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瑞獸現世

“哎……”蕭白石托着臉,不知第多少次嘆了口氣。

從藏經洞回來後他罕見的數天都沒睡覺,終日坐在院內一把藤椅上,雙腿盤着,手肘撐在膝蓋內側,保持捧臉的姿勢,看着像模像樣實則滿腦子漿糊。

若是旁人看去了,興許要以為蕭白石是用這種奇妙的姿勢入定。

可惜入定不是只靠坐得端正一動不動,天地靈氣運轉,煉化以養自身,入定第一條須得靜心。蕭白石被應長風那一吻弄得魂不守舍到現在,別說靜心,問他今夕何夕他都不一定答得上來,整個人都變傻了。

想到應長風,蕭白石又是一聲長嘆:“哎!”

窩在他身後充當腰枕的奶豹子實在受不了這人的長籲短嘆,不耐煩地伸爪拍拍蕭白石後心,卻被一反手捉去他懷裏。碩大的一只猛獸,就這麽讓蕭白石搓圓揉扁着實很沒面子,但豹子像挺享受和他親近一般甚至和蕭白石玩似的刨一把他的手。

蕭白石掐住豹子兩只前爪,辭色故作嚴厲道:“誰要和你玩了!我這兒煩着呢,你也不幫我排憂解難……”

豹子無辜地望向他,兩只大眼睛水汪汪轉了一圈。

蕭白石皺起眉:“不然呢,你那天也跟着去了,就沒覺得他哪裏不對?說實話,我現在都還沒回過神,覺得那是個假的應長風!應長風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主動吻他。

這字甫一出現在腦海,蕭白石又有點受不住了,索性整張臉都埋在了豹子頸後厚實的毛裏,免得被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看見自己快燙得冒煙的耳朵。他摸着豹子的毛,對方能感覺到他的低落,輕輕哼了聲,便順從地卧倒了。

蕭白石惶恐地想,應長風到底圖什麽呢?

藏經洞裏的回憶都太鮮明,他能記得應長風那句“別再哭”和片刻的遲疑,但他吻上來沒有絲毫猶豫就抱住了自己,還有擦掉唇角水漬的動作,拉着他的手說“回去吧”……還有閃躲的眼神,不知道該怎麽辦,安慰他“不是怪物”。

可能應長風沒有別人見到的那麽無情無義,又或者是長久手無縛雞之力,沒法終日思索劍道的極致,只得将心思暫且放在了品味七情六欲上面。

這是好事嗎?

可他又沒見過應長風禦劍的樣子。

“哎……”蕭白石又哼哼着,“他到底怎麽想的……你說,我要不要膽子大點兒再去一次啊?”

豹子舔了舔爪子。

蕭白石心有餘悸道:“西極山論道會還要數月才能結束,父親不在,別人忙于修習也不管我,你說有時間麽當然是有。可我怕他那天一時興起覺着好玩兒才那麽做,現在回過神來不肯見我。”

豹子用爪子拍向蕭白石的臉,中途被他抓住了。

“我懂你的意思。”蕭白石癟了癟嘴,“但我說完喜歡,他一點表示都沒有。”

豹子搖頭晃腦,不吭聲了,一轉身輕盈地跳下藤椅後朝雲中跡的院門處小跑。接着它停下,望着蕭白石,半趴着拉長了身體。

蕭白石懂了它的意思,按住仍在怦怦跳個不停的心髒在走與不走中掙紮片刻,最終決定聽一次它的話,掀開搭在腿上的外衫就這麽跟上了。

雲中跡到蘭渚佳期這段路在蕭白石看來從沒有這麽近過,曾經他夜裏無眠看都看不見的地方,現在與豹子躊躇一路,抵達也眨眼的工夫而已。

因為入冬,花樹沒有之前那麽茂盛,但各色花朵交織在一處,遠望亦是白如浮雲、粉似織錦,依舊美不勝收。當中竹屋露出一點檐角,蕭白石視力上佳,還沒走到就已經看見那兒新挂了一串風鈴。

院中不見應長風的影子,蕭白石停在檐下,仰起頭看那串奇形怪狀的東西。

竹子剖成小片,當中懸挂大小不一的金屬碎珠,用線簡單地穿起來,顯得幾分随性。沒什麽聲音,但一抹翠綠中偶爾閃過亮光,看着盡管粗糙卻也別有一番心意。

蕭白石望着那東西,擡手隔空碰了碰。

他指尖彈出一小點金光,頃刻間便融進了竹片之中。微風過處,那些金屬發出的清脆響動比之前稍大了些,聽起來竟頗有幾分韻律感——小法術就能做到的效果,起碼讓它變成了完整的風鈴。

蕭白石心滿意足地聽了會兒,豹子在他腳邊發出呼嚕聲。

明白它的提醒,蕭白石一側頭,應長風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竹屋外,正與他隔着一條翠色門廊相望。

他對蕭白石的到來沒有任何意外,也不問為何前些時候近小半個月蕭白石沒出現,目光在蕭白石臉上略微停頓,朝他示意手中的茶盤。

不遠處,小巧玲珑的鐵壺正坐在紅泥爐子上,壺嘴噴出一股細細的白煙。

就是這一點水汽,讓整個蘭渚佳期都脫離了不切實際的缥缈,墜入紅塵俗世,成了一處人間盛滿向往的桃源了。

蕭白石随他過去後自覺坐了,看那兩個小茶杯一眼,道:“要泡茶嗎?”

“上回他們送來的。”應長風沒說是誰,把燒開的水倒入紫砂壺,立時升起馥郁的茶香。他好似獨處時無聊做過無數次,洗茶、泡茶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多時便将蕭白石面前的杯子斟滿了。

應長風下颌輕輕一擡:“嘗一嘗?”

蕭白石笑開了,此前的猶豫被這幾個動作和他若無其事的問候春風化雨般消弭,但他又能覺出應長風同從前有所不同。

至少在他們還沒接吻的時候,應長風從來不在蘭渚佳期理會他。

其實茶沒什麽特別,和雲中跡的一樣,都是負責采辦的師兄弟們從山下存的。應長風的這一塊似乎儲存得益,或者是蕭白石心情爽朗所以味道甘甜些。

豹子趴在旁邊,和一叢橫生的草芽玩得不亦樂乎。它個頭雖大,但年紀還小得很,興許剛斷奶,平時不愛見人,惟獨對蕭白石和應長風不怕生,尤其一見蕭白石便打滾翻出肚皮要摸的樣子,無怪應長風叫它“大貓”。

此刻它在旁邊自顧自地玩,應長風放下茶杯,斜睨一眼它,忽然道:“那日從藏經洞借回來的《萬獸綱》中,似乎有這只大貓的來歷。”

《萬獸綱》也是平章別院編撰的書,與《百草經》齊名,當中記錄了山海之中近九成的珍禽異獸,昔年大鬧南海的“禍鬥”也在其中,可以說是一本不折不扣的“萬獸圖鑒”。若被《萬獸綱》收錄,那更非是俗物了。

蕭白石聞言一怔:“我以為它就是一般的豹子。”

應長風話裏有話道:“它沒告訴過你自己從哪兒來的麽?”

“它也說不清楚。”蕭白石皺了皺眉,茶盞中清亮的茶湯也随他心意蕩出一層漣漪,“它記憶有損,從蘇醒後便在翠微山腹地獨自長大。後來跟随某個指引上了雲中跡,這就要認我為主。”

應長風道:“你是它的主人?”

“不,我沒這麽想,雖然人為萬物之靈,修道者又額外參透了些天地真谛,但飛禽走獸也都有自己的聲音和思考,我不能做它們誰的主人。”蕭白石想了想,道,“或許說朋友更貼切吧,反正我也沒什麽朋友。”

這世間無論修道者還是大權在握的俗人總會想做萬物之主,蕭白石的話反而令他為之動容。應長風眼眸一垂,道:“這些時候你沒來,我閑着沒事,就把那本書粗略翻了翻。”

蕭白石“啊”了聲,暗道:怎麽說得這麽怨念?是我聽錯了麽?

“它應當是靈獸‘赤豹’,赤色皮毛,斑紋如焰,極通人性,常伴修行者左右,向來都生活在靈氣彙聚之所……譬如翠微山。”應長風說着,朝豹子勾了勾手,那黏人精就湊過來任他摸了一會兒。

蕭白石道:“那……它不是什麽普通的野獸,是哪兒來的?”

“這就不清楚了,你有什麽頭緒麽?”

蕭白石略一思索:“按理說仙獸都吸取天地靈氣溫養自身,獨來獨往,頂多和有緣人結伴而行,極少繁育後代。哪怕有了後代,一般都要經歷許多磨難才能降世,出生後又須得許多年方能獨立生存——但我從來沒見過赤豹,是我孤陋寡聞了麽?”

“不奇怪,我也不曾見過。傳聞赤豹千年前曾是山神的坐騎,近五百年都極少現世,故而衆人都稱其祥瑞。”應長風眉心微蹙,正色道,“這事兒不能被太多人知道,現在有些心術不正之徒總想着用靈獸骨血強行提高自己的修為,若被他們聽聞翠微山有一只赤豹,還不知會招來多大的麻煩。”

蕭白石贊同道:“它這麽小,我定會照顧好的!”

應長風颔首,雖沒直接誇他,眉眼間已隐約有贊許之意了。

那天蕭白石喝過茶,心裏記挂着赤豹的事,便和應長風約了此後幾天再來。他想去七層經塔再查閱一些典籍,難得地早早告辭。

他與應長風極少如此融洽,那個吻還是改變了些氣氛的。蕭白石這麽想着,下山腳步輕快,小赤豹察覺到他的心情也跟着雀躍。

踏出蘭渚佳期,蕭白石哼着歌大搖大擺地走,行至中途時赤豹忽然停了。

“怎麽了?”蕭白石帶笑問道。

赤豹耳朵微微動了幾次,但又很快扭過頭,被蕭白石撓了兩把腦袋。一人一豹沒察覺到異狀,迎着燦爛夕陽離去。

一叢花樹格外茂盛,蕭白石的身影看不見後,那裏閃出了個玄色長衫的人。

卻是此刻本該遠在西極山的蕭鶴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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