,剛要反問它為何如此,周身的風卻突然變了。他感官敏銳,本能地扭過頭去,只見山道盡頭,一身白衣正拾級而上。

應長風走得格外慢,兩三步便停一停不知道什麽原因。蕭白石掐了個手訣,念一行隐匿咒藏去了身形。他沒有動,在樹梢見應長風保持着蝸牛般的速度一直走到了雲中跡的入口,可這處隐在結界後,應長風找不到。

他沒見到人和其餘的痕跡,但也沒有要在四下找蕭白石的意思,兩手空空站定。

樹梢微動,蕭白石現了身一躍而下正好落到他的身後。應長風回頭還未開口,蕭白石叉腰道:“喂!說好的午時三刻,你遲到了。”

應長風眉梢微挑,指了指頭頂的方向讓他看。

此時旭日淩空,正好三刻。

因為武脈被廢無法禦風而上,應長風仰望被結界包裹的雲中跡始終不語。

在翠微山,數雲中跡到風滿樓這一片他最熟悉,此時又沒有旁人看着,蕭白石自在得多了。他繞着應長風走了一圈,突然打趣道:“長風公子,你要去我的住處,但現在這樣子也上去不了,怎麽辦?”

應長風不動聲色地擡眼道:“你本門心法已練至六重,帶我上去不是問題吧?可連說兩句話便沒膽子,恐怕此事難為你了。”

聞言,蕭白石頗不服氣:“誰、誰說我沒膽子……”

竟就要伸手去摟過應長風,但對方往後退了一步,片葉不沾身似的躲開了。那腳步輕盈靈動,蕭白石眉頭微皺,突然奇怪地想:

他不是沒有修為了嗎?怎麽這幾步如此快?

當今天下除卻那些歪門邪道的套路,剩下的道者煉丹畫符,大部分性情溫和一心求道,輕易不動手,到了除魔衛道的時候也不會沖在最前面。有句話說得好,天塌下來劍修們先頂着。

常言道,一劍能當百萬兵,強力的劍修過了凝神期,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完全能以一敵百不落分毫下風。應長風便是其中佼佼者。

而武學唯快不破,他早年師從離火劍門的家學,劍法更是将這一字貫徹到了極致。當年與他對劍的歸一笑輸了半招後仰天長嘆愧不如人,後來又評價應長風的劍“實在是太快”,可說得了離火劍門與東暝觀的真傳,說疾風驟雨也不為過。

劍很快,身法想必也十分迅捷……

蕭白石想将某個詭異的念頭甩出腦海,卻放不下好奇,試探道:“你剛才這兩步,我都要以為你其實一點事也沒有了。”

應長風淡淡道:“練過千百遍自然成了習慣。”

兩人又僵持片刻,蕭白石仰頭看了一眼雲中跡的位置,知道自己今天無論如何沒法抱着……帶着他上去了,問道:“此處也沒人,你尋我有什麽事便直接說吧。”

“我想找一個地方。”應長風道。

“嗯?”

“翠微山上是不是有個藏經洞?我聽說那處存有紅塵道所有古往今來的典籍。”應長風見蕭白石面露詫異,又解釋道,“在東暝觀時,我于藏書樓中參透了離火劍門至高武學,修為得以大進。翠微山若也有,便想去見識一番。”

蕭白石不上當,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有藏經洞?”

“你父親告訴我的。”應長風猜到蕭白石所想,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果你知道那處怎麽進入……我不想讓他帶我去。”

但卻希望我帶你去嗎?

這問句在蕭白石唇齒間徘徊一遭,他面色如常,內心卻風起雲湧地想應長風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們有這麽熟悉?為什麽寧可拜托自己也不去問父親,分明父親告訴了他藏經洞的存在,以現在應長風毫無威脅力的地位,他就算想進去看一眼、借幾本書,蕭鶴炎不可能不同意的——藏經洞裏壓根兒沒有禁書秘籍。

“你去找父親吧”幾個字整整齊齊地堵在了他的喉嚨口,蕭白石對上應長風的目光,臉頰不可避免開始發熱。

他伸手搓了一把臉,念了三遍“美色誤人”,別扭道:“我是知道……也可以帶你去。但可不能白幹活,你給我什麽好處?”

應長風愣怔片刻,道:“我沒有可以給你的東西。”

一句話把他堵了個夠嗆,蕭白石道:“那就大家都別去了。”

應長風不料他竟有耍無賴的時候,換作別人恐怕就此作罷,但他在這事上有着超乎想象的執着。蕭白石眼見他眉頭微蹙認真思索,也許真的開始盤算在蘭渚佳期留了多少家當,而其中能用來換進一次藏經洞的又有多少。

蕭白石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應長風了,眼前這人分明倨傲清高,此刻卻全看不出從前有多鋒利,反而……有點可愛。

良久,紅雀在蕭白石肩膀上不耐煩地蹦跳,又繞着應長風飛了一圈。它看中應長風的頭發,正要去扯,應長風突然有了動作。

他在蕭白石的注視中解了腰間的玉笛:“就這個吧。”

“什麽?”

“身無長物,其他都是拜你父親所賜,只有它算得上是我自己的東西。”應長風端正了眉眼,“不是問能給什麽?這個,送你了。”

那是“吹月”。

蕭白石知道,它和遠山黛一樣是對方的标識。

應長風從遠海到中原時便一直随身攜帶這只短笛,所用材質是深海底罕見的玉石,玉色純而質地輕薄,制成短笛後其音色與上好竹笛無異。

但沒人聽過應長風的笛聲,蕭白石心念一動。

“我不要你的笛子。”蕭白石道,“我要你,為我吹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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