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折腕
“你以為,我不知你清醒?”
解浮生盤腿坐在玉殿琉璃地面,悠然捏着一盞清水轉動把玩,好看的唇角噙了明惑人的笑,盈盈攬了燈火入眸,些許得意地瞥着我道。
為人鎖在寝殿已有數日,其間來了不少伺候的宮女,都讓我摔了盞子罵着滾了出去。
這些人留不得,留了只能化為怪鳥的口食。
我縮在角落裏,手腳四腕皆是鎖上了小臂粗的鏈子,一動,便是清響的回聲撞在清曠的殿中,受傷的右手腕骨也會随之傳來火灼一般的痛楚。
幾日裏,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喉嚨火燒的連水都咽不動,只能挨着讓人沁了唇齒,得片刻溫潤緩上心力便是攆了人出去。
怪鳥生食活人,父王久吃人羹,那青衣怪人的破碎面目,一想到這些我便是惡心,幹嘔湧出,昏黃跌在地面,盡是一些苦膽水。
解浮生嘆了口氣,愁道,“你何苦折磨自己?無人在意你,無人會信你,便是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記得你。除卻你自己,還會有誰真的憐惜與你呢?”
左手擦了口角,我無力挨在冰冷的牆面,聽着鎖鏈清淨下來,并不想開口。
恨他都來不及,怎還會與他說話。
許是見我真的不願搭理,他有些無趣道,“我知曉時歡會來瞧你,才是将那些話刻意說了你聽,不過是怕你見了他,會生出一些我也把控不住的無端牽連,若能令你一早厭棄與他,于我才是一件安穩之事。”
原來,皆不過是解浮生的算計。
他算準了父王不會信我,卻是怕那麽一個面目生的可怖之人與我有所牽系,當真是可笑。
“可笑!”
我諷刺冷嗤。
想起那一張可怖臉下吐血的模樣,解恨的歡喜便是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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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淨了幾日,解浮生悠然到來說明真相,更令我心有大恨,此恨撺掇了那歡喜決心,便是有了心氣,不顧灼痛地出聲譏諷。
奈何這些日子我确實是吃不下也賴不住,并未有過多的力氣去支撐,短短兩字的諷刺之言竟也嘶啞的幾近無聲。
“是啊,”解浮生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聲氣,回應之中似是想起什麽,格外惘然可惜地嘆道,“他當真是可笑的,公主不也是在可笑地折磨了自己?”
“我厭煩你們。”
灼痛令我骨子裏的意識急速消散,低聲掙紮地想要趕他走。
我怕他再說下去,自己會在他口中失卻公主該有的自持驕傲,狼狽惹來他更多的随意嘲弄。只是每說一句,我都要忍受喉頭幹灼難忍的痛楚,冷汗落下來,啪嗒有聲地砸在玉殿琉璃地面,壓過了我的輕喘。
“我不過是吃不下東西,等着能吃下了,自然便好了,你滾,別來煩我……”
“是麽?”解浮生故作訝然,挑眉道,“浮生還以為公主一心尋死呢?”
我冷笑挂唇,轉動散發遮掩下的眸底,輕蔑看他道,“尚且沒能見了你們死,我怎能先死?”
“這便對了。”解浮生洋洋笑來,好看的眼眉竄上很是欣慰的模樣,挽唇笑道,“人嘛,本就是生而為死的存在,既然有生,那便好好活着,不到老天亡你之時,哪怕為了恨,也要好好活着才是。”
“滾!”我不耐煩他輕巧的随意,也實在有些撐不住裂心裂肺的灼痛,不願再與他糾纏下去。
“浮生這便走,只是,”解浮生挽笑起身禮下,蹙過眉心打量我道,“公主許久不曾梳洗,待會讓些人來伺候?”
聽他如此說來,我也意識到幾日的不管不顧下來,怕是真的讓自己太過狼狽不堪,壓了心氣兒啞道,“讓人把湯池備好,我去那邊住幾日,另外,你告訴父王,我不會跑也不會尋死,鎖鏈,去了吧……”
“是,浮生這就着人安排。”他不以為意地續笑,踩着溫雅的步子走了出去。
“滾罷。”
能多給他一句叱罵,我自是不願放棄機會,奈何方是冷叱了骨子裏的厭棄,音氣過喉的撕扯便是讓人壓不住蔓延胸腹而燒的灼痛,眼前黑的厲害,怕是随時可以失去意識地倒下去。
人似早就等在了殿外,只消得了解浮生命令,人潮便急促地湧了進來。
拆解鎖鏈時,醫士極盡小心地托着我的右腕,即便如此,錐心的痛楚還是紮在了心尖兒上,抽的我冷汗直冒,咬着唇也沒能忍住一聲悶哼。
“公主,再忍忍就好。”醫士滿頭大汗,忐忑地小觑了一眼安撫。
好在當真如他所說,片刻之後便是解下了鎖鏈,我無力支撐地倒在宮人懷中,随即便為人擡上了軟辇,急匆匆地往殿外走。
手腕早因血脈堵塞腫得烏紫臃紅,鎖鏈勒痕下的扭曲經脈似是要爆裂,難看極了。
為疼痛抽離了所有心氣,我無力地閉上眼,心底已是一片哀然泛冷。
若是右手自此廢了,日後怎去抄寫先生教下的道理,聽慣的經文?
“你們小心些。”
解浮生竟是沒有走!
我睜目循聲望去,只見他一身白衣飄然地立在陰涼的暗影廊下,微風撩過他的長發衣袂,人輕晃的像是一抹虛無不能拿捏的影子。
左手抓緊軟辇邊緣,我不能甘心他仍是如此肆意自然,大怒過心地想要立時拆全他的骨頭,碾成碎末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似是能明了我所想,他眼眸微張地閑暇淡笑,澄澈似水地任我恨着。
我進一分,他便退卻一分。
我退一分,他又進上一分。
我和他之間,好似隔着永不能有所消減的距離,任是誰也不能幫我多欺近一分,傷他一分。何況,我還是惶惶一人。
撐不住湧來的渺茫的無力,我索性閉了眼,暗自恨恨打算。
無論如何也要快些好起來,總歸尋上法子折了與他之間的所謂距離,定要将他踩在腳下,碾碎他那超然世外的淡定通透才能甘心為休。
湯池殿很快便到了。
湯池原是建在一汪熱泉之上,活水泛泛的不僅易于梳洗享受,更有解乏活血之效。
伺候的宮女輕手輕腳地将我擡放入湯池。
也不知是那宮女太過小心,還是她驚怕地抖了手,溫熱的湯水突兀地濺到了受傷的右腕之上,痛得我輕哼了聲。
她撲通跪下去,驚顫道,“奴婢該死。”
想來是我為保那些人所做的暴戾表象也吓到了新來之人,她的惶恐令人想起舊日之中欺負過我的人,對比之下,總歸還是有些想要生笑。
我見她不過十五六歲,縱使身子骨瘦弱纖細,倒也生了一幅精巧模樣,不免拿捏了些許好顏色,輕道,“你是哪裏人?”
她顯然猜不透我此問何意,褪盡血色的臉更是驚慌,連續不斷地磕頭哭道,“奴婢下邳滁郡人氏,家中尚有老母幼弟,全指望奴婢的俸幣活了性命,還請公主寬宥奴婢一次,奴婢再不會有下次,求您,求求您了!”
“是麽?”我笑笑,驀地将右腕盡數落進了湯池溫水之中,一時真是大痛過身,裂膚之痛如針如芒地紮得人再也咬不住疼痛,我高聲厲喝道,“來人!将這婢子亂棍十杖,攆出宮去!攆回她老家,此生再不準返回下邳!”
“公主!”
她驚然擡頭,淚痕潸潸,許是見我猶自挂着冷笑不絕,立時變了臉色,憤恨凄厲道,“外間傳聞公主殘殺宮內數十人,今日一見,果真如是!若不是我等活的艱難,如何會想要入宮伺候你等妖魔!你不愧是那‘桀宋’之子,不僅一樣秉承他的殘掠,更是毫無人性可言!我既是吃了冤屈不能活,死後定要化作厲鬼,詛咒你等死無全屍,永遭天譴!”
“住口!分明是你錯處,更是胡亂口舌,亂杖打死也不為過!來人,将她拖下去杖斃庭下,暴屍三日,以儆效尤!”新來的掌事姑姑沖出來,氣極斥道。
甲士們快速進來,夾了那宮女便走。
“宮中還有人能聽了我這夏公主的話麽?”冷眼瞥向那掌事姑姑,雖是輕言,并不失卻威嚴凜冽。
甲士便不敢妄動。
“公主!”
掌事姑姑并不算老,不過将近三十的樣子,場面處理倒是老辣,此刻跪直身子冷道,“這婢子雖是錯小,但口舌實在是大逆不道。不僅與您不敬,更是辱罵王上,此等罪責,便是公主寬宏量大,我等衷心之人也斷不能忍。”
“呸!”那宮女憤然啐口,怒道,“天地有道,見你等殘暴害民,定不會無視不理!我今日縱使身死,好歹也道出了天理,哪似你們這些膽小茍活之輩,明明忌恨驚怕,卻還要做出一幅惡心的虛僞面目,實在令人可恨可笑!”
我将右手擱在湯池的白玉邊緣,細描其傷地靜眼聽她說完,便是随性擡過左手捏住那小宮女的下颚,輕笑道,“你不怕死,那是你的事。可你怎能阻了他們活路,左右去置喙他人的命運決定呢?”
被迫直視與我的宮女随言生了些許茫然,立時不為深想地狠狠瞪眼怒斥我道,“我如今将死,自是阻不了你們,可總有一日,那些為你們欺負的活不下去的人定會站出來反抗!必定是會的!”
“是麽?”我饒有意味地看她片刻,指尖滑落放開她下颚,笑道,“那姑且好生活着,活着念了我曾給過你十杖,來日領着人踏了青陵臺,加倍還與我,如何?”
她愣住,顯然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公主!”掌事姑姑強喝而來,阻止的意味是如此逼迫明顯。
我撩眼而望,抿唇冷道,“她雖不能左右旁人命運,我卻能。都給我聽清楚,我說的是,亂棍十杖,攆回滁郡,可都明白?”
殿內寂靜無聲,無人敢應。
我冷笑清冽,提高聲氣,“都是聾了還是啞了!”
“是!”衆人齊齊應下,甲士遂敢提了那宮女往外拖。
她猶自不解地瞧着我,将出殿門時,終是再度化作了忌恨的凜冽眸光。
恨吧,狠狠恨下去吧。
總好過沒了命。
我懶懶笑想,趴在湯池白玉邊緣由着宮女入水擦洗我的身體,無趣掃過滿場跪着不敢起來的人,觸及那發抖的玄衣醫士,道,“你過來。”
那醫士應是驚吓過了度,弓身剛起便是摔了一個趔趄,幾乎是爬過來地撲在湯池臺階跪下,顫聲道,“公主有何吩咐?”
“我的手,可還有的治?”
我瞧他滿頭大汗,也頗覺可憐好笑,恐怕今日一出戲為他們傳了出去,我定也似那宮女所言,是如父王一般殘暴的公主吧。
不過,有什麽不可呢?
左右活不過十五歲,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身後之名,不過他人置喙,與我,有什麽相幹。
他抖的厲害,半響說不利索話。
“公主的傷…本就是傷到了筋骨…如今又拖延數日才為醫治…便是放血接骨,恐也會落下隐疾,好不利索……”
“可還能書寫?”他抖的我有些不耐煩,撇開眼不想看他。
“可以,這個可以!”
許是我的淡然轉開不知情緒,惹得他更是驚怕,整個人幾乎貼在了地上急道,“只消不是大力精細之事,都是無礙,無礙……”
“哦,”我挑了眉,“什麽是大力精細之事?”
“這個……”他極為混亂,想了半響才抖道,“比如…比如……是了,是提水揮劍,畫眉描摹之事……這些,也就是這些事了……”
“畫眉描摹?”提水揮劍是用力之事,我自是明白,可畫眉描摹之事卻是不理解了。
“那是,那是因為公主本是傷骨之症,接好了便是無事,但數日耽擱,為淤血堵塞蝕傷了經脈,即便傷骨為好,經脈之傷卻是不能好全。如此一旦需精細用脈,便是不能為之全然精準,自是不能再為這些用心之事了!”似是豁了出去,他氣不帶喘的說了一個完全,跪伏叩地抖着身子不敢爬起,背脊之上盡是汗透過身的濕跡。
我愣然,随即明白了他意所何指。
女子生下來,無非是要嫁人生子,若不能描摹一張好容顏,自是讨不得夫家歡喜。
原本生的巧也罷,若是生下不堪之容,再沒了描摹本事,嫁不嫁得出姑且不談,即便嫁了,恐也是一生都要為夫家嫌棄蔽之。
我雖生的不差,可自幼受母親之事影響,不曾為父王歡喜,自不在嫁娶之事上有過多少僥幸心念,倒是想過沒準兒哪日他會随意念起,也就随意将我許了他國,換取一些什麽有利之圖也不是不可能。
雖不曾在此事上做過深想,但即便不能許得自己中意夫君,也不願在女子描眉之事上有所怠慢,更是曾與掌事姑姑好生學了一些技巧之術。想着縱使遠嫁他國無人顧我,也能憑自己本事搏得一點兒不算好也不算差的後半生去。
豈料今日,竟是臨了如此一個局面。右手廢了描摹之能,後半生的打算也算是昨日黃花,未曾有現地便是連想想也不可能了。
那醫士惶然抖個不停,我卻再沒了什麽護人心思,指不定日後我比他們還要更慘些,便是今日,我已經比他們慘上許多了。
不願作想地輕道,“你去吧,待我洗浴過後再進來醫治。”
醫士沒有起身,惶急道,“臣下醫術不精,還請公主降罪。”
“滾!”
我不顧扯開嗓子引來的灼痛,大聲斥道,“都滾!都給我滾!”
人群方是惶惶退出,眼淚已是滑落無聲。
縱使我活不過十五,許不得夫君,也終在女子閨心之事上生了難以壓抑的無力哀然,徹底崩潰了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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