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九
“你說什麽?”常欽像聽不懂中文話似得,一臉愕然地看向肖钰,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覺也跟着加大了許多。
肖钰心疼地瞅了眼昂貴的西裝袖子,拍開常欽指節泛白的手,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說,郗律師剛剛離開了,說是要趕今晚的飛機回倫敦。”
常欽皺緊眉頭,實在鬧不明白郗苓怎麽說走就走,要離開中國去英國這麽遠的地方,這麽多天裏竟然一點消息都未曾透露,他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沒聽懂,還是肖钰喝多了說胡話,于是掏手機給郗苓打電話,怎料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找不着自己的手機在哪兒。
“糟了,一定是忘在餐桌上了。”常欽一拍腦袋,自言自語般哀嚎一聲,二話不說轉身往回趕,剛要離開,卻碰上從洗手間裏折出來的付聖谕,後者一見到他,就露出滿面的微笑,緩緩向他倆走過來,常欽只好收回焦躁的面容,禮貌周全地沖對方微微颔首。
“常老師。”一場頒獎過後,付聖谕對他的稱呼也換成了敬重十足的“老師”,可見此人審時度勢的功力有多深厚,他溫和地笑着,提醒道,“舞會很快就要開始了,你身為今晚的重量級人士,理論上是要以領舞者身份入場的。”
常欽點點頭,感謝對方的提醒,跟着謙遜地說:“付老師不必太客氣,叫我常欽就可以了,我看咱們年紀都差不了多少,平時你要是不回香港,大家可以約起來打球。”說着,攬過一旁的肖钰向對方介紹道,“這是我的好朋友肖钰,也是一名建築師,我們平時沒事都會相約着一起健身打球。”
“你好。”付聖谕儀态端莊地跟肖钰握了握手,聽到常欽的邀請,不禁喜上眉梢,付聖谕處于大好的青春年華,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閑來無事就喜歡跟一幫朋友們出去打球泡吧,無奈他自己的朋友都在香港,每次出差來大陸,都為找不着人玩兒而苦惱,常欽的提議正中他下懷,只見他非常興奮地掏出自己的名片,分別給倆人遞上,同時親和地說,“你們也不必跟我生分,叫我付聖谕就可以了。”他的普通話不算特別标準,話語間夾雜着半生不熟的港音,使得聲音聽上去細細長長,與他沉穩的外貌有極大出入,他看向常欽,非常自來熟地搭住他的肩,哈哈笑道,“以後只要常欽你邀請,我必定赴約。”
三個人又随意聊了些有的沒的,約好過幾天抽時間一起打網球,常欽一心惦記要找手機給郗苓打電話,無奈被付聖谕一路領向宴會大廳,那裏早已圍滿了人群,大家都在等待繼頒獎之後的第二重頭戲——交誼舞會的開始。
宴會大廳內的裝飾極盡奢華,房頂被烙着金粉的灰色紗缦覆蓋,支撐屋頂的房梁上垂吊着幾縷閃着熒光的灰色絲帶,三盞巨大的水晶燈懸挂在空中,燈光搖曳,流光溢彩,一顆顆垂挂的水晶鑽将光線折射地影影綽綽,常欽被安排在首位,旁邊站着的是一身晚禮服的肖露,常欽原本以為主辦方會安排一位女士與他一同入場,但在剛才的頒獎典禮上,肖露主動公開了女友身份,因此與常欽相攜入場的舞伴自然非她莫屬。
輕柔的音樂聲響起,常欽挽起肖露嫩白的手,領着她一路走進舞池內,其他各獎項的獲獎者緊随其後,他倆在舞池中央站定,背景音樂适時換成約翰·施特勞斯譜寫的圓舞曲,幾對人踩着節拍,随着音樂翩翩起舞,女士們的長裙飛揚,像夕陽下絢麗的晚霞,在晶瑩的水晶折射中與耀眼的燈光交相輝映,幻動出無數迷離的光影。
常欽摟住肖露纖細的腰身,對上她含情脈脈的眼神,眼前浮現的,卻是當時與郗苓在培訓班裏上課的情形,那個人,永遠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他只會對自己愚蠢的舞步不住翻白眼,卻一次次忍受腳背被踩腫的痛楚,最後不得不極耐心地手把手教他擺正姿勢,掌握平衡。
“郗律師以前學過跳舞麽?”那時候,常欽曾疑惑地問過他。
郗苓漫不經心地回答:“小時候爸爸送我去舞蹈班學過幾年單人舞。”
“難怪……”常欽恍然大悟道。
“難怪什麽?”郗苓皺眉問。
“難怪抱着你的腰時,覺得手感很軟。”常欽眨眨眼,恬不知恥地說,一記暴粟緊随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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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及此,常欽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指尖在肖露的腰間滑動,結果一走神,不小心踩上了對方的腳背。
“嗯——”肖露痛哼一聲,擡頭瞥了眼常欽。
常欽這才回過神來,尴尬地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你走神了?”對于常欽之前的神色,肖露統統盡收眼底,她略有不快地問道。
常欽不置可否,只好讪然一笑。
“剛才,你是在想郗律師麽?”肖露的面色冷若冰霜,看向常欽的眼神中,帶着尖刻的質問。
常欽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竟猝不及防地被對方洗劫一空,他困惑地看向肖露,只見她嘴角含着勝利者般的冷笑,像是譏諷,又像是幸災樂禍:“可是郗律師已經離開了。”
常欽無奈地閉了閉眼,全世界都知道郗苓走了,唯獨他還被瞞在鼓裏,連電話都沒能給對方打一個。
兩個人互相摟着對方,在舞池裏旋轉跳躍,進退之間帶出說不出的暧昧,可彼此交接的眼神中卻連半分柔情也無,常欽怔怔地看向她,喃喃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肖露輕笑一聲,似乎對這個問題非常不屑,她一只的手被常欽的手緊緊抓着,踩着節奏在對方的臂彎下轉了個圈,再回到常欽眼前時,已換作如平時一般的溫文爾雅,只見她的睫毛輕輕一顫,柔聲回答:“如果我連這個都發現不了,還敢妄想公司上市?”
常欽勉強勾了勾嘴角,心中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化作三個字:“對不起。”
肖露倒完全不在意這聲道歉,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對方,悵然道:“我只是經常會想起以前我們三個人相處時的日子,覺得那時的自己,真的很可笑。”
“肖露。”常欽無奈地接口,“說了你可能不會信,但那時候,我跟郗苓真的沒什麽。”
“哦?”肖露拉長音調,直視對方漆黑如墨的瞳仁,“你敢不敢保證,那時候你的心,也同樣是純淨如水的?”
常欽無言以對,肖露的問題永遠都是一針見血,他沒有心情為自己辯解,而是直接點頭承認:“這一路走來,都是我對不起你,你要殺要剮都好,我全沒意見。”
肖露冷笑一聲:“我殺你幹嘛?我又不是變态殺人狂,我說了,我從不強留一顆早已不屬于我的心,既然你已心有所屬,我這個前女友,當然要祝你們幸福。”她頓了頓,繼續說,“我剛才在大廳裏遇到郗律師,他跟我說,他乘坐的航班是今晚九點三十,我想,等我們跳完了這支舞,你趕去機場,或許還能來得及見他一面。”
常欽沒再接話,兩個人在沉默中跳完舞蹈,音樂停住,常欽禮節性地擁抱了肖露,唇附在她耳邊,由衷地說道:“謝謝。”然後,他找回手機,快速離開會場。
常欽一路飛車趕到機場,他跑下車,在偌大的候機大廳裏四處狂奔,人群熙熙攘攘,他不斷在其中找尋那個瘦消的身影,他直沖飛往倫敦的安檢口,在那些排隊過安檢的人群中一一辨認,終究沒能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常欽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一刻了,期間他給郗苓撥了好幾個電話,語音提示都是已關機。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待分針滑過30,常欽終于洩氣,他耷拉着腦袋,一步步踱出機場大廳外,走進附近的Starbucks,跟服務員要了一杯咖啡一杯白開水,随便找了個空位坐下。這裏離起飛跑道很近,坐在光線昏暗的咖啡館裏,能聽見一架又一架客機沖上天空的聲音,他就在這樣嘈雜的唔鳴聲中,想象着郗苓所乘坐的那架飛機滑過跑到,一路逆風而上的樣子,面對這星際蒼茫的夜色,他究竟會想些什麽呢?是否,為終于能逃離自己強加給他的禁锢而慶幸,以至于竟連招呼都不打就悄然離去,又或許确實是臨時有急事兒要趕去英國處理,才會連晚宴都等不及結束就匆匆離開。
他,會想起我麽?
常欽自嘲地笑笑,把咖啡當酒灌,不一會兒,胃就開始嚴重抗議。
常欽這才想起來,頒獎典禮時自己因為太過緊張,晚宴上根本沒吃什麽東西,空腹灌下這麽一大杯咖啡,不鬧胃痛才怪,他迫不及待地沖進洗手間,蹲在馬桶上痛得死去活來,好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喘着粗氣扶牆而出,看向鏡子中的自己,竟憋出滿頭的汗水。
常欽随意沖了把臉,掏出手機,習慣性地滑到那個熟悉的號碼上,每次公司聚餐時,要喝酒的晚上,他必然會找郗苓來當代駕,而後者也向來二話不說及時趕到,他已經過于習慣這種依賴,以至潛意識裏早已經把郗苓的有求必應當成了理所當然。
可惜,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理所當然的。
他嘆了口氣,繼續滑動聯系人名單,翻出肖钰的號碼,他把自己的地址報給對方,又顫顫巍巍地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脆弱的胃依然在奮力叫嚣着,疼痛折磨他直不起腰來,常欽一口口喝完另一個杯子裏的熱水,想以此緩解胃部的不适,沒一會兒,肖钰晃着車鑰匙趕到Starbucks,見常欽趴在一張小圓桌上,他兩三步走上前,搖動對方肩膀,俯下身擔心地問:“常欽,你怎麽了?”
圓桌上的人擡起頭,面色煞白地可怕,額頭上滲出一顆顆細小的汗珠,讓肖钰見着吓了一大跳,只聽常欽低聲回答:“我……胃痛。”
肖钰急忙扶起他走出咖啡館,把他安頓在副駕駛座裏,這才開車離開,肖钰轉動方向盤,雙眼直視前方:“你是來送郗律師的麽?”
常欽輕聲嗯道,連續不斷的胃抽筋折磨地他一直摁住肚子,時不時發出低聲的□□。
肖钰掃了眼常欽,憂心道:“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沒事兒。”常欽虛弱地回答,“就是晚上沒吃什麽東西,又猛灌了一大杯咖啡,現在才會這樣,回家吃點胃藥就好了。”
“真的不用去醫院?”肖钰不安地問道。
“沒事兒,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去什麽醫院啊。”常欽捂着肚子緩慢回答。
肖钰只好放棄堅持,徑直把車子開進常欽所住的小區內,他停好車,扶着常欽走進大廳,大門內的保安突然叫住他倆,從保安室裏拿出一個四方的包裹,說是常欽的快遞。
常欽接過來,跟保安大叔道了聲謝。
肖钰把常欽扶進沙發裏,又從櫃子裏翻出胃藥,倒了杯熱水,将藥和水杯往茶幾上一放,囑咐常欽趕緊服下。
常欽乖順地吞下藥丸,頓感這蝕骨般的疼痛消散了許多,他長舒一口氣,擡眼看向肖钰,感激地說:“謝謝你。”
“跟我還客氣什麽。”肖钰不以為意地回答,又擔心地望着他,“你一個人沒事兒吧?”
常欽擺擺手:“你早點回家吧,我沒事兒的,吃了藥好多了。”
肖钰不放心,走近仔細地審視了他幾眼,見對方面色逐漸恢複紅潤,這才安心離去。
待肖钰離開後,常欽從抽屜裏摸出一把剪刀,将剛才保安大叔遞給他的包裹剪開,撥開裏三層外三層的廢紙,一個包裝豔麗的長方形盒子随之掉落在茶幾上,常欽湊近一看,原來是之前在網上訂的“那玩意兒”。
那晚,他正是站在不遠的餐桌旁,跟懷裏的郗苓約定說,等“那玩意兒”到了,晚上好好試試。
現如今時過境遷,那個說好陪他“試試”的人,卻去了這世界的另一邊。
常欽嗤笑一聲,仰倒在沙發靠背上,茫然地望着頭頂雪白的天花,心裏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電影臺詞: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見的,就像風起雲湧,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葉子會變黃,嬰兒什麽時候會長出第一顆牙來,就像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會愛上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見的……”——電影《無極》裏鬼狼的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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