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八十五
“其實你喜歡郗苓對麽?”常欽不鹹不淡地說。
副駕駛座上的Vincent吓了一大跳,大長腿一蹬,差點把前面置物箱內的蓋子踢壞,他啞然失笑,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邊咳嗽邊解釋:“常總監,你怎麽會突然這麽說?”
常欽目視前方,不動聲色地笑笑:“你在跨年那晚吻了他,難道不會動心?”
Vincent笑得更大聲了:“我看你是被付聖谕附體了吧,吻了個男人就對一個男人動心,我可沒他那麽單純,随随便便就能為了一個人改變性取向。”
常欽瞟了Vincent一眼,眼中是十二分的不相信:“要是沒有,你為什麽非要跟着郗苓去學歷史?”
“我說我喜歡我們國家的歷史,你信麽?”Vincent好笑地看着他,理直氣壯地說。
常欽将信将疑地思索了一陣,說:“好吧,我姑且相信你,那我替付聖谕問一句,當年那個強行吻他的人,真的不是你麽?”
“不是我。”Vincent看向常欽,肯定地說。
常欽:“可是他跟我說,他确定那人就是你。”
“我都跟他說了,那個人不是我,怎麽,他還是不死心?”Vincent把雙手枕在腦後,非常悠閑地仰靠在松軟的皮椅上,“既然他非得一根筋認死理,我也沒辦法,随他去吧。”
常欽又掃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Vincent別過頭,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審視了常欽好一陣,語重心長道:“我這回算是徹底見識了,戀愛中的人,真的會把任何人當假想敵,我承認郗苓長得是好看,不然也不會人見人愛了,就連張名遠那樣的花心老色鬼都對他情有獨鐘,可見他有多吸引人。不過我發誓,我對郗苓只是朋友,我之所以把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重,是因為他救了我的命,可以說,我現在還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蹦亂跳,多虧于他當年拼了命地一條街一條街找我,這份恩情,我沒齒難忘,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只要郗苓一句話,我葉文苼必定在所不辭。”
Vincent慷慨激昂地發表陳詞,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窗外的霓虹燈不斷掠過,在他的側臉上打下忽明忽暗的光,透着着這變幻的光線,Vincent渾身散發出一種孩子氣般的可愛,常欽忍不住笑起來,柔聲道:“那我先替郗苓謝謝你。”
Vincent切了一聲,揶揄道:“你先把你這位高冷的郗律師追回來再說吧。”
幾天後的一個休息日,常欽又在原來那瀕臨報廢的球場上找到郗苓,這次不是偶遇,他事先給對方打了電話。
他徒手翻過那片惹人厭的亂石堆,拍掉滿手的灰,走進被樹叢掩蓋住的空地裏,遠遠看見郗苓坐在球場邊的長椅上,這次他沒有穿球衣,連籃球都沒帶,上身套了一件淺灰色的棉質T恤,正捧着一本書讀得仔細,燦爛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沿着他的側面輪廓描了一層金邊,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異常透亮,微風輕輕将他的幾縷頭發吹起,從常欽的位置看上去,就是一副歲月靜好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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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欽看得有些心動,不由停下腳步,默聲欣賞了一陣,然後走上前,徑直在郗苓身旁坐下。
對于他的出現,郗苓并未作過多反應,他靜靜地将書翻過一頁,連頭也沒擡,直接問道:“找我有什麽事兒麽?”
常欽對他的冷淡很是難過,只好幹笑一聲,雙臂撐在身後的椅背上,委屈道:“郗律師可真絕情,說分手,就真的一條短信一個電話也沒有。”
郗苓瞟了他一眼,眼神頗意味不明,還帶了些微的不爽。
常欽火眼金睛,敏銳察覺到對方面色不虞,趕忙轉移話題:“你很喜歡來這兒麽?就算不打球,也要來這裏待着。”
“這裏安靜,有時在家待得煩了,就會來這邊坐坐。”郗苓平心靜氣地回答,雙眼依然牢牢地盯着書頁。
“以前咱倆住一起的時候,怎麽沒覺得你在家煩?”常欽故意開他玩笑。
郗苓擡起頭,認認真真地看了常欽一眼,緩緩說道:“因為有你。”
說完,又低下頭,專心看起書來。
這樣一句不痛不癢的回答,卻讓常欽愣了好一陣,喉結上下滾了幾圈,才開口繼續說:“郗苓,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郗苓轉頭看他,烏黑的眸子內一片迷茫:“去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了。”常欽抽過他手中的書,不由分說地牽起郗苓的手,這一牽不禁皺起了眉頭,“你的手怎麽總是這麽涼。”
一股溫熱瞬間裹緊了郗苓的手掌,與常欽分開這麽多天,要說不想對方那肯定是騙人的,他對常欽的執念早已刻入骨髓,就算嘴上再倔,心裏騰起的欲|望仍會控制不住地熊熊燃燒,他貪戀着這一絲溫存,沒有把手抽開,任由常欽一路将他領上車,連自己都未發覺唇邊早已挂了一抹淺笑。
可随着常欽逐漸把車開離市區,郗苓的面色也越來越不對,他看着窗外的建築群漸漸變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田園,眉頭都快擰出一條縫。
“常欽,你要帶我去哪兒?”郗苓慌張地問道。
常欽面不改色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見常欽跟自己打馬虎眼,郗苓的神色越發嚴肅,無奈對方正在開車,他沒法跟他鬧,只好咬着牙,憤憤地說道:“你想帶我去湖濱城市,對麽?”
常欽瞥了他一眼,反問道:“怎麽,你害怕?”
郗苓咬緊下唇,怒氣沖沖地瞪了他好一陣,最後靠回椅背上,洩氣地閉目養神。
常欽見他一副小孩耍性子的模樣,微笑着搖了搖頭。
到達目的地後,常欽一路拖着滿臉不情願的郗苓來到那片廢棄的土地旁,他倆站在一片小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不遠處的建築群,不得不說,當年郗老板選地址确實費了好大一番心思,這片小區周邊風景宜人,緊鄰小區的另一頭有片靜谧的湖水,湖邊種滿了青翠的柳樹,現在正是柳枝繁茂的季節,一根根嫩綠的柳條輕拂着水面,風一吹,就會有幾片柳葉落入波光粼粼的水中,随着水波飄向湖中央。
與這片大好風光格格不入的便是那一棟棟灰色的爛尾樓,高聳的樓群就跟魔鬼般,大張旗鼓地展露出它們醜陋的外表,沖倆人龇牙咧嘴。
這裏是郗苓的禁地,自從爸爸去世後,他只來過一次,就再也不敢來了,這片廢墟是爸爸未了的心血,每一棟高樓都在向他訴說一段不堪回首的冤屈,郗苓只匆匆掃了一眼,就覺得心髒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擰成一團,痛不欲生,他強壓住那股驟然騰出的怒火,用力攥緊雙拳,閉上眼,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常欽站在他身旁,一眨不眨地注意郗苓的反應,見對方面色逐漸泛白,他嘆了口氣,心疼地拉過郗苓的手,牢牢扣在自己的掌心中:“郗苓,我帶你來這裏,不是故意要你難過,只是有些話,我想在這裏告訴你。”
郗苓轉頭怔怔地看着他:“什麽話?”
常欽悠然地望向腳下的工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付聖谕已經跟黃堪談妥了,這裏就是F&C公司正式成立以後,接手的第一筆完全意義上獨立的項目,葉氏集團那個項目不算,因為有一半是屬于‘晨曦’的。黃老師的公司還涉及房地産項目,他一心想把我挖進他的公司,給他當建築設計顧問,我分|身乏術,沒辦法滿足他的要求,便以公司的名義跟他談合作,以這片土地為契機,他負責開發樓盤和樣板間的設計,我負責造房子,他聽完我的建議,親自來這裏審查了好幾遍,在跟他的智囊團多次商讨後,他找上我們,心滿意足地簽了合同,你爸爸眼光獨到,黃老師也同樣看好這片地,他堅信這是塊風水寶地,如果能把這裏打造成高檔住宅區,定會在房地産業掀起新的浪潮,黃老師躊躇滿志,等葉氏集團的項目一結束,我們立馬就會展開湖濱城市項目。
“很多開發商顧忌以前的事,對這裏避之唯恐不及,所以黃老師從政府手上買下這塊地時,只用了非常低的價格,因此我們大可以把原本的高層住宅區改成別墅群,這樣也不需要在樓間距的問題上精打細算。
“這幾天我一直忙着處理這個項目,順道也了解了不少跟項目有關的內情,當年你爸爸在湖濱小區上投了不少錢,可他運氣不好,被張名遠和蔣立達合夥坑了一道,所有的資金也都打了水漂,他本打算留幾套房子送給你跟你姐姐,可惜事與願違,房子沒法交付,一直廢棄到現在,但是你要相信,你爸爸一生清白,就算到死,他都不曾拿過一分不義之財,我可以跟你保證,你爸爸留給你們的每一筆遺産,都是正大光明得來的。”
郗苓目視前方,一聲不吭地聆聽,漆黑的眸子裏卻不知不覺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常欽把郗苓冰涼的手握在掌心中捏了捏:“我手頭的存款不多,之前為了開公司,把戶頭上所有流動資金都轉出去了,我只能把我現在住的那套房子賣了,幸好有黃老師這層關系,我走個內部價,賣房子的錢再加上我僅剩的存款,加起來差不多夠在這裏買套小別墅。至于房子的裝修,如果你喜歡黃老師的風格,我就讓他替我們做全套的設計,如果你喜歡付聖谕的風格,那就更簡單了,付聖谕會根據你的品位,為你獨家定制一套專屬于你的空間。”
郗苓轉頭看他,一臉的怔愣:“為我?”
“到時候,我會在房産證上寫你的名字。”常欽拉起郗苓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郗苓,你爸爸生前未能實現的心願,我來替他完成。”
郗苓怔愣地看着常欽,看他一副眉眼俱笑的樣子,彎彎的眼角內全是暖意,他張了張嘴,卻感覺喉嚨發緊,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見郗苓仍舊一臉呆愣的模樣,常欽微微一笑,放開他的手,轉身從車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抽出裏面厚厚的幾張紙,一一交到郗苓手中,鄭重其事地說道:“這是土地買賣合同的複印件,這是F&C公司跟黃堪簽訂合作的最終合同。”
郗苓接過來,出于職業習慣,他仔細地浏覽了一遍上面的文字。
“還有這個,”常欽又從文件袋中抽出一疊固定好的紙張,“這是方近聞前幾天親手交給我的,裏面是張名遠所有的資産轉移記錄,你拿回去仔細看看,揀出有纰漏的地方寄給檢察院,我想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
郗苓接過這幾張沉甸甸的紙,雙手忍不住微微發顫。他用了那麽多年,想了那麽多辦法要搞垮張名遠,卻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是常欽,用這樣輕而易舉的方式,替他把這多年的心結給解開了。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利用方近聞這條線。”常欽見郗苓一直緊抿着嘴唇不說話,還以為對方在跟自己生氣,連忙解釋道,“我跟你發誓,我絕對沒有逼他,他會這麽做全是心甘情願的,或許是他終于看透了張名遠這個人,不想再替他幹這喪盡天良的勾當了吧。”
說完,常欽從車中取出一個封好口的絕密檔案:“這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從‘晨曦’財務總監手上搞到的公司歷年財務報表,裏面有這幾年裏蔣立達所經手項目的報賬單,我知道你不肯放過蔣立達,你帶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如果發現纰漏,可以一并寄給檢察院。郗苓,我想告訴你,從我進公司第一天起,蔣總就非常照顧我,我這麽做,不僅出賣了一直好心替我縫紐扣的財務大姐,也出賣了一直待我不薄的蔣總,但是,如果你執意如此,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對他手下留情一些。”
常欽把咖啡色的檔案袋夾在指間捏了捏,像是下定一個重大決心般,與方近聞整理出的那份文件一并交由郗苓,他知道,這一刻,他徹底破了自己的底線,既然選擇愛情,只好出賣昔日的良師益友,變成跟他曾經唾棄蔣立達時說的那種人一樣,不折手段。
郗苓從常欽手中接過文件,心中百感交集,他從未指望常欽會原諒他,更不指望他會站在自己這邊幫助自己,他把這幾份重如泰山的文件收攏在懷中,擡眼看向常欽,啞着喉嚨道:“常欽,謝謝你。”
常欽勉為其難地咧嘴一笑,用指尖勾了勾郗苓尖削的下巴,為了緩解此時略微尴尬的氛圍,故意耍賴:“你看,我都把我的房子賣了,未來這棟別墅又挂在你的名下,我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不知道郗律師願不願意收留我這個窮光蛋,分半張床給我?”
郗苓被常欽這無賴的模樣逗樂了,笑了好半天才止住,他清了清喉嚨,換回嚴肅的表情:“常欽,其實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事到如今,我應該告訴你實情,如果你聽完我的話,依然能夠原諒我,那麽我發誓,以後我說什麽都不會放開你的手,就算死,我也要拖着你陪我一起進墳墓。”
“……什麽事這麽嚴肅?”常欽被郗苓一本正經的表情吓怕了,忍不住皺起眉頭。
郗苓頓了頓:“有一個叫李澤軍的人,你還記得麽?”
“李澤軍?”常欽覺得這個名字非常耳熟,思索了一陣,忽然反應過來,“他不就是謝容兒的老公麽?”
郗苓點點頭,不動聲色地說:“那你知不知道,謝容兒跟他是怎麽認識的?”
常欽想了想,搖搖頭。
郗苓長吸一口氣,繼續說:“其實,李澤軍是我讀高中時的學長,謝容兒就是我介紹給他認識的。”
郗苓牢牢地盯着常欽,意料之內地見對方神色有變,補充道:“那時候,謝容兒總愛來我家,跟我姐姐哭訴你的種種不是,我看她總是那麽痛苦,便想了個辦法,趁謝容兒來我家的時候,邀請李澤軍到家裏做客,果然如我所料,他一見到謝容兒,就對她一見鐘情。”
常欽聽完郗苓的坦白,變成一只呆鵝僵立在原地,他的心中五味雜陳,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都以為自己跟謝容兒的分手是個意外,是李澤軍的突然闖入破壞了他倆的感情,萬萬沒想到的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此時就站在自己跟前,睜着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就連把挖人家牆角都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方近聞說得沒錯,切不可被郗苓這張純良的面孔欺騙,他的心機深不可測,深到吓人,常欽只覺得後背莫名湧出一股涼氣,全身的毛孔都跟着一一豎起,他避開郗苓直勾勾的眼神,沉聲問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說了。”郗苓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不慣謝容兒跟你在一起這麽難過,所以,想幫她脫離苦海……”
“我要聽實話!”常欽不耐煩地怒吼一聲。
郗苓被他突然擡高的聲音吓得連退幾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常欽看了好一陣,最後閉了閉眼,妥協道:“其實,其實是我想得到你,所以才故意拆散你們,但你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跟謝容兒感情不夠深,不然區區一個李澤軍,怎麽可能闖進你們中間,如果你……”話還沒說完,他整個人就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後腦勺被一只手掌大力扣住,額頭抵在對方寬厚的胸膛上,撞得太猛,他感到有一點點疼。
常欽使勁兒揉弄郗苓柔軟的頭發,咬着後槽牙,氣呼呼地說:“我真是,真是不知道拿你怎麽辦好,你這個人,你……我警告你,以後不可以再算計我,如果再被我發現你搞這些小動作,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聽見沒有?”
心機再深又如何呢,他還是那個郗苓,讓他愛得欲罷不能的郗苓,這個人在仇恨的塵土中滾了太久,沾了滿身的戾氣,內心卻獨獨留出一片善良的空地:他不收分文,為白玉蘭一家盡心辯護,并自掏腰包幫白玉蘭挺過難關;他把可憐的朱大爺送回溫暖的家中,讓他能與家人團聚;他幫Vincent脫離險境,終讓對方洗心革面;他信守跟方近聞的諾言,寧願毀了自己,也不願傷對方半根毫毛。
這樣的郗苓,他實在恨不起來。
郗苓靠在常欽肩上,使勁兒點點頭,嘴角卻情不自禁地高高上揚,他張開雙臂,緊緊環住對方結實的腰身。
常欽抱着郗苓那瘦消的身體,轉頭親了親他柔軟的頭發,深深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淡香味,滿足地發出一陣喟嘆。
夕陽的餘晖灑在倆人身上,他們彼此依偎在對方懷中,不約而同地想着: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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