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謊言

似是跌進了大朵大朵的棉雲之中,一伸手,人便陷了下去,耳際随之湧入了什麽,堵着似地令我聽不清那些彌漫在雲端的說話聲。

我不甘心地掙紮了許久,仍舊找不到可以支撐的着力點,眼皮黏住似地睜不開,反倒是那些聲音,在下落的寒徹清冷之中,漸漸地清晰起來。

“大王,公主淺受驚吓,休息過後便好。”

是解浮生!

他是在和父王說話麽?

“孤并不關心這些,孤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孤的血脈?”

随來的音色有些嘶啞的究根至底,加上些年邁的渾濁無力,便是陌生,仍是令我想起夜夜夢中那一雙厭棄看來的眼。

是父王!他為何要這般問?

難道從最開始他便在懷疑我不是他的子嗣,以至于那般地厭棄與我?

久遠的記憶在質問之言中褪卻了所有可憑的念想,無不化作寒光爍來的長劍,生生往我心上一刀又一刀地戳着。

漸漸分不清是冷大于了痛,還是痛過了冷,周身煙渺的雲層轟然迸裂,令我再無依托地往下墜去。

解浮生很是把握對我的斷定,雍容淡道,“大王無需置疑,何氏雖衷情韓憑,公主卻真真實實是王家子嗣。浮生勸大王移駕下邳,一是因韓憑藝承墨家,修陵置墓無不帶有墨家機關巧術,縱使千軍萬馬,也不能破其一二,自可确保大王天地之行萬無可失。二來麽,”解浮生了了輕笑,将說未說地玩味了未盡之言。

我感覺他正在瞧我,那眸光冷冽而懾人,驚得我直覺悚然地想要逃開。

“何氏原有玄鳥一族的鴦鳥血脈,故才生的貌美惑人,夏公主承天地王氣,合天陽地陰之理清氣濯盛,兩處相合,自是王家血脈之中最為合适此行之人選。待她清氣盛年再行天地之舉,必可順利為之。”

解浮生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句也聽不懂?

母親是鴦鳥血脈?我身有清氣?天地之行是什麽,父王到底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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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懂你的玄話異說,只是将孤長生大舉依憑在一個小妖怪身上,孤怎能确信真的可行?”父王驚疑不定,激動裏竟是咳起嗽來。

是身子不好麽?

是了,他離開離宮之時就已五十歲餘,如今過上十年,恐是真的衰弱及至不堪支撐,故而才會如殷商先祖那般期以長生之術麽?

我是妖怪?

我怎麽會是妖怪?

我是您和母親的孩子,怎麽會是妖怪!

“非也。”解浮生淡然否定,“何氏只是有鴦鳥血脈,卻并非妖物,夏公主自也不是妖獸之行,否則也融合不了王家血脈早早夭折亡故了。”

“哼!”父王冷然憤慨,“何氏罔顧孤真心交付,如今能有一點兒血脈留用王行,權也算回報與孤。”

“妖本不是妖,如人亦是天地孕化之獸。奈何人心複雜,須彌眼眉及至容不得天地其它,依憑口舌之言誅伐天地萬物不說,更名其曰妖物。如今亂世,人命草芥,倒也不如妖物活得自在了。”解浮生感嘆輕言,盡是不做假的可惜可憫。

父王驚急怒斥,“解浮生,你好大的膽子!怎可将至高之人與那低賤妖物比作一處!既是你求孤以萬人之血救活那青衣怪人,便該為孤求得長生!盡你本分!”

“是。”解浮生不卑不亢應下,“是浮生造次,還請大王恕罪。”

父王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似是将肺也要咳出來,喘氣嘶啞道,“你說那人羹能醫治孤的舊疾,怎地飲了數年,孤還是如此咳嗽難忍?”

“人世自愛者少,自賤者衆,大王之疾需得大量人羹,少不得便要委屈幾分取自低賤奴隸之輩,好在總能緩得些許。如今已至青陵臺,只要天地之行順利,大王自可脫身而出,無視肉身痛楚之疾了。”

“還要等多久?”父王似是信了解浮生之言,語氣也随之緩和下來。

“青陵臺原有韓憑築基,章法有序,本該早已完成,奈何築造工人憊懶離散,修築之力不夠,故才拖延至此。浮生已至,自會親自督促築建。只是要築以用來天地之行,少不得要改制些許。算耗時日,或可在公主及笄之年,亦是她清氣最盛之時完成。”他猶豫沉吟,似是有些話沒說。

“你在猶豫什麽?”父王久居孤位,自是敏銳察覺,立時驚疑追問。

“公主早在離宮便經歷過萬般人情冷暖,蒙城寺聽經誦佛五年,心性淡然更甚,加之大王您對她疏離多年,對您的愛護之心只恐早已淡漠的難以為繼。”解浮生說的輕,又說的甚是可惜。

“你這是在怪我對她愛護不周了?”父王冷笑,“韓氏背心,難不成孤還要貼着臉皮往上湊麽!”

“大王莫急,天地之行全憑血脈行事,若二者人心有背,則其血脈也是難以互融。浮生擔心的正是這難以融合毀了多年籌備,以至功虧于潰。”

父王不說話,只有難忍的咳嗽傳來,過了些許才恨恨嘆道,“罷,孤無視她多年,權且随了你的心思,在成年之前好生予她些愛護之舉,權且讓她開心過上兩年,來日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怨孤。”

“大王明理,浮生定會盡心竭力。”解浮生輕松笑道,“下邳遠離争端,民心安穩清濯,浮生早已備好此處上好人羹,還請大王移駕用之。”

父王咳嗽應了,衣袂浮動傳來,兩人便是一同出殿去了。

極為的安靜彌漫而來,靜的像是方才的話竟從未有人說及過。

我好似終于墜到了底,重重撞在某處,背脊跟着四分五裂,心頭割裂成了千片萬片,痛的無力去想些什麽,但又不能不去面對那些冰冷而殘酷的話。

明明生的那般好看的一個人,心怎就這麽狠!

人羹,那是磨了人血肉的東西,父王怎麽能吃得下去!還是說,他孤獨的在世間頂端待了那麽久,已無所求的只想了如何活下去?

妖,又是什麽?

是那些食人的怪鳥,是我母親?

是那披着一張好皮相的解浮生,是我,還是那父王口中飲了萬人血肉的青衣怪人?

是不是就因了那青衣怪人,解浮生才找上了父王,才有了如今的種種禍事?

青衣怪人,是誰?

是誰!

頭要炸開,各種畫面紛亂撕扯我的意識,于血肉模糊之中停在某個青衣渺渺的輪廓上,叫人看不清,也想不明。

眼淚早已止不住地流下來,鹹澀至苦地紮着我的心身。

極靜的黑暗之中,有什麽人走了進來,我以為是那解浮生去而複返,忙是摒了呼吸動也不敢為動。

貓也似的墊步輕巧跳在榻上,竄來竄去地在我面前晃悠,溫熱的濕滑帶着腥氣,柔軟地蹭了一下我的眼角。

不知是個什麽小東西,嘗試之下發覺并沒有驚醒我,便更是大膽地伸了舌頭,放肆地舔舐我尚挂在眼角的鹹澀。

莫不又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妖物?

它的舔舐不可謂不溫柔小心,可親眼見過解浮生和那些怪鳥之後,我早有警覺,更是紛亂生疑,直覺認為這小東西定也不是什麽尋常存在。

此刻為它貿然親近,即便是溫柔舔舐也只驚得我汗毛暗豎,不敢亂動的十分折磨,呼吸都要斷了的難受已極,更不消還有什麽東西正在漸漸走近,于我又是格外難捱的驚怕。

那腳步很輕,揣着小心而來,呼吸壓下時,特殊的幽香便随至環繞彌漫而來,徑自又涼又寒地趁着呼吸往鼻翼裏直鑽,讓我的觸感意識都敏銳至極起來。

如此便覺一縷輕而柔軟傾在了肩頭,怕驚擾我一般地即沾即走。

應該是…人吧……

像是這人低了頭看我,柔順的青絲不期然地垂下,吓了這人僵住身形,呼吸都跟着緊張了無聲,那舔舐我眼角的小舌也乍然停卻。

“青兒,走吧,不是她。”

萬分清冷的像是夢中乍起了一縷幽魂,聽不出是男是女的音線并沒有失望的起伏,好似整個人原就沒有生機,沒有情緒地跟着也就沒有了心,毫無流連地退去。

“吱吱!吱吱……”

老鼠似的尖銳叽鳴咕啦啦的響成了一串,抗議似地在床榻上跳來跳去。

“你若不願走,那便随你。”

沒有絲毫挽留的人踩了無聲,徑自往遠處走着。

那小東西在床上叫着又跳,有些不甘的急切,柔順的毛發不小心掃到我臉頰,瞬時便安靜不動,有視線在我臉上忐忑逗留了片刻,才是挪開地挨着步子跳下床榻,輕簌簌地追了出去。

無形的壓力散開,我微睜了眼。

亮着淺燈的大殿幽靜暗沉,餘光裏那人剛行至門口,披了一身的青盈朦光,輕煙缥缈似地往外游離。

殿外已是入夜,月華霜灑一般地傾進來,攏在那輕煙缥缈之上,半是清亮半是陰暗地顯出了格外消瘦的青衣長衫。

鋪呈的暗影自殿外越過門檻爬上他的腳面,輕晃晃地漾在了他衣袂邊角。

原是有什麽人擋在殿門之外才令他停了下來。

他随手掩下青色罩帽垂簾,似是不願意見到門外之人。

“便知道你會來。”解浮生雅致的音調飄過來,帶着不出意外的調侃。

我大為驚顫地閉上眼,不敢讓解浮生發覺我已清醒。

青衣人沒有接話。

解浮生輕笑出聲,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下去,“怎麽,對我為你準備的禮物不滿意?還是說你不忍見商丘的血流成河,想要逃?”

“我沒有逃。”青衣人甚是平淡,面對解浮生的有心挑釁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寥寥兩語,卻令我心下難掩猜測。

是否這青衣人便是解浮生讓父王救下之人?

一想到為救他曾耗費過萬人血肉,我對他便是恨了入骨,連帶解浮生也一并子生了恨。

若不是他們,父王也不會變了如今的殘暴模樣!

“也是。”解浮生撩了聲線,慢悠悠道,“你自是明白,若是撐不住身子,也容不得你繼續找尋阿寧。”

“你不要提她。”似是被提及心底深處的隐藏,狠意生在青衣人齒間,有着艱澀的咬牙切齒。

“這可怪不得我。”解浮生洋洋噙笑,無辜道,“是你玩過了頭,攪得世間一團亂糟糟,我看不下去才來幫了忙,怎地不是感謝,還要怨了我來?”

“哼。”青衣人并不反駁,冷哼應答,一幅縱是他真的理屈,也不願在解浮生面前矮了氣勢的冷傲模樣。

“罷,我心情好,不與你置氣。”解浮生無奈,懶懶笑了又道,“你身子損耗太大,便是我花上如此多的心血,如今還是毫無血氣的像是個死人。我勸你不要亂跑地只管借上康王名頭多生幾場争戰禍事,汲點兒生人血氣好好養了身子才是,省得來日若真撞見了阿寧,模樣變的可怖猙獰,不僅吓壞與她,也讓她認不得你來。”

“住嘴!”青衣人似是真生了氣,語氣都帶上了惱怒的壓抑顫抖。

“哎,你可別生了氣,小心真破了相去!”解浮生言語亂了方寸,慌亂安撫道,“我知你定會趕來,遂并未阻你。如此叫你确認她不是阿寧,自可安心折返商丘将養。只消你能養好身子,我也能無後顧之憂地全心顧上青陵臺之事。”他寥寥為嘆,不情不願地苦惱道,“誰叫我就是個勞累命,除卻守着你是件樂事之外,世間複雜的人心欲望真是料理的令人厭煩。”

“那也是你自找來的。”青衣人恢複淡漠,譏诮着解浮生的自擾之心。

“罷,知曉你自那日後便不待見于我,心底也只有了阿寧。如今我也不求其它,只盼來日我若真是料理不來,你權且顧上我一份守你之心,好歹斂我個屍身也罷。”解浮生玩笑似地笑,語氣并不是聽上去的那般輕快,自嘲寂寥地參雜其中,也不知是情真還是假意。

“等你真的死了,我會替你收屍。”青衣人冷淡泯然,不推辭之下竟有些格外的惘然寂寥,“只可惜,你我都清楚,那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誰知道呢…”解浮生不以為然,苦聲嘆道,“唉,你此次可真是過了頭,連我、竟是連我也料不出來日如何了……”

“你都料不出,豈不正好?”青衣人自出現便是格外的淡漠疏離,此刻竟是生了那麽點兒意外之喜,些許輕揚轉過蕭索道,“難道你不覺得,這樣活着,真的是太累了麽……”

“那是你。”解浮生斂了寂寥低落,洋洋噙了一縷輕巧的歡喜得意道,“我嘛,只要你還在,總還能得些趣味可作弄。所以啊,無論如何,我總也不能讓你輕易就死了,否則,孤零零地留我一個在世上,才是莫大的無趣。”

“無趣渾話!”青衣人冷哼駁斥,似是瞧不過解浮生的随意輕巧,冷冷道,“我走了。”

“走罷,走了得好。”解浮生大抵早已盼他快走,催促道,“我本叫你來,又不願你來,如今你真的來了,我還真怕你會糊塗了心思,不僅将這小丫頭當了以前的那些個泥娃娃不說,指不定還能傾覆了什麽不該有之心,未知未覺地擾了我好不容易做下的局,那可就不好玩了。”

“你的局?”青衣人淡道,疑問輕揚。

“世人貪妄,罔顧天則,自個兒打自個兒也還罷了,如今枉枉輪回之中不僅傷了天地萬物,更是莫須有的想貪妄求得極盡長生之事,可世上哪有什麽長生之事來?”解浮生換下散漫玩笑,頗有些正氣端然道,“我在世上來去一遭不過是要找一件東西,至于那小老兒,再敷衍他幾年,挨不過日子自己死了便是。屆時,你好了身子,我得了東西,便再不管了世間的貪妄煩擾,也是快活。”

我聽到這裏,心底更是大恨。

原來,解浮生與父王的巧言弄舌皆是謊言!

可憐我父王當真信了,滿心思地求取長生,甚至為此做下許多殘暴之事,倒頭來,不過是解浮生口中的無端虛妄!

“你要找的……”青衣人似是猜到了解浮生要找什麽,猶豫之中只是不能肯定,方是踟蹰問來。

“阿寧化身那日,地勢卷便随她不知去往了何處,眼下你攪得世間亂亂糟糟,若無地勢卷怕是搬正不來。眼下的爛攤子再怎麽麻煩,總要收拾了去。”他故作煩擾,苦了聲氣道,“你說你,貪妄成癡,不僅害了你自己也是害苦了我,真是好不令人煩擾。”

青衣人沉默,良久才道,“是我不好。”

解浮生也沒想到他會真的矮了聲氣,并沒有接話。

良久的寂靜裏,好似真的沒了人在。

權以為他們都走了的時候,解浮生便是嘆了聲氣。

“時歡,你有沒有那麽一個瞬間想過……”

“沒有!”青衣人似是裂了心扉,凜冽打斷了解浮生,冷極道,“便是你死了,我也不信阿寧她沒了!”

“你!”解浮生切齒生怒,氣極生亂地踱步走來走去,好片刻才啞聲嘆道,“你走吧,千萬別再來了,也別念了這丫頭。我好容易得了一點兒地勢卷的消息,若再因你心亂毀了,那我…可真就沒了辦法了……”

“好。”青衣人平靜下來,“我不再擾你,只是……”

“沒有什麽只是!”解浮生似是下定了心,不再玩笑地冷道,“你身子好了便回冷寂淵呆着,左右不過這幾年的事情,只消你不添亂,我自會回去!”

“也罷。”青衣人輕嘆應下,便再無聲息。

解浮生悵然而嘆,許是心情不好,步子也踩出了沉沉的意味,竟是轉身踏進了殿中,一陣輕沉地在我榻前站定了。

他打量的眼光落在我身上,真是讓我厭惡難熬,不知過了多久,只挨得我差點跳起來罵他,他惋惜悲憫的音色才過了耳際。

“地勢卷已出,你卻依舊不是阿寧,若是,那該有多好……”難忍的寂靜中,他又站了片刻,終是再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又等上許久,我才敢睜開了眼。

淺盞燭火輕晃映入了眼,空蕩的大殿更是冷清,轉着眸子小心從暗藏陰影之中掃過,總覺那些看不見的地方藏着什麽無形的可怕怪物,随時可以跳将出來撕扯吞食了我。

我又冷又怕,蜷縮手腳地抱緊了自己,只覺今夜聽聞所來,竟是比眼見那些食人怪鳥還要可怕。

世間之事,好似盡數掌控在這兩人手中,随任他們來去玩弄。

他們是什麽人,所在意的阿寧,又是誰?

團團迷惑下來,我卻不敢往深下想,只想有什麽法子能夠保住父王。

即便他做下許多錯事,可只要能令他明白解浮生所說之言皆是假的,不再為之妖言蠱惑,眼下的惡事局面定能有所改變!

我想得清楚,便是再不能忍耐,翻起身來鞋也沒有踩地往殿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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