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四十千
有姝已做好跟随主子歸京的準備,宋媽媽和白芍卻先一步趕到開元寺,要接有姝離開。她們以為十年過去,厲鬼早就走了,留不留在貴人身邊并無所謂。
“我現在還不能走。”有姝聽完二人來意,搖頭拒絕。他尚未找到殺死厲鬼的辦法,一旦離開主子,唯有死路一條。
“可是你母親還等着你呢!”宋媽媽急得不行,握住少爺手腕,低聲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世?”她原想等少爺成家立業了再回上京認祖歸宗,哪知道林氏那賤人竟不肯放過小姐,往小姐屋內塞了些男子的私物,污蔑小姐與外人通奸,逼着小姐在感業寺落發為尼。
宋媽媽收到消息時,此事已成定局,想到小姐這輩子都毀在王象乾和林氏手裏,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沖動之下便想把少爺帶回去。少爺好歹是王家嫡子,又如此聰明俊秀,定能獲得老太爺和太夫人的寵愛。
思及此,她也不管少爺是否願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前程往事盡皆傾訴,末了低泣道,“少爺,你母親還等着你回去救她呢。你快跟我回上京吧。”
“你是想讓我回去認祖歸宗?”有姝面無表情的詢問。莫說他尚且自身難保,便是沒有被厲鬼纏住,也絕不會回王家。
宋媽媽連連點頭,白芍也露出希冀之色。
“是嫡子又能如何?母親還是正妻,照樣落得個長伴青燈古佛的下場,老太爺、老夫人可有為她說過一句公道話?你們也說了,我打一出生,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讨債鬼投胎,被你們抱走十五年,亦無人問津。原以為讨債鬼已死在外面,正待松口氣,卻又忽然找上門來,宋媽媽,若換成是你?你喜歡得起來嗎?”有姝抿了抿唇,繼續道,“林氏連毫無威脅的母親都不肯放過,又如何容得下我這個與她兒子争家産的嫡子?而家中的長輩,誰又會護着我?父親?老太爺?老夫人?”
有姝再次擺手推拒,“宋媽媽,我們勢單力薄,現在回去不是争口氣,而是送死。母親能離開王家是好事,至少不用再受磋磨。待我此間事了,我便去接她出來。頭發剃掉了能再長,出家了能還俗,但命沒了,便什麽都沒了。”
宋媽媽一聽此言,頓時陷入長久的沉默。白芍熱切的表情也慢慢冷卻下來。一盞茶後,二人雙雙醒悟,目露羞愧。她們也是急糊塗了,差點害了少爺。王家哪裏是什麽好去處,卻是刀山火海,血池煉獄。
想通關竅,二人讓有姝給母親寫一封信,也好叫她安心,然後回家收拾行李,先去京城查探情況。她們前腳剛離開,阿大後腳就來了,讓有姝做好出遠門的準備。
三日後,有姝與主子登上馬車,搖搖晃晃往京城去。
姬長夜手裏拿着一張聖旨,輕笑道,“有姝就沒什麽話想問我?”
有姝正捏着一塊米糕,用門牙一點一點磨,聞言左右擺頭,對聖旨的內容毫無興趣。該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不該知道的,他也猜到了,人太聰明就是如此煩惱。
姬長夜将少年拉入懷中,細細抹去他嘴角的碎屑,嘆道,“我原以為這輩子都回不了京城,故而想抛卻身份重新活過,卻沒料父皇竟又招我回去。有姝,你大約已經猜到了吧?我就是當朝三皇子姬長夜。”
有姝點頭,表情十分淡然。主子就是主子,無論是開元寺裏帶發修行的落魄少年,還是如今運籌帷幄的上位者,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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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長夜對少年稀松平常的反應很滿意,思量半晌,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他抿了抿唇,感覺口中萬分幹澀。
有姝一面點頭一面啃米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滿是疑惑,仿佛想問主子為何提起這茬。
姬長夜心內微驚,捏住少年下颚,仔細看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四日前,宋媽媽來看我那次。”有姝坦誠相告。
“竟是那天知道的。”姬長夜喃喃自語,反複回憶有姝最近幾日的表現,發現他該吃吃,該睡睡,絲毫沒有自己預想中的哀痛與仇恨,亦沒有向自己求助的意願。有姝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定了定神,他繼續追問,“既如此,那你可曾想過回王家認祖歸宗?你若是想,我能幫你把宋氏也接回去。”
有姝哪裏敢走?一聽這話,連米糕都吃不下了,連忙撲到青年身邊,雙臂纏在他勁瘦的腰上,急切表白,“請主子千萬不要送我離開!王家再好又能如何?他們從小将我抛棄,未曾給我一粒米,也未曾給我一件衣。将我養大的是主子,教我讀書的是主子,讓我吃飽穿暖、平安康健的還是主子,我寧願待在主子身邊為仆,也不想回到王家去當什麽大少爺。”說到此處,有姝眨了眨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大眼睛,真摯道,“哪裏有主子,哪裏才是我的家。”
有姝口舌笨拙,一次性說這麽多話,已是超常發揮,然而這一字字一句句,卻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擔心自己無法撼動主子心神,不免感到十分焦慮,眼眶、鼻頭慢慢變紅,濃密的睫毛也染上濕意,看上去可憐極了。
姬長夜看似溫柔寬和,實則內心最是冷漠,當初收下有姝,一是為了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二是為了找個樂子,對有姝的憐惜有,卻不是很多。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朝夕相伴了十年,姬長夜便是一塊石頭,也該被捂熱了,更何況有姝待他沒有一點虛情假意,那顆赤子之心,自始至終都沒變過。
他來不及多想,将吓得臉色發白的少年抱入懷中輕輕拍撫,應承道,“有姝別怕,我不送你離開。有我的地方,總有你的歸處。”懷裏的人,是他手把手教養長大,親眼看着他從三尺高的奶娃娃長成了姿儀絕世的少年郎。他雖已二十有五,卻至今未曾大婚,身邊既無妻妾亦無子嗣,有姝說是他的下仆,實則與他的親人無異。他們日日同桌共食,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親密、最重要的存在。
将有姝送到人心險惡,綱常淪喪的王家,他如何舍得?之前的所謂布局,所謂籌謀,在有姝哭紅的眼睛面前,什麽都不是。姬長夜妥協了,徹徹底底妥協了。
他抹掉有姝眼角的淚水,将米糕掰碎,一點一點往他嘴裏喂,柔聲道,“好了,別哭了,你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奶娃娃,怎麽還喜歡哭鼻子?只要你不願意,我絕不會送你走,我發誓。”
姬長夜素來一言九鼎,有姝聽了這話才算安心,伸出舌尖将米糕卷走,悶聲道,“我沒哭,只是有點心塞,吃些東西就好了。”話落接過米糕,嗷嗚咬了一大口。
看着少年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姬長夜低聲笑了,積壓在心頭的陰霾緩緩消散。
三天後,一行人抵達上京。由于三皇子當年被放逐時還未來得及出宮建府,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方便留宿宮中,皇帝便把日前查抄的一座官員府邸賞賜給他。
有姝跳下馬車時,內務府派來的宮人正在擦拭朱紅色的大門,門梁上懸挂的“方府”的牌匾剛被摘下,随意擺放在路邊。
“你這人怎麽如此無禮,竟把馬車停在別人家正門口。快些走開!”一名宮人上前驅趕,看見随後而至的姬長夜,辨認了半晌才跪下行禮。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朝三皇子,亦是聖上唯一的嫡子,歸京時竟只配備了一輛馬車,看上去寒酸極了。
哎,果然是個不受寵的。這樣想着,宮人不免流露出幾分輕蔑。
姬長夜淡淡瞥他一眼,牽着有姝徑直入內。早在母後薨逝之時,他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亦看盡了世态炎涼。他不再為父皇的貶斥傷懷,也不再為旁人的輕視憤怒,只因他知道,自己早晚會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将這些人踩在腳下。
說來也是命苦,有姝雖然來自于現代,又托生在大富大貴的王家,卻從沒住過如此寬敞豪華的屋舍。他這裏看看,那裏摸摸,目中滿是驚奇之色。
但對姬長夜而言,這座宅邸只能用“簡陋”二字形容。放眼整個大明皇朝,哪個皇子的居所是三品官員的規制?他剛入京便被狠狠打了臉面,也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看笑話。但那又如何,能讓皇帝親口否決掉之前将他永遠放逐的旨意,姬長夜已贏了一籌。
目下,看見有姝綻放光彩的明眸,腮邊露出的小小酒窩,姬長夜越發心情快慰。
“喜歡這裏嗎?”他習慣性的去戳那軟坑,為指尖溫熱細膩的觸感着迷。
有姝重重點頭。此處花木峥嵘、假山林立,可說是三步成景五步入畫,與破敗蕭索的開元寺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經歷過末世的摧折,又遭受父母的遺棄,有姝對生活品質壓根沒什麽奢求,能住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自是無比滿足。
姬長夜見少年很是歡喜,心中的那點不虞也就随之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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