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四十千
二人椅子還未坐熱,外面便來了一個太監宣旨,讓皇三子即刻入宮觐見。姬長夜當年被放逐時還未出宮建府,故此,至如今也沒得到任何王爵或封號,在所有皇子中是地位最低的。此次能夠歸京,也是多方博弈的結果。
當今太子行四,生母蕭貴妃乃聖上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不惜氣死元後,放逐嫡子,在朝臣的反對聲中硬将四子立為儲君。這母子倆可說是後宮、前朝最風光的存在。然而,元後沒了,太後卻還活得好好的,其母家肖國公府亦是朝中一大勢力。太後為了維護家族利益,逼着皇帝納了自己侄女兒入宮,立為誠貴妃,誠貴妃的兒子七皇子今年剛及弱冠,按照祖宗規矩,應該帶領家眷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
此次姬長夜能夠順利回到上京,問題就出在這封地上。如今的大明朝只剩下兩塊封地可供七皇子選擇,其餘地界都已是有主之物。一塊是荊州,地處西北內陸,四周被各大蠻族包圍,時有戰事發生,不但極為貧瘠,亦十分危險;一塊是湖州,乃大明皇朝最富庶的州府之一。太後為了照拂七皇子,自然想讓他去此處,但太子和蕭貴妃卻不樂意。
湖州是水上運輸的交通要道,且土地十分肥沃,一年的賦稅能趕上半個國庫,七皇子去了那裏,只要稍微做些手腳便能積攢大筆銀兩,日後招兵買馬豈非難事?這對太子而言是個巨大的威脅,又兼之肖國公府勢大,早有染指儲君之位的苗頭。這湖州給誰都可以,就是不能給七皇子。
太子與蕭貴妃深感不安,連番在皇帝跟前游說,試圖讓他把七皇子派遣到荊州去。太後聞聽消息氣壞了,這才想起當朝還有一個皇子沒有封地,那就是姬長夜,于是待兒子前來與自己商量時,手指往地圖上一點,斬釘截鐵地道,“這荊州便賜給老三吧。他是嫡子,又已成年,早該加封了。”
皇帝立即否定,“那孽子違背人倫,亂了綱常,已鑄下不可饒恕的大錯,朕沒将他貶為庶民實屬寬和仁厚,怎能再賜他封地?”
太後聞言冷笑,“違背人倫,亂了綱常,這話皇帝拿去騙騙別人倒也罷了,無須在哀家跟前耍花腔。真正違背人倫的究竟是哪個,哀家心裏清楚得很。哀家之前可以睜只眼閉只眼,如今既欺到哀家的小七頭上,哀家卻是忍不得。”話落抿了一口熱茶,放軟語氣道,“老三到底是你的嫡子,帶發修行十年已足夠他洗心革面,你若是能召他回來并加封,世人都得贊你一聲藹然仁者。”
皇帝本就心虛,又頗為忌憚太後,故作為難地道,“待朕考慮考慮。”末了甩袖而去。
太後怕事情有變,授意肖國公與各位大臣向皇帝施壓,盡早将封地定下。皇帝雖然不想把湖州給老七,卻更不願意讓老三擁有翻身的資本,兩害取其輕,只得選擇妥協。
于是一份诏書就這樣送到梁州的開元寺,而姬長夜早就猜到此次回京,皇帝要與自己說什麽。能得到封地和王爵,他內心并無一絲觸動,這些本就是他應得的,更在他算計之內。只一點讓他頗為頭疼,那就是有姝這小尾巴實在是黏人,竟連入宮都要跟着。
“你乖乖地待在府裏,我讓阿二給你買香酥鴨。我記得南街水井巷的福記香酥鴨可是上京一絕,那香脆鹹鮮的口感過了十年還令我回味無窮。你不想嘗嘗嗎?”他無奈地拍打少年發頂。
有姝哪裏敢離開青年一步,什麽話都不說,只用力抱住青年勁瘦的腰,并将臉蛋埋在他懷裏。這種無尾熊的抱法最是牢靠,一旦黏上,便是阿大和阿二齊上陣也沒法将他撕開。姬長夜看不見他表情,只能一下一下捋着他順滑的發絲,又去扯他玉白的耳朵。
有姝不為所動,反而抱得更緊,恨不能直接鑽到青年身體裏去。若是這龍氣能為他所用,他何至于此?這十年過得委實辛苦,睡覺、吃飯、讀書,甚至上廁所,他都得形影不離地跟着姬長夜,便是姬長夜的幕僚前來禀事,他也硬賴在書房不肯離去。好在他年紀小,別人沒拿他當回事,待他慢慢長大,朝夕相伴的情分自然而然就打消了姬長夜的心防,這才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
如今回到上京,有姝明白,若是自己再找不到收用龍氣的辦法,早晚會死。現在的姬長夜已不是當年那個落破潦倒的皇子,而是正經的,有了封地的郡王甚或親王。他總有許多正事要辦,總要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譬如現在,譬如上朝。
思及此,有姝越發收緊雙臂,小臉在青年懷裏蹭來蹭去,無意識的撒着嬌。
姬長夜最是拿這樣的少年沒有辦法。這畢竟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他晚上抱着他睡覺,白天摟着他讀書,餓了為他張羅吃食,冷了為他置辦衣物……年年月月,暮暮朝朝,他們幾乎從未分開過一時一刻。到了京城,乍然與自己分離,他有此反應實屬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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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着,姬長夜心軟了,輕輕揉捏少年圓潤的耳垂,嘆道,“罷了,想跟我去也行,你得換身衣服。宮裏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的。”
有姝一聽這話,立馬從青年懷裏鑽出來,邊解衣帶邊道,“我馬上換,你等等我。”
姬長夜沖阿大使了個眼色,對方忍着笑拿來一套朱紅色的太監服。二人本想欣賞有姝窘迫的表情,卻未能如願,蓋因有姝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壓根認不出那衣服的來路。他三兩下換好衣服,又用油紙裹了兩塊綠豆糕,塞進袖袋裏,興匆匆地道,“好了,咱們走吧?”
少年已年滿十五,青澀稚嫩的五官慢慢長開,膚白、唇粉、眉淡,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靈氣十足,穿上太監服一點兒不顯得猥瑣,反倒有幾分鮮衣怒馬的蓬勃朝氣。
姬長夜捏住少年下颚細細看了兩眼,調侃道,“我家有姝果然長成了一位美人,若再年長一點,怕是會把上京閨秀們迷得神魂颠倒。”話落擰了擰眉,又道,“這唇紅齒白的小模樣太招人了些,恐會沾染麻煩。有姝,入宮後只管低着頭跟我走,別說話,更別亂跑。”
有姝立刻垂下頭,乖巧應諾。
二人入了宮,在養心殿前等候了小半個時辰才得皇帝召見。此時正值盛夏,外面日頭毒辣,将空氣都燙至扭曲。有姝這十年雖然過得不怎麽順遂,卻也沒受多少苦,一時間差點被烤成焦炭。他擡眸朝前方看去,見青年反手做了個安撫的動作,這才壓下滿心燥意。
父子兩十年不見,剛歸家,沒有一字半句關懷,反倒接連給了兩個下馬威,有姝再遲鈍也能察覺到皇帝對青年冷漠的态度。說冷漠都太過輕微,該說厭憎才是。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想到視自己為讨債鬼的父親,有姝默默嘆息。
恰在此時,殿內有人傳召,姬長夜回頭看了有姝一眼,用口型叮囑他等在原地。
此處是禁宮,青年觐見的人乃當朝皇帝,身上攜帶的龍氣應該也很濃郁。兩股龍氣彙聚在一起,便是天下最猖狂的厲鬼,恐也不敢近身。這樣想着,有姝安心了,雙瞳慢慢放空,開始修煉精神力。
一盞茶後,守在殿外的太監和侍衛開始換班,一行人在有姝身邊來往走動,帶起一股股熱風。忽然間,燎人的熱風中滲入一絲陰氣,旁人或許難以發覺,但與厲鬼抗争了十年的有姝馬上從冥想中驚醒,精神力彙于雙眼,定定朝陰氣襲來的方向看去。
他原以為是讨債鬼,卻沒料來者竟是一名吐着鮮紅長舌的女人,哦不,應該是女鬼。她緩緩走上臺階,路過有姝身邊,從容跨入養心殿。
有姝愕然,萬萬沒料到天下間竟會有不害怕龍氣的厲鬼。也就是說,這女人是比讨債鬼更強大的存在。如果讨債鬼繼續滞留在陽世為禍,某一天也能成長到女鬼這種地步。換言之,到了那一天,便是姬長夜也保不了自己。
思及此,有姝頓時心慌意亂,正待上前看個仔細,卻見女鬼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口裏驚駭道,“三皇子怎會身具紫色龍氣?姬正則好狗命!”
姬乃國姓,女鬼口中的姬正則是誰不言而喻。她之前款款走來,姿态沉穩,可見纏着姬正則已非一時半日,卻又在看見姬長夜的瞬間慌忙遁走,顯然很是忌憚紫色龍氣。姬正則畢竟是皇帝,理應有龍氣護體,這女鬼卻不怕他,還時時過來糾纏,由此推斷,女鬼的道行應該比讨債鬼高,而且與姬正則有血海深仇,而姬長夜果然能克制天下鬼物。
有姝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因是換班時刻,左右無人,他沖女鬼勾了勾食指,然後朝一旁的禦花園走去。
女鬼瞪大血紅的眼珠,表情遲疑。
有姝邊走邊回頭,繼續勾食指。
女鬼這才确定,這小太監果真看得見自己。她反正已經死了,沒什麽好顧忌的,于是飄飄忽忽跟了上去。一人一鬼轉到一處無人角落,開始談話。
“你如何看得見本宮?”
女鬼一張口,有姝就洞悉了對方身份。自稱本宮,那便是皇帝的妃子,而且位份不低;眼球暴凸,舌頭老長,十有八九是上吊;不對,從頸間的一字型淤痕判斷,她應該是被勒死,而且罪魁禍首正是皇帝,否則不會冒着被龍氣吞噬的危險前來養心殿。那句“好狗命”可不是什麽依依惜別的情話。
“我有陰陽眼。”有姝撫了撫自己眼皮,開門見山道,“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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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