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八十

“郗律師,你死心吧。”常欽面無表情地說道。

郗苓猛地睜大雙眼,精致的面龐在陽光直射下更顯無與倫比,雙頰卻瞬間失了血色,好像有一支針管,抽幹了他血管裏正汩汩流動的血液。

“你什麽意思?”他翕動涼薄的雙唇,喃喃道。

常欽目不轉睛地注視對方,緩緩說道:“上一次我去倫敦,你送給我一個蛋糕,裏面夾了幾張紙條,說要我忘記你。”提及這段歷史,常欽只覺得喉間像被針紮了似得隐隐作痛,他清了清喉嚨,明亮的雙眸如探照燈般看進對方深邃的瞳仁裏,後者在這灼熱的視線下感到有些局促,微微偏過頭,避開常欽犀利的目光。

“這一次你給我送藥,意思是不是,又在懇求我再一次放棄你?”常欽未在意對方已經移開視線,依然斬釘截鐵地說道。

郗苓調回了視線,錯愕地看着他。

常欽冷笑一聲:“我說對了麽?郗律師?”

郗苓不置可否,他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毛在眼窩處打下一片陰影,薄唇緊緊抿住。

“這次,要我放棄你的原因,又是什麽?”常欽依舊緊盯對方的側臉,聲音如幻聽般飄進郗苓的雙耳。

郗苓閉了閉眼,面露苦色:“常欽,你別逼我。”他低聲沉吟,口氣是極盡的懇求。

常欽置若罔聞,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成四四方方的紙,慢慢展開。

郗苓略偏過頭,看到對方手裏的那張紙,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紙張在常欽手指間舞動,發出嘩嘩的聲音,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一點點剜開郗苓心中埋藏了許久的秘密。

他的雙唇忍不住輕微顫抖,發出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你,你哪裏來的?”

常欽卻沒有回答,待紙面完全張開攤平後,他突然當郗苓的面,兩三下将手裏的白紙撕得粉碎。

“你!”郗苓被他的舉動吓得失了魂,急忙擡手去制止常欽撕紙的動作,無奈對方力氣過大,自己的阻攔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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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欽痛痛快快地撕完,毫無公德心地往地上一甩,一片片小碎紙立馬随風揚起老高,跟着又七零八落地落回水泥地上。

郗苓眼睜睜地看着那碎成雪片般的廢紙,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紅,搭在膝蓋上的拳頭攥得死緊。

“郗律師,你死心吧。”常欽不動聲色地重複道,“沒有了存檔記錄,這份合同徹底作廢了,所以,郗律師,你死心吧。”

郗苓痛苦地低下頭,臉龐深深埋進胸口,尖削的下巴幾乎要戳進鎖骨間,他的雙肩輕微顫抖,看上去情緒像是激動到了極點。

“自從我知道你想要在文化村剪彩儀式上污蔑張名遠的計劃失敗後,我就一直在想,像郗律師這樣執着的一個人,視張名遠為此生不共戴天之敵,當初實施計劃時,就沒有想過要預留後備麽?”常欽的聲音幽幽地從身旁傳來,郗苓一直無動于衷,像是壓根就沒有在聽對方講什麽,但指關節間越來越駭人的白色和抖動幅度越來越大的肩膀,都在說明,身邊這人說的每一個字,郗苓都是聽進去的。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剛重逢那會兒,你說想要我帶你去工地,那時候我就很奇怪,我跟過那麽多的項目,提出要去工地看看的律師,你是第一個。”

郗苓的臉色越來越白,就連那被衣料遮住一半的薄唇也全失了血色。

“那時候我以為,你只是因為敬業,才執意要我帶你去工地看看,現在我才明白,”常欽說到一半,突然冰冷地笑起來,猝不及防地抓起郗苓的手腕,懸在半空狠狠捏住,聲音一陣比一陣狠戾,“你為什麽要特意研究游園內部的排水系統?”

郗苓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滿了紅血絲。

常欽眯了眯眼,越發胸有成竹地說道:“你特意研究排水系統的走向,我們去故宮時,你也有意無意地跟我聊起古代皇室宮殿內的排水方法,從而在拟定合同時,故意在土地占用面積上超出3%的使用率,名義上是作為排水道的使用面積,這樣就很少有人能察覺到這個中的玄機,可萬一被發現,真的要追究起來,當事人難逃其責。

“我想,這就是你當初為張明遠挖的第二個坑,萬一剪彩儀式上掰不倒他,你就把這份合同上交給檢察院,因為合同是張明遠親手簽的字,無論如何,他都擺不脫私自拓寬土地占用面積這個罪名了。

“檢察院一旦追究起來,張明遠勢必要付上全部的責任,這樣的污點罩在他頭上,就算不能把他送進監獄,未來的仕途鐵定也會受挫,偏偏,這個風頭正盛的預備局長,最後卻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不得不說,郗律師這步棋下得确實完美地無可挑剔。”常欽透出敬佩的口氣,眼神中卻無半分崇拜之色。

郗苓猛地掙脫常欽的束縛,轉而用力揪過對方的襯衫前襟,死命地拽在手裏,憤恨地咆哮:“你都知道,既然你都知道,你為什麽要阻止我,啊?”

郗苓這人一向冷靜得可怕,就算遇着再大的事兒,也不慌不忙,淡如止水,常欽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失控得反常,常欽眼眸內滑過一絲錯愕,又極快地斂回情緒,慢慢說道:“如果檢察院追究起來,在沒有确鑿證據的前提下,頂多會判你個失職罪,吊銷你的律師執照,可是,你有把柄在蔣立達手上,一旦蔣立達把那張不堪入目的床照呈現給法官,到時你的罪名便是玩忽職守,并且法官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跟張明遠是一夥的,你替他修正法律合同,從而獲得私吞土地交易差價的巨額報酬。

“至于你為什麽會甘願讓蔣立達抓住把柄,我想,并非先前你跟我說的,讓他百分之百相信你,而是,你在誣陷張明遠的同時,需要他的認可和保證,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當年參與陷害你爸爸的,除了張明遠,還有蔣立達,是麽?”

郗苓一秒呆住,手中的力道也跟着一松,他轉動眼珠,晶亮的瞳仁上蒙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我大致算了算時間,蔣立達調來‘晨曦’的時候,正好就是在你爸爸去世不久之後,所以我想,當年那個明知道過不了審,卻仍把房子造得密密麻麻的設計師,正是蔣立達,對不對?”

常欽的眼神如刀片般,不帶任何情緒,也不留任何情面,徑直剜向郗苓早已蒼白的面龐,無情地剖開對方那深埋在心間的沉重心事。

“雖然蔣立達跟張明遠明面上站在同一陣營,但當年的事兒,雙方手上都有對方的把柄,兩個人都在顧忌對方,恨不得找機會把對方摒除自己的視線外,你就是看準了蔣立達的這個心理,在合同上鑽了空子,張明遠一個外行人,自然不懂排水系統竟然也能夠影響到土地占用面積,但蔣立達不一樣,他是個經驗老道的建築師,這樣的法律合同,他一眼就能掃出問題,但是,明知道合同有漏洞,他還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其實他跟你一樣,也想要早日除掉張明遠,可又顧忌萬一你會倒打一耙,所以一直保留你給他的照片,這樣雙方互相牽制,他便百分百信了你,怎麽也不可能想到,你在設計陷害張明遠的同時,也一道把他自己也扯了進去,一旦真相暴露,他自然不可能放過你,他肯定會把照片公開,雖然不一定能救得了他自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能夠成功誣陷你,到時,你逃不過一場牢獄之災。郗律師,你是學法律的,你玩火的結果如何,相信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常欽把手覆在郗苓的手背上,聲音依舊冰冷地就像從井底抽出的水:“郗律師,你想毀了你自己麽?”

郗苓直直地看向他,神色暖了幾分,他張了張嘴,正想解釋一些什麽。

“你死心吧。”常欽突然打斷對方,厲聲說道,“有我在,你想都不要想。”

郗苓正要說話的嘴唇張了一半,愣愣地怔住。

“我不會讓你如意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這件事兒,我管定了!”常欽冷聲道。

郗苓回頭目視前方,衰敗地抽抽鼻子,苦澀道:“常欽,你不懂,你壓根就不懂,你以為你挖到了這些線,挖到了我的心思,你就能夠制止我嗎?”他冷笑一聲,“你太天真了。

“當年,我爸爸用了世界最頂級品牌去裝飾房子,結果張明遠和蔣立達兩個人就跟現在一樣,淨想着從中牟取私利,他們偷偷把材料換成低等品,從中賺取回扣,結果甜頭嘗得越來越大,到後面發現實在收不住了,為了不讓真相敗露,蔣立達就想到在樓層間距上做文章,如他們所願,這樣的密集樓房,最終的審核果然不可能通過,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我爸爸為了獲得最大盈利,黑心占用土地,不顧及住戶的健康,只看見眼前的利益,甚至連檢察官都查不出這件事的個中糾葛,我們沒辦法提供确鑿的證據,最終只能輸了官司,而我的爸爸,也換來一個含冤而死。

“你以前為,你今天阻止了我,我就會善罷甘休麽?對于他們兩個人,我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犧牲自己是必然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送進去,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畢竟在文化村這件事兒上,我确實做錯了,更換材料的始作俑者是我,我需要為我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郗苓說的每個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紮進常欽的心髒中,紮得他傷痕累累,他嘆了口氣,終于收回咄咄逼人的口氣,稍緩和道:“你爸爸泉下有知,肯定根本不願意看到你為了他,最終走到那一步,就算你得償所願,把張明遠和蔣立達統統送進了監獄,可是你真的以為這樣做了,你爸爸就會開心麽?”

“他開不開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張明遠一天在官場得意,蔣立達的事業一天順風順水,我就一天也放不下這顆心。”郗苓一手揪住球衣前襟,咬牙切齒道。

“好,你就算不顧及你爸爸,那郗茯呢?難道她在知道你要犧牲自己而達到報仇的目的,還會心甘情願讓你這麽做麽?”

提及郗茯,郗苓面容果然難堪了許多,他咬了咬下唇,哀求道:“你別告訴姐姐,她現在過得很好,不要拿這件事去破壞她的生活,當年是我不懂事,惹得爸爸身體一日不日一日,這個後果,我一個人承擔就可以了,姐姐是無辜的,她至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報仇,全是我一個人的計謀。”

常欽長嘆一口氣,近乎祈求道:“那我呢?就算是為了我,也不行麽?”

郗苓轉頭看他,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說我舍不得你,就算為了我,為了讓我們能重新回到從前,也不行麽?”常欽一字一句地說着,聲音空洞悠遠。

郗苓緊緊抿住唇,堅定地搖了搖頭,沉默了一陣,他說:“常欽,謝謝你,你的這份真心,恐怕我無福消受了。”

常欽內心頓時冰涼一片。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絕望地閉了閉眼,突然提議道:“那我們比一場吧。”

“比一場籃球,如果你贏了我,我就放手。”他重又轉頭看向郗苓,堅定地說道。

“如果你輸了,就答應我,放下一切,讓過去的恩怨煙消雲散,我們好好在一起,好麽?”常欽繼續說,語氣明顯變得溫和,當他說着在一起時,尾音甚至帶了些許甜蜜。

郗苓腦中跟着晃過曾經倆人相處時的片羽時光,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絲笑意,但這抹甜笑稍縱即逝,他思索了片刻,低聲回答:“好。”

兩個人很快投入比賽,常欽剛才是直接從工地裏跑來的,一身白襯衣搭配黑色的西裝褲,腳踩一雙尖頭皮鞋,極不适合運動,但他沒辦法,既然下了挑戰書,只能硬着頭皮,強撐着這一身舒展不開的着裝上場戰鬥,他把襯衣袖子挽到手肘處,雙腿屈起,擺出紮馬步的姿勢,全神貫注地等郗苓進攻。

郗苓把背脊挺得筆直,籃球在腳邊拍了兩下,毫無征兆地一個發力,身形迅如閃電,未等常欽反應過來,他已經繞過對方身側,整個人騰空躍起,把球朝籃筐裏送去。

常欽哪裏肯讓對方如願,他拼盡全力去補救,一個大躍步後跟着上跳,飛在半空的皮球被他一掌拍飛了。

郗苓見狀,兩三步跑過去把皮球勾回來,雙眼冒出灼熱的火光,迫不及待地發動下一輪進攻。

兩個人都死咬住對方不放,比分一直時上時下,不到最後一秒,還真沒法确定誰贏誰輸,郗苓越打越勇,常欽卻越打越光火。

他看着郗苓投入百分之二百的精力,一副必須要贏下自己的樣子,心裏就恨得牙癢癢。

就在時間臨近終結時,常欽落後郗苓一個球,不巧的是,郗苓已經從他手中奪回了控球權,他把皮球一下下往水泥地上拍,擺好姿态,随時要發動攻擊,常欽躬身防禦,內心緊張到了極點,面上卻一片鎮定。

郗苓漫不經心地地拍了兩下球,就像此時并不在比賽,而是跟常欽随意地在玩球,他瞄準了對方走神的瞬間,突然一個發力,想要再來個措手不及,但幾輪回合下來,常欽早就摸清了他的套路,就在郗苓移動腳步的同時,常欽也身形一動,踩着對方的腳步跟上前,電光火石間,他整個人都不偏不倚地擋在郗苓面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前一秒還淡如止水的表情蕩然無存,卻而代之的,是兇狠地快要騰起一陣怒火來的神情,他沒有去奪郗苓手中的皮球,而是猛力将籃球一掌拍飛,跟着向前邁出一大步,用力攬過郗苓的後腦勺,不管不顧地朝那兩片薄唇上貼過去。

汗水味沾着漫天飛舞的塵土味,毫無保留地灌進口腔中,這個吻的滋味着實讓人不堪忍受,但常欽全然不顧,他三下五除二撬開郗苓的牙關,濕滑的舌頭長驅直入,在對方口腔內肆意掃蕩,吻得毫無章法。

這次,郗苓未作任何反抗,伸長舌頭瘋狂與對方糾纏在一起,好似結束了這個吻,就再也沒辦法擁抱對方一般。

這一吻,便是忘卻了時間的天昏地暗。

不知不覺間,夕陽完全沒入地平線下,陽光很快消逝,暮色漸漸籠罩四方,兩個人終于結束這個吻,慢慢放開彼此,離得過近的胸膛不約而同地起伏劇烈,噴出的氣息粗重滾燙。

常欽一只手還搭在郗苓的後腦勺處,他的掌心下移,抓住對方脖頸處的衣料,捏在手中死命揉搓,喉頭泛起一陣接一陣的酸澀:“你就這麽,就這麽想要離開我?”

他低聲嗫嚅,視線跟着越來越模糊,眼前那張精致的、讓他欲罷不能的臉龐随之出現疊影,他急忙閉住眼,強壓住這股激烈的情緒,就像做了個什麽了斷般,再睜開時,面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久久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好吧,我輸了,我答應你,我放手。”

作者有話要說:

合同什麽的都是我瞎編的瞎編的瞎編的,并沒有确切的法律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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