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回宮
前殿燈火通明。
寺內的和尚師傅盡數披衣而起,團簇盤坐了整個大殿,耳鼻觀心地捏着唇角,往複不休地念着低沉的往生咒。
像是一尊尊莊嚴肅穆佛相飄然降世,真實的入世悲憫遠隔了離世的超脫淡然。
我茫然立在佛臨世間的塵相之中,突兀的像是轉不了世的游魂,無措地掃着殿內不知何時祭起的哀穆,直至觸及那一方還未蓋棺的薄斂,才赫然有了離魂乍起的驚骨悚然。
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炸雷驚地而起,打斜的雨幕泥腥混雜,燈火一陣亂晃搖擺。
光影沉浮的虛幻之中,長長的粗麻流襟自梁頂披挂垂下,在雨大風急的夏夜動蕩的像是鬼魅暗影,凄凄冷冷地抖着無盡暗湧的哀涼。
方是掃過這些,冷噤便顫過了身,耳際嗡鳴地墜到了腳底,才想着挪動。
我虛步不穩地挨在偏道牆上,空蕩的心什麽也收不住,魂魄盡數自腦門背脊抽離而去,晃蕩游離地扯也扯不回來。
僵冷地轉着眸子,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沒心骨的鬼,冷幽幽地想要搜尋什麽,好似只有搜尋到了什麽寄托,才能依存在不知何時變了天去的地獄之中。
觸及先生的輪廓背影,我先是欣喜,随即便是不明白的惶惑,竟是有些不認得他了。
他形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攤開的雙腿圈着一方瓦盆,雙手擊之的悶聲嗡響,于肅穆哀重的往生咒吟之中分外地膈應不合。
眼前所見,是他的仰頸吟歌,是他的灑脫歡喜,分明,師母的薄棺就挨在他的身旁。
生死為近的畫面是如此清晰分明,他怎會還如平常地高歌而吟?
離宮接我時,他是在起意帶我無回而走,開心灑脫時,那是人的本能歡喜,這些,我能理解其一,便能理解其二,可甚至是我不與他家門往來的淡然之心此刻都生了身切的哀然,他怎能還如無事無憂,高歌而吟地毫無哀痛之心?
他,當真便不在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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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哪一日,我也這般死了,父王也會似先生一般地歡喜慶幸?
蒙城寺五年,我承蒙佛理,先生教習,縱使天性合此淡泊如斯,也始終忐忑父王會來接我,可那般高高在上的王者,子嗣諸多,我又是一個令他厭棄的存在,何曾會令那至高之上的王者念在心上?便是真的死了,怕是也會如先生此般行徑,自顧做着自我歡喜之事,不會多瞧我一眼罷。
我心念難放,先生總不厭其煩地勸慰,他道一切皆是自然,萬法自然,往來自然,有無自然,生死自然,要我也是自然。可他書寫手記簡書與我教習,與我講懷,與我戲玩,令我總不信他是看上去的那般淡然灑脫之人,如何能信了他一份有心顧我不過是且念自然?
臨眼下此景,我到底是信了。
“你不該!”
澀聲憤然而叱,也不知是在說他的高歌而吟,還是在說我自己的心念難放。
他回頭,微有怔愣,繼而眼眉牽笑,恰似當年離宮高歌之時。
只是他已然有些蒼老,不複當年清濯的眼眸亦是混沌見深,唇角更是褶皺出溝壑深陷,襯出許多令人陌生的陰影暗光。
如赴當年,酸澀的苦楚難解難消,哀切的我幾乎哽咽。
“師母與先生你伉俪多年,同床共枕,為你養兒成人,如今老了,死了。你看的淡,不哭也罷,可你,竟敲盆而歌,難道便不覺自己做的太過分了嗎?”
“心之哀,為混沌,身之哀,亦為混沌。”
極淺的失望閃過他眼角,淡言淡語而過,他徑自揚手拍在瓦盆之上猛擊大笑,音色高昂的竟比方才還要大聲殷切。
甕聲沉悶撞在心上,令笑聲聽來也格外的刺耳。耳際灼灼地扯着神經,腦袋抽疼的像是要裂開,揪緊的心弦早已崩裂,我如何還能想出些什麽反駁他的話來。
“我也是人,生死面前,如何能有例外?”
聽他乍然轉言,我本生了希望歡喜,奈何再聽下去,心下便漸為冰涼。
“只是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天地茫茫本有無,她生而為人有,将之必死無,如今歸于始終,原就是一件本理之事。若我因她死去,陷于情惑而心哀,反不能明本理而陷混沌,如此不為她脫離生死桎梏而歡喜,豈非違背天道自然的有無之理?倒不如高歌送行,謝她顧我一場生而在世之所需,遂她生而為有之心願,想來,她若能明了我心,定也會歡喜我如斯待她。”
言罷,他自顧回頭再次擊盆而歌,擺出一幅誰也勸不了的随性姿态。
他總有他的道理,詭辯的令我彷徨無解,濃烈的無依在心下空蕩來去,讓我再也無法直視與他。
撇眼而去,棺中生的普通卻溫和愛笑的婦人孤寂地躺着,粗布藍衣之上盡是歲月磨損的白邊痕跡,雙手交握在胸腹上,指尖捏了一朵很散的蓮印。指骨在死後僵硬,蓮印早已不能如生前那般自然。
她信佛,先生卻不信。
先生,自來只信自己。
信自己,才不願将命數交給旁人作管,縱使才名高遠,也從不與權政名聲有任何牽系,累得師母死後竟也不能以新衣蔽體。
想她待我也是親切照顧,如今只剩了冰涼的喪白面目,陌生的讓我垂眼不敢看她,哀切洶湧跟來,拉着我墜入冰涼的幽潭深處,不能掙紮地跌坐下去。
當真是置身了潭底的冰冷無光,不甘心地仰望,那自水面透下的淺淡幽光微微晃漾,像是某些希望,讓我心覺他自來的有無之理,總有些錯處,可我偏是想不透到底錯在何處。
肅穆滿室,他的歌聲與往生咒沖撞的愈發難以抵消磨合,無影無相地生了些什麽東西在心頭攪弄,令我一時清明又一時更陷荒蕪,渾渾之中,不知亦不覺,不知何所思,不覺何所想。
大雨,不知何時就歇住了。
一點兒水色挂在雨檐,意猶未盡地将墜未墜,風一過,挨不住最後的流連,拉長了身子終于跌去,碎了一階的雨過天明。
往來吊唁的人多了起來,踩着階面複來複去,無不驚訝而來,嘆息而去。
我有些清醒,驚覺女子之身不便為堂前謝禮,跌坐堂中實在不雅,正是撐身起來往後院躲避,豈料院外傳來長長一聲傳召。
“大王有令,傳召夏公主。”
我僵立原地,苦笑随之而來。
忐忑了多年,到底是等來了。
不知是在寺中五年,得益于佛理淡然,還是先生的有無自然早已透徹心脾,抑或是滿室的生死交替,終叫我于此刻放下執念已久的忐忑心念。
得失之間,心中竟是格外的平靜。
不禁想到,什麽得,什麽失,終不過是死後将無所有,除卻一具肉身入土,與人心所念是存,與無人所念,才是真的消弭了無存。
生前的計較,全做了夢境也好,若能醒來,或如我此時,應是再也不願做了如何的清醒執念。
緩慢轉身,随眼所及,所有的人都跪着,只有他擊盆而歌猶不絕,傳召的黑衣甲士怒目瞪他,若不是手捧令簡,恐怕腰間的長劍早已拔将了出來。
我心有惶然,怕他為之怪罪,疾步上前接了令簡。
登車時,早年離宮的畫面驚掠眼前,意外的恰似重疊之感令我幾回了當年。
靈殿裏,粗麻縷帶的襟面依舊随風飄拂,起起落落地遮了他半拉身子,徑自而歌的他搖頭晃腦,竟沒有轉眸目送我的打算。
是了,師母之死尚且令他如此清歌而吟,我的離去,又算得了什麽?
怔然而立,不知是心有不甘想要等他懷我一眼,還是不願證實自己終究是無人為念。
小雨複來淅瀝,打在睫羽之上便是泛了冰冷的迷蒙,恍惚只覺寺中五年我竟好似不曾來過,這個男子也不曾去過青陵臺,我與他,本就不曾見過面,以後,也不會再見面。
意識到這錯覺,我打了個冷噤,夏日小雨也似冬境大雪兜頭覆下,周身僵冷的可怕,再不能做如何別扭它想,門前階下,不顧泥濘地跪了身子。
“折夏,拜別先生師母,以及諸位蒙城寺的師傅。”
我原名為夏,入寺時,先生與我更名,是為折。
取夭折之意,也意為秋冬春夏,有無過往。
有夏,是為夏,無夏,是為折。
歷經青陵臺離宮八年的人情凄冷,于蒙城寺聽經誦佛五年,聞先生天地有無之道,我心中愈發淡然,現在想來,過往之事也不過是湖風過境,一陣輕碎風卸地便也是再無痕跡。
來過,亦不曾來過。
如今我将歸宮中,有無相間,似是新生,似是抛卻,子為折夏,竟是再也合适不過。
子折夏。
子承我父,夏承我母,折字行之,恰如父王當年對待母親一般。
折了一場好景流年,欺了一世哀怨平生。
一語拜別,只是拜別,一場緣分,也僅是緣分。
我無權無勢,做不得回報,自也不能許諾什麽權貴,而人終将至死,我更不能貿然期許他們百年安好。
願可在,行不在,與人行願,也就是一場莫大笑話。
我自也明白先生與和尚師傅皆是不求回報之心,如此清清靜靜拜別,是他們所願,也是我所能給的所有。
與我,可留下的只是他們留在我心中的記憶輪廓,以及日常教習下的道理,日後若能善用一二,也算能遠揚他們所想,不能用的話,便也僅是我個人念想。
怎麽算,都是我占了便宜。
與他們,念不念我,念的是如何一個我,我自是不知,雖心有期待,終究是在先生決然無視的冷漠之中消磨了一個幹淨。
車駕行下數日,除卻數十名長戟甲士,只有一名瘦小的宮女伺候我日常習性。
我性子淡然,見慣這些人的人前人後模樣,便徑自挨在車中觀經讀書,饒是甲士厮混憊懶,也由得他們頭領自去處置。倒是那小宮女常常偷取我的飲食,好似總沒吃過飽似的,令我細細觀察了她幾日,路上并不覺沉悶無趣。
她着裝不甚整潔,習性也沒什麽規矩可言,只怕是個臨時捉來擋事的。
我憐她瘦弱,将她偷食之舉全當做了沒看見,不慣說話的也沒予她什麽背後之言的可能,一來二去的,竟也是沒問過她的名字。
想着回了宮,她如此粗鄙,掌事姑姑自來嚴厲,留不下來伺候倒也是件好事。意識到時,反而也不願問了,怕生了牽念,來日她若離去,只會徒生悵然。
何苦來哉。
車駕停下時,我心有希冀地推開車窗,臨着熟悉的下邳城門,思忖半響也無甚頭緒,遂是叫了一個玄衣甲士近前問話。
“不是回商丘麽?”
那甲士年少,應覺身份卑微,為我突然捉來問話,稚嫩黝黑的臉皮立時竄起一抹激動暗紅。
他暗中羞怯,聽我言商丘,臉色霎時僵白,暗色褪的幹幹淨淨,十分惶恐地抖着唇道,“大王行駕至下邳,于離宮之中尋不見公主,責難之下,方知公主已在蒙城寺五年”
他行下大禮,言語變調铿锵,邀功似地開口大聲,“公主您受苦了!大王聽聞此事,立即诏令我等尋公主回宮,不僅昭明天下那些欺上瞞下之輩的種種罪狀,更是将其盡數處斬暴屍南門之上,為您出下一口為之欺辱多年的惡氣!”
他神色變幻之快令我驚訝,像是披了一張別人的臉皮,全不由控制地抖着。
初始是為我問詢的暗中羞澀,再是聽聞商丘之時的害怕驚懼,及至最後卻是憐我受苦,為傷我之人受到極刑而迸發出來的難抑興奮。
我心慌哀涼地只盯着他變幻的臉面,難抑情緒地根本忘了挪眼。
“公主,臣下怎麽了?您要這般瞧着?”
他于興奮之中終于意識到我還在看他,伸出手在臉上左右摸了摸才回瞧了一張訝然的臉來。
我搖了頭,壓着心慌盡量淡然,“無事。”
掩下窗,臨落之時半推而起,擡眸瞧他了片刻,輕道,“有謝你,替我憂懷。”
他羞澀抿笑,褪卻所有的驚惶變辄,甲胄的肅殺之氣也跟着消散許多,好似當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輕俏少年。
聞他說離宮殺伐殘忍之事我已是大駭,平靜的淡然不過是在故作鎮定,徹底掩下窗時,指尖早已冰涼地發了抖。
掌事姑姑竟也是死了麽…...
那個人,我幼時也曾十分親近,現在,竟是我害了她麽?
她警告過我的!
我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走!
捂着臉,灼熱溢出了掌心。
商丘那邊定是有什麽可怕之事發生了,不僅讓父王突然行至了下邳,也讓那甲士壓不住滿心的驚怕恐懼。
父王的殘暴之行,自那年出了青陵臺便已讓百姓深為惶恐,不過短短數年,天下諸侯也都避恐不及,多言诟病。
早時有人在拜訪先生時提及過這一點,表現的甚是擔憂父王暴行肆掠會殃及天下,曾不顧安危地在先生面前坦言了期以諸國聯合伐宋。
好在先生随性逍遙,并沒有理會那人,那人無趣,灰頭土臉地不曾辭別,趁夜便離開了蒙城寺。
現在想來,父王突然離開商丘行至下邳,莫不是,伐宋之舉已有所現?
我不知該怎麽想,心裏亂糟糟地盡是驚怕。
一面他是我在世最看重的親人,是自幼在偌大無人的離宮之中除卻母親最為想念之人。一面,他也是天下人口中的‘桀宋’,是天下人為之口誅筆伐的暴君之王。
如今端端将一樁離宮慘事因我而起,若為人知曉是我離宮才引起的禍事,會不會,我也會成了諸人口中的桀惡之人?
縱使我心性淡然多年,至此刻,也是淡定全無,抖如篩糠地貼着車廂止也止不住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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