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十九

年底是結婚的好時節,這邊肖钰剛傳出喜訊,那邊又有人要結婚了。

這晚,正在公司加班的常欽突然接到一個許久未曾出現過的號碼,他對着閃爍的手機屏足足愣了有半分鐘,才不可置信地接起來。

“常欽。”一個久違的女聲從聽筒裏飄出來,口氣中略帶着幾分興奮,“最近好麽?”

常欽頓了頓,平靜地回答:“謝容兒……”

隔天,常欽與謝容兒約在一家情調雅致的咖啡館見面,多年不見,謝容兒較當年成熟了許多,也端莊了許多,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幸福女人味道。

常欽微笑着審視了她幾眼,忽覺得這樣的笑容,在自己與她交往的那一長段時間裏,竟然從未見過。

“聽說你剛剛拿下了兩岸四地建築大賽的金獎,恭喜你啊。”剛一落座,謝容兒就大方地稱贊道。

“謝謝。”常欽謙虛地回答,繼而祝賀說,“同樣也要恭喜你,下周就要結婚了。”說着,瞟了眼謝容兒指間明晃晃的鑽戒。

常欽早就聽郗茯說謝容兒要結婚,本以為去年就已經結了,沒想到對方剛剛才舉行完訂婚儀式。

“澤軍家裏臨時出了點事兒,才把婚期延誤到了今年。”像是看穿了常欽的疑問,謝容兒解釋說。

常欽點點頭,由衷地感嘆道:“你總算遇見了真心待你的好男人。”

謝容兒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其實,你也挺好的。”

“哦?”常欽沒料到謝容兒竟然會給他褒獎,揚眉奇道,“我一直以為,以前的事兒,你會對我耿耿于懷。”

謝容兒低下頭,攪動着杯子裏的咖啡,幽幽地說:“如果我恨你,今天就不會特意跑來邀請你參加我的婚禮了。”

常欽尴尬地調整了下坐姿:“不管怎麽說,以前都是我對不起你。”

謝容兒頓了頓,悠長地嘆了口氣:“那時候,我确實因為你,而弄得心力交瘁。畢竟,”她擡頭,深深地看了常欽一眼,“我那麽認真地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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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欽幹咳兩聲,堪堪避開對方灼熱的目光。

謝容兒自嘲地笑笑,移開視線:“可惜,一切的歇斯底裏全是徒勞無功。”

“蓉兒。”常欽突然擡起頭,認真地問道,“以前咱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對你,真的一點都不好麽?”

謝容兒轉動眼珠 ,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也沒有,也有幸福的時候,可總歸都是提心吊膽的時候居多,因為你那麽耀眼,不管走到哪兒都能招致無數傾羨的目光,做你的女朋友,确實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時時刻刻都要擔心你會被人搶走。”

常欽晃了晃神,在心裏自問:這就是你執意要離開我的原因麽?

他的腦海中出現郗苓那總是緊蹙在一起,好像永遠都撫不平的眉角,心尖被細細地刺痛。

他想起郗茯說過,郗苓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疑似“出軌”的糟糕印象,而謝容兒當年為他流過的所有眼淚,也被郗苓一一悉數,看來,他這段蒼白的自我辯駁之路,确實綿長得望不到頭。

“常欽?”見對面的人走神,謝容兒忍不住喊了一聲。

常欽頓時回過神來:“什麽?”

“聽郗茯說,你現在還是單身,怎麽,圍繞在你身邊的莺莺燕燕那麽多,依然沒有能入你的眼的麽?”

常欽苦澀地笑笑:“有的,只是……”

“嗯?只是什麽?”謝容兒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不瞞你說。”常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前段時間我甚至特意跑了趟英國,為了他。”

“真沒想到,向來我行我素的常大設計師,竟然也會為了一個人做這樣的事兒,可是,你都這麽拼了,她竟然不為所動?”謝容兒詫異道。

常欽嘴角勾了勾:“他和你們一樣,都對我沒信心。”

謝容兒撲哧一笑:“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天道輪回。”

“确實,郗茯也這麽說。”常欽自嘲地笑笑。

謝容兒越發詫異:“怎麽,那個人郗茯也認識?”

“他是……”常欽摸摸鼻子,支支吾吾地回答,“他是郗茯的弟弟。”

“……”謝容兒足足呆愣了一分鐘才反應過來,下巴張得都快掉到餐桌上,“你是說,你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常欽皺了皺眉頭,顯然不太能接受謝容兒這樣的描述方式。

對面的謝容兒倒并未察覺他的小動作,自顧繼續說:“郗茯的弟弟是個同性戀我知道,可是你……你不是一直都只喜歡女人的麽?”

常欽嘆了口氣,實在不知該怎麽解釋他這突變的性取向,只好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覺得他跟別的男人不一樣吧。”

“我可沒看出哪裏不一樣,除了皮膚白了點兒,五官清秀了點兒。”謝容兒擡頭,發現常欽越來越黑的臉,趕忙賠笑道,“當然,這些都是正常的,我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常欽尴尬地笑笑:“我理解你,這事兒換誰都沒法接受。”

“郗茯的弟弟……”謝容兒獨自品味道,“我見他的次數不多,只是跟你在一起時,在郗茯家裏見過幾次,對了,”她突然反應過來,“你不是曾經假扮過他的男友,上他家去見他爸爸來着。”

常欽模糊地嗯了一聲。

謝容兒眨眨眼,不懷好意道:“這麽說,你倆那時候就已經……”

“絕對沒有。”常欽連忙舉雙手保證,接着又一本正經地說,“蓉兒,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我,但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真的沒有跟第三個人糾纏不清。”

謝容兒撇撇嘴,幹笑一聲:“現在追究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郗茯的弟弟,他真的能接受你麽?那個時候,我可沒少在他面前,因為你的事兒流眼淚。”

常欽搖搖頭,苦着臉道:“我知道。”

謝容兒拍拍他的肩,安慰着說:“不管怎麽樣,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幸福,如果你真的認定了這條路,就得預想到前方的重重困難,叔叔阿姨知道這件事兒麽?印象中,他們兩個觀念都挺傳統的,未必肯接受你把一個男人帶回家。”

“我沒跟他們說。”常欽回答,“正好,郗苓也拒絕了我。”他将視線移向車水馬龍的窗外,面上的表情平淡如水,“一了百了。”

謝容兒憂心地望着他,沉默不語。

收到謝容兒的邀請函沒多久,常欽就以伴郎的身份出現在肖钰的婚禮上,巧合的是,肖露也是伴娘之一。

兩個身着華麗禮服的人站在一起,笑容分外燦爛。

“聽說你有男朋友了。”常欽笑着說。

肖露羞澀地點點頭,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恭喜你。”常欽說道,想起前幾天剛剛見到謝容兒,對方同樣也是一臉幸福洋溢,忍不住加了句,“曾經跟我在一起過的人,最終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也包括郗苓。

“嗯,什麽意思?”肖露未反應過來。

“沒什麽。”常欽擺擺手,跟着四處張望:“對了,你的男朋友呢?他來了麽?”

肖露笑了笑,指向不遠處的一桌嘉賓席。

常欽順着她的指尖看過去,只見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坐在圓桌一角,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看手機,這人外表看上去不是太年輕,但渾身散發着一種歐美人特有的魅力,他意外道:“沒想到,竟然是個老外”。

肖钰望向不遠處那垂頭的身影,眼神蓄滿了柔情:“他是我在美國讀書時認識的,為了我千裏迢迢跑來中國,追求了我很多年,可我不想找個外國人做男朋友,所以一直沒答應,要不是……”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常欽,“郗律師開解我。”

聽到這個名字,常欽的心尖不由自主地一顫,迷惑道:“這跟郗苓又有什麽關系?”

肖露回憶說:“是郗律師勸我不要将自己困在這四方天井內,要把握住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才決定徹底放開你,接受對我好的人。”

常欽愧疚不堪,避開肖露的眼睛,嗫嚅道:“統統都是我,對不起你們。”

“喜歡一個人沒有錯,錯的是,你不知道自己要什麽。”肖露的聲音幽幽地從身側傳來,讓常欽再次陷入沉思。

沒多久,音響裏傳出隆重的結婚進行曲,一身筆挺西裝的肖钰出現在星光熠熠的舞臺上,含笑等待着那個,走向他的新娘。

緊跟着,轟鳴的掌聲四起,所有人都牢牢盯向那布置地極度溫馨的長長走道,等待漂亮的新娘一露芳容,大門緩緩打開,身着一襲白色長裙的新娘在父親攙扶下,緩步走到新郎面前,待年邁的父親将女兒的手親自交由新郎後,肖钰深深地向岳父鞠了一躬,牽引着新娘回到舞臺中央。

這時,伴郎常欽款款走上舞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婚戒遞到兩個人手上,親眼見證這對新人交換結婚戒指,然後,擁抱、接吻,待一切做完後,常欽主動給了肖钰一個大大的擁抱,嘴貼在對方耳畔,發自內心地說:“祝福你,好兄弟。”

容光滿面的肖钰拍着他寬厚的背脊,微笑道:“也希望你,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重現光明後,來賓們坐下就餐,付聖谕的位置就安排在常欽邊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不遠處的肖露,見對方正跟一個一頭金發的老外俯首帖耳,姿勢十分地暧昧,不禁困惑道:“那不是你女朋友麽?”

常欽笑着解釋說:“其實,我們兩個早就分手了。”

付聖谕像突然想起了什麽,頓悟道:“難怪……”

“難怪什麽?”常欽皺皺眉,不解地問。

“難怪,那晚在臺上,你說你已經有主的時候,看的方向卻完全不是你女朋友坐的位置,我當時還奇怪來着,這麽說起來,那晚你其實是另有所指,而那個人也在現場,對麽?”

常欽愣了一下,無語地搖了搖頭:“想不到付老師的副業也是偵探啊。”

“那倒不是。”付聖谕笑笑說,“是我離你近,所以看得更清楚。我只是好奇,既然你已經當面承認了,那個人當時也在臺下,可是,她為什麽不上臺呢?”

“你覺得呢?”像是有意要考考對方,常欽抿了口紅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付聖谕。

付聖谕把下巴抵在指尖上,思索了一陣:“難道說,那個人是男的?”

常欽含笑移開視線,不置可否。

付聖谕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拍拍常欽的手背,像是安慰道:“其實,我完全理解。”

常欽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付聖谕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繼續說:“在國外甚至在香港,這都不算什麽,不瞞你說,曾經的我,也跟一兩個男人在一起過。不過那時的我只是嘗新鮮罷了,根本沒有放入真感情。”

常欽無語凝噎,奇道:“你怎麽會……那晚在pub,明明看你跟一圈女人玩得很開。”

付聖谕抿嘴一笑:“越想把一些秘密藏起來,越需要刻意的僞裝。不過,感情玩多了,确實很累。”付聖谕将視線對準不遠處,正忙着一桌接一桌敬酒的新人,感嘆道,“這幾年我一直在找尋,那個能讓我真正心甘情願的人。”

常欽看向對方深沉的側面,意外地說:“你的條件這麽好,還擔心找不到麽?”

付聖谕輕笑一聲:“這條路真的很可怕。”他收回目光,神色突然黯淡下來,“一旦踏上,就再也沒法回頭了。”說着,他重又看向常欽,語重心長地提醒道,“常欽,你真的想好了麽?”

常欽知道對方暗指的是同性戀這條路,一旦選擇了,就很難再回頭重新喜歡女人,他苦澀地勾了勾唇角:“沒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男人,他是頭一個,應該,也是最後一個。”

付聖谕的眼眸內閃過一陣錯愕的光,半晌,突然感觸般點點頭:“那就好。”

磕磕絆絆長到三十歲,終于第一次,認清了自己的感情。

又怎麽可能,說放就能放。

連着參加完兩場婚禮後,新年眨眼降臨,今年,常欽找了個借口沒有回家過年,他一個人留在大房子裏,趁年十三放假這天,裏裏外外将屋子好好打掃了個遍。

他從郗苓曾經住過的客房桌子下翻出一堆被廢棄的白色宣紙,上面龍飛鳳舞,全是郗苓練的字。

常欽盤腿坐在地上,一張張地翻閱這堆廢紙,過往的記憶呼嘯而來,一層接一層地撞擊他的腦仁。

那個光線暧昧的傍晚,那個正伏案練字的年輕人,那逆光中完美無缺的側臉。

他說,晏幾道寫的詩,字裏行間都透着徹骨悲涼,他說,每個人,生來都要經歷八苦,他還說,人總是這樣,信手拈來時理所當然,悵然若失時追悔莫及。

常欽攤開其中一張粗糙的紙面,‘試寫離聲入舊弦’,七個蒼勁有力的行書頓時映入眼簾。

他想起來,郗苓正是在那個時候,緊緊捏着手中的毛筆,一板一眼地臨摹着這幾個字,他也正是在那個時候,認清了自己的心。

晏幾道有求不得之苦。

原來我也走到了這一步。

常欽放任自己的思緒漂浮了好一陣,然後彈掉落在紙面的灰塵,出門找到一家專門負責裱字的商店。

晚上,常欽簡單地替自己弄了一桌年夜飯,他天生缺乏做菜細胞,這一大桌的美味多半都是超市買來的半成品。他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慢慢品着紅酒,獨自享用完這頓年夜飯。

他沒有開電視,本就空曠的房間此時顯得越發冷清,客廳裏飄揚着輕柔的音樂,不知不覺,他喝得有些上頭,竟然感覺整個人都晃晃悠悠地在飄。

好不容易捱到十二點,他匆忙走到陽臺上,拿起幾支早就準備好的仙女棒,用打火機點燃。

看着手中四處飛濺的花火,他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心想自己确實是個善變的家夥,去年,明明還嘲笑郗苓竟然愛玩這種小女孩才玩的東西,眨眼一年後,自己卻舉着仙女棒,傻乎乎地等待新年鐘聲敲響。

此時,音響裏傳出熟悉的歌聲,柔和的旋律回蕩在房間內的每個角落,常欽屏氣凝聽,正是他去倫敦飛機上,反複循環的那首歌。

“屬于我們的夜,如今随風都已成灰,聽你的聲音聽不見,已聽不見。”

伴随着悠揚的音樂聲,他深深地看了眼那幅擺放在客廳角落裏,被鑲嵌在玻璃框內的書法字,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遠在世界另一頭的號碼。

聽筒裏傳出富有節奏的嘟嘟聲,常欽一聲聲地聽着,心跳亂得離譜。

“喂?”短暫的等待後,一個久違的低沉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常欽頭腦一懵,心跳頓時漏了一拍,他急忙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新年快樂,郗苓。”

作者有話要說:

一場前女友的見面會,希望這些前女友們都能獲得幸福╮(╯▽╰)╭

ps:本來不想說,看到有人留言就解釋一下吧,郗苓之所以拒絕常欽,一是覺得他花心,二是遵循跟父親的誓言,三是無法跟常欽父母交代,四是自己剛好失業,面子上下不來,五是受了那晚肖露公開女友身份的打擊。

郗苓不是沒有試過,四年後再見常欽時,他就主動送那人回家,本想試探對方的态度,結果常欽第一反應竟然是捂被子,他深受打擊,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之後他住進常欽家裏,也想過要跟對方在一起,結果半路殺出一個肖露,他只能依然沉默,所以才會說出那句放下。

再之後常欽父母來,他主動讨好對方,并且跨年那晚主動親了常欽,見對方并未排斥,本打算再進一步,結果常欽父母跟肖露讨論結婚的事兒……

等常欽主動表白後,郗苓自己又遇到一堆不開心的事兒,再加上頒獎那晚肖露以女友的身份現身,他就算再理智,也會在感情上受到打擊,所以連道別都沒有就走了。

當然,不喜歡這篇文的人一定覺得我在強詞奪理,沒關系,朋友,優秀的好文千千萬,你也不必困在我這四方天井裏,白白折騰了自己,不是麽?

祝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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