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顯妖

正複為奇,善複為妖。

是什麽時候起,我也将一腔善心好意複變而為了妖惑傷人之心?

先生,你快來!

快來帶我走!

即便人生而來為死,我也不想死在此處,更不想由此見得自己變成可怖難忍的模樣,不僅為人厭棄,也為我自己厭棄。

縱使我小心做了局,看上去使自己置身事外,也逃不過解浮生受傷引來的父王震怒,像是要把整個青陵臺都掀過來,下邳城跟着震動難休,一個個醫士慌忙從宮牆外進來,一面往解浮生那邊去,一面又往湯池殿裏來。

解浮生那太過詭異驚奇的一眼,時時在了我眼前。

我發了熱,半拉身子如同生受了解浮生的半身所傷,割心裂肺地令我如同掉在了火熱的油鍋之中,翻來覆去地炸透了心肺,又被丢進冰窟窿裏凍徹了骨脈,冷熱焦灼而來地纏着我,讓人喘不過氣地掙紮,也咽不下不甘心地自我厭棄。

半夢半醒地想了許多事,用上許多畫面去遮掩,終究是遮不住解浮生的一雙眼。

無力賴在竹塌,冷熱絞着我片刻也難喘息,稍稍閉上眼,便是立時為噩夢般的畫面驚醒,只能睜着不能閉合的眼大口喘氣,剛是換過的衣衫又似水中撈起,汗透的冰冷端地讓人沉重難堪。

醫士來來回回地換了數人,解不了我無端冷熱之症,權且做了癔症打算,令人小心伺候在榻邊,但凡我發了夢地驚惶亂動,便能被人立刻按上手腳,無意識地揮盡力氣後,方是昏沉地再次陷入萬般糾纏煩惡的驚夢之中。

如此折騰下來,只覺午後渾渾,夜裏也是渾渾,人只在複冷複熱之間喘息難休,渾渾噩噩醒來時,已是天光見白地臨了我十三歲生辰。

許是少見的夏日晨雨帶來了些許清思靜神的沁涼,身體的冷熱跟着退去,人卻早已折騰的疲憊不堪,剔了一層心骨似的,不知自己曾做了什麽,又将變了什麽模樣。

興許,我便該在這冷熱裏死了,也是好的。

“解浮生那邊怎麽樣了?”

徹底醒來後,我睜眼在榻上躺了許久,方是有些緩過心緒。接過掌事姑姑遞來的清水小盞,噙口溫水壓下齒間的苦澀,方是于萬般糾結之中問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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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問,顯得我有些置身事外的刻意,尚且不想将害人之名擔下來,自然是要問的。開口後,便覺自己是真有幾分擔心與他。

畢竟,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因我而傷的那般血跡潸然,也是因此見到經歷青陵臺變故之後的自己,變的有多可怕。

這變化,不僅可怕,那畫面,也太過震撼。

總讓我稍想之下,便會鎖不住心神地再臨當時的場景。巨石總不斷地在往返複次地砸下,不斷重演着殘忍的畫面。

“解先生為巨石擦傷嚴重,幾乎剮了半個身子的皮肉,血肉模糊的換做旁人大抵早是撐不住了,可他,恐也是太過奇怪了……”

我捏着水盞,與她驚顫的語氣之中擡眉觑過,見她猶自不解,言辭又是說的如此可怖,令我眼前也禁不住浮現出解浮生半身皮肉翻爛的沁血模樣。

掌事姑姑自來冷漠嚴肅,若是令她也有了驚奇之心,這事便是非同小可了。

心底有些發冷,遞回盞子冷道,“難道比青陵臺數日來的事情還要奇怪麽,你随父王從商丘而來,想是早見過解浮生的本事,如何還要大驚小怪。”

掌事姑姑低眉猶豫,小聲道,“公主,不是婢子經不住吓,是真的有些玄乎,您那日也是太過……”

“我那日怎麽了!”我急切打斷她,怒氣盈然地瞪着她道,“那是我不小心,再說我也叫了他!”

她果然也看穿了我的算計,甚至是于最初便就看穿了,才想要阻止我。

我捏緊手心別開頭,不知是在躲她,還是不願面對自己曾有過的為惡之舉。

“是婢子多嘴,公主切莫氣惱,多将歇半日,晚間才能有了精神赴宴。”

“赴宴?”我狐疑不解,擡眸見她不似玩笑,問道,“什麽宴?難不成解浮生傷成了那模樣,父王還有了心情擺宴?”冷笑哼道,“父王還真是好興致!”

掌事姑姑擡眉看我,似是有些隐斂的不忿之意,沉聲道,“是公主您的生辰宴。”

冷笑霎時哽在了唇角,上不去也下不來,心下更是空空無也,無趣道,“我乏了,備下湯池,即刻。”

“是。”

掌事姑姑伏地跪了禮,又道,“大王原本賜下恩物,雖明眼皆見公主是無心之過,但于解先生受傷之事上終究是過。既然是過,便不能不罰,遂将定好的恩物盡數駁了回去。生辰宴原本也要撤下,解先生卻說他為籌備公主生辰花了許多心思,若是因意外小事不能舉行,那可是比傷他身心還令人難過。大王聽信此言,便沒有反駁,應了解先生懇求。”

他竟是在為我籌備生辰宴?

我不信,咬牙恨道,“他醒了?還盡說了可笑之言?你信麽!”

恨得急切,我憤然瞪着掌事姑姑狠狠又道,“旁人不清楚,你卻是日日在這殿中待着的,最該清楚我有多恨他!你可信他會寬心至此,不僅不計較我傷他之舉,還要保我一個囚中之鳥的生辰順利成宴?笑話!真是莫大的笑話!”

“婢子自是清楚,”掌事姑姑眉眼更是冷肅,不卑不亢地應道,“故才想勸了公主,念在解先生傷好初醒便是奔赴正殿勸下大王處罰公主的情面上,今夜權且安安穩穩地赴了宴吧。”

“傷好?”

她诤言而勸,令我有些清醒,一來是那解浮生受傷至此還要顧及我的生辰宴,定是有什麽別的算計。二來是她自來冷肅,方才竟也視解浮生如鬼怪一般懼怕,遂生好奇之心,揚眉瞅她問道,“你剛才所言的奇怪便指此事?”

她點頭,冷肅化成不解壓在嘴角,“聽那些醫士說,解先生在擡回去的路上便是自行止住血了。等擡回殿內,那傷口之中好似有了什麽活物,自行蠕動生出了新的肌理。許是畫面太過吓人,幾個醫士皆是大受驚吓地跌撞爬了出去,及至第五個醫士到場之時,解先生身上的傷便是沒了,除卻破爛沾血的衣衫證明他曾受過傷,便是再無痕跡。”

話到此處,我以為是完了,不想她眉眼做深地直盯着我看道,“只是他也如公主一般,身子來回地冷熱折騰,好在到了下半夜,人便安穩下來。人方是清醒,立時随着大王的人入了正殿,過了整個時辰才将暴怒的大王勸慰下來,阻攔了大王對公主的懲罰。”

“他是妖怪麽?”

我細細思忖掌事姑姑的話後,忽地想起那青衣怪人破碎的臉,脫口而出便是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到的妖怪之詞。

雖只是短短瞥過一眼,好像那個人的臉上當時也有一些什麽細小東西在輕輕蠕動,此刻合下掌事姑姑所言,聯想起來便是生了後怕。

莫不解浮生和那人一般有着同樣的自愈能力?

“是了!”

定是這麽一回事,我想了明白,對着掌事姑姑又驚又喜道,“這下你明白了麽,他們都是妖怪!害人的妖怪!他們都在騙父王!”

壓不住此刻發現的意外之喜,我跳下榻來,甚至是攥上了她的肩胛,急切道,“你是父王從商丘那邊帶來的,想來也跟在父王身邊多年,父王定能信你,你快去告訴父王,解浮生他是騙子!是妖怪!”

掌事姑姑動也不動,只冷肅任我發瘋似地說完,才緩然開口道,“公主莫要再說這些瘋話了,若是傳到大王耳際,怕是又要将您鎖上了。”

“你也怕的,對不對?”

見她漠然不為所動,我心頭氣得哽痛,逼迫而進的眼眉幾乎撞在了她眉心,挨着聲氣兒怒道,“你們都怕他!不,是你們都怕死,怕死!哈哈!”

她猶自冷眼瞧着,不動聲色地耿直了脊背,令我惱怒極了。

甩手推開她,不料力道反轉,竟是惹我腳下生滑地跌在地上,冰冷的痛楚令我清醒過來,無力道,“滾,你們這些怕死的人都給我滾…..”

“是。”

掌事姑姑淡淡應下,隐約有着極輕的嘆然,“奴婢這就去備用湯池,公主可再歇幾個把時辰,晚些時候過來也不遲。”

我不想管她,也懶的應,既是認定解浮生是妖惑之輩,滿腦子皆是想着怎麽讓父王認清解浮生是個妖怪之身。奈何萬般對策細想之下,便是頹然。

我既無父王寵愛,又遠生在青陵臺,并無仰仗之人,即便小算謀劃成功,立時便為解浮生避開化解,雖是就此顯他妖惑真身,反而更是奈何不了他。

想我子氏祖上殷商之盛,也曾受狐妖蠱惑毀下千秋基業,難不成我宋國運命脈綿延至今,也要毀在解浮生手中麽?

當真是無力極了!

我負氣恨恨,幾乎将唇都咬破,原本的欣喜之意也都慘淡而散地不知落往何處,頹然無力坐在地面,遠遠便傳來了鐘鳴之聲。

那是我每年生辰都會響起的朝歲鐘鳴,我最是熟悉不過。

沒有誰,會像那個敲鐘之人一般牢記我的生辰,也沒有誰會在每年這一天,于朝露升起的霞光之中穩穩敲響朝歲鐘鳴。

許是今日下了少有的晨雨之故,又許是那個敲鐘之人在妖魔橫生的青陵臺也出了事,鐘聲的到來竟是晚了這麽些時候。

鐘聲似被大雨阻隔,萬分艱難地跨越過沉沉雨幕,穩不住喑啞的斷續,一聲接不上一聲地猶如水中入了小石,亂了幽深靜谧地跟着蕩出了層深層淺的紋漾,越過千山萬水地終是擊在我了心坎之上。

不多不少,正是十三聲。

算來,時間過的不快不慢,我竟也在世上渾渾噩噩地活了十三年。

當真是微生如蟻。

聽着鐘聲,我蜷縮手腳地抱緊了自己,下意識地跟着念聲念數,竟是複又繞回了謎團一身的解浮生所在。

想他肯為我費盡心思布置生辰,定是有着什麽算計之心,奈何父王已信他至此,若我不知趣地退下場子,駁的便是父王的面子,屆時父王怪罪下來,不知還會臨了如何的可怕局面。

父王他總歸生我一場,即便那般對待與我,我也歸結于他是為旁人蠱惑之故,生不出多大的憤恨之心。沒什麽特殊情況之下,我不想随意拂逆與他,更不想因此再被鎖在孤寂無人的黑暗裏。

歸根到底,還是那解浮生無端做下諸多殘忍事端的緣故。

轉念為想,便覺他若真有什麽算計,與我不過是個生而早夭之局,早已料定如此結局,我便也再生不出比墜臺那日還要驚怕的哀涼之心。

心念平穩下來,倒是真想見見解浮生那個妖物到底好成了如何模樣,又是費了怎樣的一番心思打造出他刻意保下的生辰宴來。

我起身,徑直往湯房行去。

既是為我準備,自然不能失卻天家公主的尊貴儀态,否則怎對得住那妖怪的一場精心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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