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春水化凍
“脫幾件?!”蕭白石雙手抱住自己,驚恐無比地說。
淅瀝瀝的雨聲遮蓋不住一瞬的沉默,應長風愣了下,然後從他的動作裏明白了什麽,無言以對片刻,道:“你愛脫幾件脫幾件。”
蕭白石:“……”
應長風:“有引火符麽?”
幾個字倒是讓蕭白石從突然撒歡的遐想裏回過神,他“哦”了聲,說:“有的。”
言罷他從懷中拿出一張手指長的淡色符咒,抛入空中後并指揮向地面相對幹燥的一塊地方,符咒爆裂開,旋即落在地面,成了一小撮溫暖的火焰。
引火符是最簡單的低級符咒之一,有仙根的人只需像蕭白石這樣簡單就能引燃,而普通凡人若想使用,不過也是念句複雜些的口訣。正是如此,早些年被部分心術不正的仙門弟子偷偷拿到俗世販賣,後來引起數次災禍,驚動了朝廷上下,數十年內都禁止法器符咒在民間流通。
這個符咒雖簡單易刻,但因為蕭鶴炎不喜明火,在翠微山上并不多見。這幾張引火符是蕭白石為應長風準備的,哪知途徑大雨,這麽快便派上了用場。
山神廟內,應長風環視一周,摸清了各種陳設與原先供奉。
他站起身繞過篝火堆,從角落拾起兩根勉強還不算朽爛了的木頭,解下發帶将它們固定成交叉形狀,支撐出一個簡易的衣架。
“外衫。”應長風向蕭白石伸出手,對方連忙除下濕透的衣裳。
木頭架子位置有限,他們兩人的外衫不得不親密地靠在一處。火光掩映,是翠微山中感受不到的暖意,蕭白石托着腮盤着腿,一時有點發呆了。
應長風見他動也不動,穿着濕透大半的裏衣,正要出言問要不要烘一下,蕭白石如夢初醒,左手拈了個口訣。他渾身凝起一層霜般的凍住了水,再輕輕抖掉,便全都幹了——只是這法子太冷,常人身軀無法承受。
對應長風而言,或許烤幹衣裳比損害身體的術法更有用。他這麽想着,收回手繼續托腮發愣,餘光不時一瞥火堆後的人。
應長風剛才散了發帶,眼下濕成一绺一绺的黑發貼着白皙面頰,發梢還在滴水,不時在裏衣濡濕一小團。他有點冷了,裝作不刻意地往火堆又挪了挪,手伸出來展開,不時指尖一跳,蹭着火苗。
蕭白石沒來由想到那只好吃懶做的赤豹,也喜歡伸着爪子和他玩。
他手指一點,火苗頓時變得柔和不少。
應長風察覺到他的用意是怕自己燙着,面色稍霁,方才對蕭白石的憤怒也不見了,突兀道:“此間供奉的似乎是翠微山神。”
“啊?”蕭白石沒聽說過這個,問道,“那是誰?”
雨幕聲作伴,應長風講起故事的腔調缥缈而游離,偏又平鋪直敘,叫人很難專注于他說話的內容本身:
“我從一本《名山志異》中看過,天下諸多靈山現在大部分成了仙門道場,但早些時候并不是如此。這些地方風水極好,多有靈力之源,故而精怪也多。這樣一來自然有修行者會選擇與山中精怪一起修行。俗世的人不辨其中奧妙,以為只有神明才能溝通走獸,便會自發修築神廟供奉。這些修道者中有性格不那麽乖戾古怪的,遇到小事暗中相助,更是加重了凡人對‘山神’的敬畏。”
蕭白石聽罷,忽道:“那不就是通靈術麽?”
應長風看他一眼,慢吞吞道:“玄鶴真人座下靈獸失控之事還未發生之前,那些修行到了極致的大能沒有派別歸屬,幾乎是全部自山中而出,所以或多或少都懂一些通靈術。所謂精怪,無非也是沾了點靈氣、能懂人言的鳥獸,卻被凡人尊為神了。”
蕭白石頓覺他話裏有話,想到自己,又思及他那三腳貓似的通靈天賦多半繼承自辛夷的內丹,一時有些疑惑。
這話說得,辛夷難不成也是那時候的修行者嗎?
那他當時該至少四五百歲吧……
仙門道侶大都同輩,就算相差些歲數,也不成文地默契規制在兩輩百年之間。再加上雙修合道是兩廂情願,大都不會跨越輩分,蕭鶴炎和辛夷如果真的差那麽多,眼下又尋了個年輕的應長風——
他和應長風那三百餘歲的差距竟還顯得正常些!
特立獨行至此,蕭白石一時啞口無言。
面前火焰跳動,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沉默太久,擡起頭,與應長風四目相對。應長風的神情自然,沒有半分不耐。
“啊,對不住……我剛出神了。”蕭白石搓了搓手,“我在想通靈的事。”
應長風點頭以示明白了,繼續道:“那本書最後列舉十大靈山,翠微山位列第六,此處有山神廟不奇怪。算來看這裏的陳設,或許早已無人供奉,時間上,與各大仙門立足武林廣大門派,凡人開始追逐飛升,似乎也是同一時期的事情。”
這時提起山神廟,除了身在此處,蕭白石也有別的想法。
他猜測應長風興許在試探什麽,但對方滴水不漏,他沒法一探究竟,也不能主動問“你是不是知道山神是誰”——蕭白石自己都不确定。
總不會是辛夷吧。
思來想去,蕭白石小心問道:“你想說,這山神并非真的神仙,其實就是從前在翠微山修行、還深谙通靈之術的某位前輩?”
“正是。”應長風道,“貴派藏經洞內有一本《翠微記事》,前半截是帛寫的,恐怕有些年頭了。我猜,那也許就是翠微山志一類的……記載了靈山上從古至今的修行者變遷。”
他只去過兩次,卻對內中藏書了如指掌,記憶力與專注度可見一斑。蕭白石自慚形穢了片刻,問:“你沒有打開看一看嗎?”
應長風簡單道:“上面設有一道封禁,我解不開。”
蕭白石後知後覺,應長風恐怕很想一探究竟,但又不好意思拜托自己,可能要等兩人熟悉之後才提出此事。雖然自己不一定能解開,他卻讓應長風走得匆忙,現在還惦記着那本書遺憾至極……
“我不知道。”他小聲地道歉,“若此事你真在意,回頭我設法幫你帶出來。”
應長風颔首:“那便有勞了。”
火焰靜默燃燒,因為由符咒點燃并非自然之物,沒有煙熏火燎的煎熬,卻也少了幾分聲響讓人感覺真實。蕭白石摸了把火焰溫度,看應長風肩膀瑟縮,忽然起了念頭。
他喊了一句:“應長風。”
“嗯?”
“你過來挨着我坐吧?太冷了,還在下雨。”蕭白石說這話的聲音輕柔,不似他平時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更像小心試探。
那雙兔子耳朵在應長風眼中又長長地豎了起來,代表一種期待。他不忍拂了蕭白石的好心情,尚未厘清心中因對方産生的慌亂,身體卻先一步動了,從容繞過火堆,在蕭白石身側的一塊破爛草席落座。
應長風還沒按下去,蕭白石忽道:“等會兒!”
言罷從懷中取出一條幹燥的布巾墊上,蕭白石仰起頭,對應長風笑:“現在可以了——這張席子太髒,又潮濕,會不舒服。”
修道之人大都喜潔淨,應長風尤其。平日裏就算随便也少有這樣湊合的時候,現在狼狽不堪,自己還沒想那麽多,蕭白石卻先一步都替他考慮過了。
應長風目光微動,這塊布巾與方才沒用在他身上的結霜印一起,莫名讓他動容。
心跳又有點快,應長風眨了眨眼,篝火中濺出一點紅星。他裹着半濕半幹的衣服,卻一點不覺得難受,聽蕭白石繪聲繪色地講那只豹子。
他對我好,就是因為那句喜歡。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人。
應長風暗想着,又忍不住覺得蠢些也不要緊,自己總會護着他。
這念頭突如其來地冒出來時,應長風吓了一跳。他短暫地有些心律不齊,如坐針氈,許多話語一并湧入腦海,其中數他師父岳辟川的嗓門最大,震耳欲聾。
“你天生斷情絕念,于修道是上佳的天賦。”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
“對芸芸衆生須得一視同仁,方能成就大道。”
他做不到一視同仁。
應長風突然如釋重負地暗道:蕭白石若遇險,他還是會稍微在乎一些的。
因為他在乎,給蕭白石一點類似親吻擁抱的甜頭,也在情理之中。
應長風把這些并不當回事,常人看來過分親昵的動作對他而言都一樣。他不想傷害蕭白石,就會去對他好。盡管此前還沒有人帶給過他差不多的感受,他也沒往其他地方想,修道雖然漫長枯燥,現在找到一些活着的趣味也不錯。
“活着”,應長風目光微動,突然就像朦朦胧胧地摸到了什麽。
所有人修道都為了飛升,但誰也沒說過飛升會怎麽樣。
如果飛升之後人變得無欲無求,心成了一塊石頭,終日坐看山色變換,雲卷雲舒,千萬年不變……那還算活着嗎?
失去了什麽,得到了什麽,他為此失去和得到的哪個更值得?
這問題困住了應長風,他良久不開口但耐不住身邊的人開始動手動腳。他身上冷,蕭白石蹭着他,狀似無意地踩過應長風濡濕的鞋尖。
“你冷不冷啊應長風?”
沒等到回答,蕭白石一抿嘴:“算了,我看你挺冷的。”
他話音将落時手中燃起一團暖光,是個極簡單的小把戲,只能堅持很短的時間,在他肩膀處的一片濡濕上來回地滾。
應長風像根木頭那樣杵着,沒說話,對蕭白石的動手動腳置若罔聞。他玩了一會兒也無趣,暖光燃盡了,篝火仍照亮着他們的臉。
“雨什麽時候能停……”蕭白石喃喃地說,往旁邊一歪,頭靠在了應長風的肩膀。
這動作仿佛突然解開了一個經年的封印,應長風被他霜欺雪染過的頭發蹭了蹭側臉,不明所以地“嗯”了聲。
蕭白石閉起眼,安靜封閉的環境和連綿雨聲讓他提了個莫名其妙的要求:“我好不喜歡下雨啊,應長風,你親我一下吧。”
被他倚靠的人僵了僵,蕭白石不用看就知道他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他失笑,一句“逗你玩的”還未出口,應長風按住他的胳膊迫他半坐起,頭一矮,因淋過雨的兩片嘴唇有點冰冷。
然後準确地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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