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四十

英國當地時間淩晨兩點,倫敦希斯羅國際機場內,一架從北京直飛倫敦的客機緩緩降落在布滿點點燈光的跑到上,坐在靠窗某個座位上的郗苓摘掉眼罩,小幅度得伸了個懶腰,待飛機完全停穩,漂亮的空中小姐宣布乘客們可以下飛機後,他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背上雙肩包,随人流走出機艙外。

從旋轉帶上取過行李箱,郗苓拖着箱子往機場大廳走去,剛過安檢口,便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直直地沖到他面前,在他眼前灑下一片陰影。

“個子高就是便利,在人群裏找人總能一眼發現目标。”郗苓心理極度不平衡地看着對方,口氣随意地調侃道。

這個大半夜趕來接機的高個子年輕人,正是光讓常欽聽到名字就能恨得牙癢癢的Vincent,他的年齡與郗苓相仿,個子卻比他高出大半個頭,雖然正值夏季,但倫敦的夜晚還是有幾分陰冷,Vincent一身極簡的白T恤搭配黑色牛仔褲,T恤外套了件黑底白花的長款薄毛衣,頭發剪得極短,腦袋上反扣着一頂黑色的棒球帽,鬓角兩旁甚至能依稀看見頭皮,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五官極深邃,眉濃而長,眼睛雖不大,卻亮而有神,眼窩處有兩道明顯的卧蠶,這使他笑起來非常孩子氣,鼻梁極高極挺,下巴細而尖,腮幫收進顴骨下面,将臉型拉得修長,許是閑來就愛打籃球的緣故,Vincent雖衣着簡單幹淨,但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痞氣,似乎只要脫去昂貴的外衣,他就能随時沖上街跟人幹架。

果真,Vincent接過郗苓手中的行李箱,将他領向停車場,途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方近聞那家夥,是個什麽東西,以前跟咱們混在一起時稱兄道弟的,現在你出了事兒,第一個倒戈的就是他。”Vincent雖然從小在英國長大,但說起中文卻總愛帶幾句京味兒,這跟他以前長期和郗苓呆一塊兒有分不開的關系。

郗苓無所謂地輕輕一笑,解釋道:“跟誰都能自來熟的人可是你。”

Vincent撇撇嘴,不置可否,只好自我反省:“随随便便就相信人,這确實是我的軟肋,不過,”他咬牙切齒繼續說,“方近聞那種人,他最好每天燒高香保佑自己別讓我碰到,否則,我見他一次就揍一次。”

郗苓捏了捏眉心,無奈地接話:“一年多不見你,怎麽還跟個孩子似得,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

Vincent嘿嘿一笑,擡起修長的手臂搭住對方的肩,在郗苓骨骼分明的肩背上拍了拍:“我這不是想逗你開心麽,看你從機場出來就心事重重的,放心吧,我已經讓我老爸跟校長聯系好了,他答應我們,一定會認真徹查此事,他相信你的為人,這次窦老師誣告你抄襲,背後一定有陰謀。”随即他又蹙緊眉頭,不解地抱怨道,“不過,你怎麽拖到現在才過來,如果事發之後你及時趕過來解決,也不至于鬧到會被事務所解除合同。”

郗苓輕咳一聲,耳根微微泛紅,躲躲閃閃道:“臨時有事兒,被耽擱了。”

Vincent也沒多疑,自顧繼續碎碎念:“那個方近聞也有問題。”提起這個名字,Vincent眼中的燃起的火光旺得都快把他燒起來,“搞不好,這件事兒他也有份參與,他不是觊觎你那選修課的位置很久了麽?”

“我不知道。”連續坐了八個多小時的飛機,郗苓疲憊不堪,眼袋上兩團青色的陰影就是睡眠不好的佐證,他懶得跟Vincent剖析那錯綜複雜的人情世故,只毫不在意地接道,“既然他那麽想要,那就給他吧。”

Vincent無語地瞥了他一眼,繼續語重心長道:“我早就說這家夥居心不良,你卻不肯聽我的,非要讓他幫你上選修課,這下好了吧,現在蘿蔔坑被他徹徹底底地坐實了,你卻在這兒無動于衷。”

郗苓卻輕快地一笑,并未把Vincent操碎心的唠叨放在心上:“我的課,不找他替我還能找誰,我倆師出同門,所有教歷史的老師裏我也只認識他,他肯犧牲晚上時間幫我上課,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哪會有心思防備。既然他那麽在乎這門課,相信他應該會是個負責任的好老師,我的學生們交給他,我也放心。”

Vincent挫敗地搖搖頭,不再言語。

郗苓他坐進副駕駛座上,卻沒有閉眼休息,而是扭過頭,聚精會神地盯着窗外看,他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七年,對街旁的每棟樓每棵樹幾乎了如指掌,曾經的他在這兒傾注了太多回憶,可這次故地重游,他卻沒有太多感慨,反倒有一種莫名的孤單,從心底油然而生,就像心尖上某處最軟弱的地方,被生生地揪着,疼,卻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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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學歷的事情處理完了,你還打算回中國麽?”Vincent轉動方向盤,突然問道。

郗苓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回答道:“要回去的吧。”

“為什麽還要回去?”Vincent疑惑道,“你現在待的那家事務所都停了你的職位,就算學歷的事兒解決了,你也沒必要再回去替那個沒良心的老板賣命了。”

“我有手有腳,還怕找不着工作麽。”郗苓不以為意地說。

Vincent目視前方,聽聞粲然一笑:“這倒是,我們郗律師是什麽人啊,當年倫敦四大律師行搶着要你,你卻一家也看不上,堅決要跟窦老師回國,可結果呢?”

郗苓拖長尾音抗議,神色不怒自威。

Vincent就算不看他,也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種不耐煩的态度,他聳聳肩,妥協道:“好好好,我不提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皇帝太監什麽的。”

“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郗苓慵懶地糾正他,“這才畢業多久,你的歷史知識都還給老師了麽?”

“我整天忙着幫我爸爸打理生意,見的不是客戶就是合作商,哪用得着歷史。”Vincent辯解道,“對了,你要是打算回國,就去我爸爸的公司怎麽樣?我們在中國的分公司剛起步,很多職位都還空缺,你如果能成為我們公司的代理律師,我老爸一定求之不得,到時我就跟你一起回國,替我爸打理那邊的生意。”

郗苓沒有給出明确的回答,只是搖頭感慨道:“投胎真是門技術活。”

Vincent無視他的嘲諷,繼續說:“正好也能讓我見見,那個有幸能跟你一起旅行的家夥,究竟是何方神聖。”

郗苓心裏咯噔一下,看向Vincent忽明忽暗的側臉,呆愣了好一陣,最後雲淡風輕地回答:“有什麽好見的,不一樣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

“那可不一樣。”Vincent揚長聲調大驚小怪道,“以前我那樣求你跟我們一起探險,你說什麽都不答應,郗苓,我還不了解你麽,你要不願意的事兒,別人就算拿刀抵住你的脖子,你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實在想不透那家夥究竟用了什麽甜言蜜語,竟然能哄得你跟他一起旅行。”

郗苓長嘆一口氣,輕聲回答:“他什麽也沒說,是我自己拒絕不了。”

“我明白了。”Vincent恍然大悟,兩眼放光道,“原來他就是那個讓你惦記了四年的人,這還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想不到你一回國就遇到了他。”

“是啊。”郗苓感嘆道,嘴角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本打算好回去跟姐姐旁敲側擊一番,想不到竟然省去一大堆麻煩。”

Vincent斜睨他一眼:“這麽說,你們在一起了?”

郗苓苦澀地搖搖頭。

“怎麽,他不喜歡你?”Vincent揚眉道。

“他喜歡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其中一個。”郗苓輕聲回答,語氣中是極盡的疲憊。

Vincent嗤笑一聲:“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得,揮一揮衣袖,從不帶走一片雲彩。”

郗苓沒有回答,只是偏過頭,繼續看向窗外掠過的風景,Vincent以為他睡着了,便閉口不再打擾對方。

深夜的倫敦,寬敞的人行道上行人寥寥,只有三三兩兩的醉漢在緊閉的商場門口發酒瘋,這畫面一晃而過,但還是讓郗苓厭惡地蹙緊眉頭。他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清冷的大街上,思緒逐漸飄回幾個小時前,這世界的那一頭,那個人,站在燈光璀璨的舞臺上,享受四方無盡的榮耀,所有的鎂光燈都對準了他,所有的焦點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光芒萬丈、星光熠熠,他是當晚全場的寵兒,而自己,卻只能在他走下臺前,悄然離去。

真是個,懦夫。

郗苓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雙眼看向倒映在車窗上的霓虹燈,深不見底的瞳仁逐漸在這變幻的光影中放空。

當時他離席而去,卻在大廳裏撞見了同樣光鮮的肖露,後者見到他,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而後她馬上收回情緒,溫和地笑道:“郗律師,走得這麽急,有事兒麽?”

郗苓點點頭:“晚上九點半的飛機,去英國。”

肖露再次露出驚訝的神情:“怎麽突然要去英國?”

“有點急事兒,需要過去處理。”郗苓微笑着回答。

肖露哦了一聲,卻自顧陷入沉思,郗苓見她沒再說話,便道別離去。

“郗律師。”沉默過後,肖露突然叫住對方,郗苓停住腳步,只聽肖露繼續說,“我懷孕了,是常欽的。”

空氣中有片刻的僵滞,郗苓愣了一會兒,然後揚起嘴角:“那你可得費心了,常欽好像不太喜歡小孩子。”

一絲訝異從肖露的臉上掃過,她瞪大雙眼,不可思議地說:“你竟然不難過?”

郗苓樂了:“我為什麽要難過?”

“你和他,不是……”肖露疑惑地呢喃,郗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對方把話補完。

結果肖露只是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沒錯,我是喜歡他。”見肖露突然頓住,郗苓也不隐瞞,大方地承認道,肖露聽聞猛然看向他,後者卻不躲不避,光明正大地回視對方,口齒清晰地繼續說:“我本以為肖小姐是位聰明的女士,想不到竟然也會用這種老掉牙的方式來挽留愛情。”

肖露的笑容一秒僵在臉上,平時自信滿滿的一個人,這一刻,就像個落荒而逃的小偷,被郗苓揭開內心最脆弱的地方,無地遁形。

只聽郗律師兀自笑起來,感嘆道:“看來,你是真喜歡他,偏偏常欽那個傻子,以為你之所以會跟他告白,只是因為事業。”

肖露自嘲地笑笑,從郗苓身上移開視線,看向人來人往的□□,低吟道:“我确實是為了我的前途才選擇跟他表白,曾經我拒絕他,也因為當時他只不過是個小設計師,沒什麽地位,可我萬萬沒想到,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竟然升得這麽快,甚至憑借舊廠改造項目拿下兩岸四地建築大獎的金獎。早知道如此……”

“愛情不是多選題,并非你選了A,還能夠轉頭再選C。”郗苓打斷對方,口氣犀利地說。

肖露卻自顧繼續說:“早知道如此,我就保持初心,對他的感情永遠停留在事業,可是,我卻偏偏要動心。”肖露搖搖頭,臉上是顯而易見的苦澀。

郗苓無言以對,在他眼裏,肖露一直是個高貴冷豔的人,他從未見對方像現在這樣無助又失落,他張了張嘴,喉結幹澀地上下滾動,擠了半天,最終也只能擠出一句:“對不起。”

肖露輕輕一笑,眼角卻不帶任何笑意:“你真的和常欽很像,糾結來糾結去,最後說的永遠只有對不起。其實我從沒懷疑過你,剛才跟你說的那些,都只是試探而已,沒想到,郗律師竟然這麽爽快,毫無保留就承認了,我本以為我的對手會是個比我更漂亮更厲害的女人,誰知——”肖露冷笑一聲,擡頭看向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郗苓,“讓常欽移情別戀的,竟然會是個男人。”

郗苓只覺得心中有萬千碎片滑落,這麽多年,他守着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像小醜般,牢牢地将這個秘密深埋在井底不可見光,他害怕這個秘密被揭開的那一刻,會遭受千夫所指,會被萬人的唾棄,就好比今晚,他直直地對上常欽探尋的目光,當那個人說出“不瞞你說,我已經有主”時,從他心底開出一朵純白無瑕的風信子,可那朵風信子只能兀自開放,兀自凋落,他不能夠挪動腳步,甚至不能發出一個音節來對此作出回應,最後走上臺,接受所有人祝福的,永遠只能是肖露,抑或是和肖露同樣性別的女子。

見郗苓的面色逐漸灰敗,肖露撇撇嘴,充滿歉意地緩解氣氛:“對不起,我一時嘴快,我并不是歧視同性戀,而是……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想到,我會輸給一個男人。”

郗苓勾了勾嘴角,平淡地回答:“你沒有輸,我也沒有贏,你我此時的現狀,根本無法用輸贏來衡量,我厭惡一切需要勾心鬥角的東西,這世上總有求而不得的事,一件物品不管多稀有,如果需要靠算計才能得到,那我寧願不要。其實有時候能得到的未必就是好的,失去的也未必糟糕,人活于世,最害怕的是自尋苦果卻不自知。這大半年相處下來,常欽對你的感情有幾分真幾分假,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屬于你的愛情就像流沙,越害怕失去,就會抓得越緊,抓得越緊,流逝得越快,苦守着一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情,只會讓自己平添煩惱,你這麽漂亮,又這麽能幹,何處尋不到屬于你的一片天,為何非要徘徊于這四方天井之中,白白降了自己的身份。”

肖露垂首聆聽,原本愁苦的臉逐漸恢複生氣,最後,她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重新變回原來那個高貴的肖露,她看向郗苓,由衷地感激道:“謝謝你,郗律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接着她伸出右手,“祝你一路順風。”

郗苓緊抿雙唇,也伸手與她握了握,放開後,就像斬斷纏繞在彼此間的盤根錯節,金碧輝煌的大廳外,等待在前方的是一片海闊天空,肖露回過頭,看對方背影直挺,修長的雙腿堅定地踏在光亮的大理石磚上,直覺這人帶着與生俱來的孤冷氣場,沒有人能夠左右他的思想,更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感情。

郗苓換上Vincent為他準備好的電話卡,打開手機,在聯系人名單某一欄上滑了又滑,最後挫敗般地輕嘆口氣,給姐姐打了個電話。

一夜過後,常欽聲名大噪,在胃痛的折磨中睜開眼,等待他的是數不清的采訪和邀約,文化村項目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哪一處都少不了他,可他只有一個腦袋兩條腿,實在分身乏術,無奈之下,只能将各種家居雜志的采訪安排在晚上,其餘邀約則一推再推,茍延殘喘的日子過完兩天,他才想起給郗茯打電話。

“郗姐姐。”常欽開門見山道,“郗苓去英國了,你知道麽?”

“我當然知道,那天還是我替他把行李送去機場的呢。”郗茯直截了當地回答。

常欽啞口無言,果然,郗苓要去英國的消息全世界都知道,唯獨自己被蒙在了鼓裏。他郁悶地從鼻腔內哼出一口氣,帶着不滿的情緒繼續問:“那郗苓的聯系方式你有麽?”

電話那頭停頓了好一會兒,郗茯才緩慢地回答:“沒有,他說等買到了新號碼,會主動跟我聯系,應該馬上就有消息了吧。”

“哦。”常欽冷淡地挂斷電話,将手機往沙發上随意一丢,最後自暴自棄地念道:“随便你,愛咋咋地吧!”

作者有話要說:

白色風信子的花語:暗戀,不敢表露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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