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辰

挂在衣架的藍衣如水。

我本已漸穩的心也似湯池之水的溫吞輕吐,難忍煩躁地倚在湯池邊緣,不想看又不能不看地微仰頸項,尖銳了眼眉打量過去。

宋繡源于商丘,殷商之時便已聞名天下,其針法細密嚴謹,格調高雅大氣,諸國王族無不用其紋繡王袍,多年下來,朝政要員的朝服禮帽也是用上此法,而高下精次之分取于用料,也別于手巧。

有青者,取之于藍,而青于藍。

我忽地想起那怪人瘦削的青衣長衫,思及他與解浮生的關系,以及那張不願再想起的醜陋容顏,不免立時生了厭地急急将他趕出了腦海。

藍色取自于菘藍,顏色本過于深沉,調染為青後,便成了繼赤黃白黑四色之後的清濯常色,慣見于文人野士之間。

文人野士自來不拘于朝政,不縛于國界,縱情如山澗溪流,清傲似天地青柏,格外叫人羨眼了他們一份不拘的肆意淡泊之心。

縱情灑脫麽?

恐也不是,那怪人……

我搖了頭,掬起溫水嘩啦潑在臉上,把心思放回在那件藍衣之上。

那藍色過于幽靜,深的像是自染料缸之中剛撈出來還未曾曬幹過色,在極為精細的蠶絲錦緞上,沁潤了流線身體,化作一抹怎麽也喧嚣不起來的海底暗流,人眼瞧過去,好似能被立時吞噬拉扯進去,再也醒不過來一般。

底色已是如此難得精細,更驚豔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紅。

我細細打量那殷紅幾眼,唇角便是泛了冷。

父王到底是在母親之事上膈應了多少心念,才要待我至此?

梓樹,是生在母親與韓憑墳頭上的,如今,也生在了這藍衣之上。

大片的殷葉繁盛之中,原是白色的梓花團成了點點飛墨,一點殷赤生在團墨中心,像是化不開的血,癡癡纏纏地不甘願就此散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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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線細密如發絲般輕捋出許多絲縷,勾勒出眉目兼具的鴦鴛,一上栖樹冠,一下墜塵土,羽雉頹敗而神色哀婉,向頸凄鳴的更是呃血垂連,竟似永不能聚般地生生別離在咫尺距離之下。

當真是一襲好紋繡,好歲衣!

我心生哽念,血氣翻湧地生生沁出唇角。

腥甜晦澀難咽,令我仰了頸項極致後壓,努力睜大眼眸瞪着大殿頂處的攀龍附鳳,方壓住了眼眶滿腔欲出的酸澀灼熱。

血跡滑過唇角,涼過了屈壓頸項,蜿蜒黏着早已在空氣中冷卻的肌膚,曲折流淌之路像是在胸腹間生生割了一刀,剖開薄紙也似的空蕩胸腔,無甚餘力的心兀自在冷冽空氣之中茍延殘喘。冰涼擠壓着剖開的胸腔,竟是連骨子也不放過,碾碎骨頭的疼痛自骨縫間撐裂而出,讓我散了架地跌進湯池深處。

溫熱的池水包裹了我,卻是将整個冬天的寒氣都搬了過來,沉沉砸在我孱弱的心氣兒上,一呼一吸都是艱難的絕望痛楚。

“成了。”

掌事姑姑将我腰間博帶系好,側步讓開身後銅鏡。

鏡中的少女,面頰團上病态的酡紅,面色白的可怕,眉目間的細細弱弱,尚有着未長開的稚嫩。

眉心突兀的冷冽渾然不該是如此稚齡應有,眼底的水色被冷冽凍住,愔啞的暗色便是濃郁彌漫了整個兒的烏墨眸珠,沒有任何朝氣,甚至是連活人應有的生氣都是淺的微乎其微。

弧廓鼻峰裏的玉色在鼻頭失卻水潤,于是那輕抿的唇瓣幹裂的更是慘淡。削尖的下颚內斂着,像是刻意壓了什麽心思,便是入暮将沉的夕陽餘韻也灑不進去,冷俏俏地凹陷了陰影側光。

這便是我。

十三歲的我,披着父王賜下的殷豔歲衣,帶回母親曾有的多情慘烈,将那些過往的殘敗不甘皆盡化作了歲衣之上的紅藍糾纏,不僅收斂了天家貴氣,更是沒了羽翼早生的張揚,像是微生本不該在世的命數,茍延殘喘地爬着塵埃而活。

好在,再熬過兩載,便可解脫。

我厭棄蹙眉,微傾懷身勾下一縷垂散的發絲,輕咧唇角地冷诮譏諷着鏡中的自己。

“還真是一身濃豔,可到底撐不起我一張死人臉來。你說,該梳個什麽樣的發式,才能有點兒明豔生機,讓那個高高在上之人,不至于将我當做了母親?或許,他本就将我當做了她,擱于眼前自讨了苦楚難過,才是這般作踐我來?”

“公主……”

許是被我做模作樣之舉吓到,掌事姑姑徑直跪了下去,挨在我腳邊仰頭,露出些許不忍神色,凄然道,“您到底是大王血脈,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萬不可輕視自己。”

“是麽?”

我讨厭她的憐憫之色,不可置否地踢開她,譏諷道,“左右我右手也是廢了,再是用心描摹怕也畫不出什麽好顏色,倒不如連發也不用梳了,想來父王不待見我,自不會在此事之上做個如何計較,你說,是也不是這個麽個理?”

掌事姑姑咬了唇,并沒有接話,或許,也不知該說什麽。

我着實厭她,徑自轉身往殿外走。

不知她為何要做出一幅與我親顧的模樣,她的憐憫太過突兀,實在讓人如墜塵埃,我到底還是個公主,何時輪到她一個婢子來可憐我!

輪不到她,也輪不到那個多年不見我的王者!

反正他想見的自來不是我,我何故要做了好模樣與他為見。反之,我要見的,自也不是他。

解浮生。

我咬了咬牙。

臨出殿門,将沉的落山餘韻徹底沒入了天際,暮色愔愔藍藍地吊着一線不甘為沉的細紅,掙紮着掙紮着……便在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先時的四個甲士早已換下。

打量着新來的十名殺伐肅容的黑衣甲士,我好笑地翹了翹唇角,估摸着父王斷是不會讓他們再與我有所接觸了。

不過,也是不需要了。

解浮生那個妖怪,既是好的那麽快,我便是能拿上刀子親手剮他,定也是沒什麽用處之事。這回尚且得他的勸阻之幸,如臨下次,未必他還能有如此好心,我何必自讨苦楚。

掌事姑姑跟出來,我便繼續往青陵臺的玄鳥大殿走去。

暮色沉的快,稀落的宮人輕步轉在廊下,勾着長長的杆子,将廊檐下的宮燈一一點上了。一路燭火搖晃的還沒怎麽落了心思,人已是繞過了離宮,臨了大殿正門側處。

不遲疑地拐角而入,眼前的景象便是令我生了踟蹰。

定在原地的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解浮生的算計怎就如此像是一場傩舞祭祀盛會,即便我心有芥蒂,仍是于祭祀火舞之中放開了陳舊心蕊,盛放出靜谧的歡喜。

許是往日的生辰我都過的太冷清,才會生一些不願分辨真假的歡喜,即便我才是那個要被奉上祭祀之臺的祭祀之禮罷。

點燈的宮人還在,長長的杆挑着火折順着玄鳥大殿的臺階點下去,宮衣素淡地卷了雲端煙氣,像是用那煙氣點亮了過行世間的明簇微火,将一路的喧嚣喜樂盡數照拂出來,豔豔挂在人臉上,又盈盈沁在眸底,潋滟不散地令她們都鮮活起來。

我杵在殿後過廊的陰影中,只覺若就此放任自己步踏而進,眼前的熱鬧鮮活便會立時吞沒于我,叫我同十三年的冷清時光作了分別,自此,再也回不去。

玄鳥腹中的正殿燈火輝煌,璀璨耀光灑将出來,鋪了滿地的溫吞暈光,暈光蔓延在紅綢之上,那些宮人跪着,挺直脊背地端着精致的托盤,兩列數人地沿着紅綢左右之側挨着階梯跪到了臺階之下,往後再走的,便是案幾兩列的賓客以及執戟而立延至宮牆門口的玄衣甲士。

父王的宴駕擺在紅綢臺階之上的廣場正中,檀木的青銅雕镂王座頂端而立,與我此處只看到他後頸的花白發色,顯出了為隆重的王冠壓來的佝偻背影。

雖是夏夜,他卻裹着冬日輕裘,玄黃的王袍露了邊角,為輕裘壓在王座邊緣,于幹咳牽動的身子不時來去拖動,像是随意可擺弄的破布,那還有什麽貴氣可言。

那年他走之時,精神雖有疲态,卻還未至于如此。

我心下嘆然,若真能以我之死換他長生也罷,只可惜,解浮生的謊言已經入骨,我早已不願亦不信。眼下遠見他佝偻至斯,酸澀之外也只有萬般哀涼的可憐。

不是我不曾表現過孝心,是他不信,我能奈了幾何。

便是我再不忍分別,于此事實之前,終究還是挨了出去。

夜火的輝煌傾瀉而來。

我一陣恍惚。

大殿高處引下的燈盞挂滿了兩縷懸浮的紅綢,牽引浮挂地直至了宮牆門口,再挨着四方繞盡宮牆,似是将整個大殿廣場都圈下地界,盛在傩舞祀火的高臺朦胧之境,焚燒着體內的灼灼生機。

那些燈生的精巧,朱木骨架套上青銅空镂,墜以殷赤的流蘇風鈴,随風而晃的發出一些為風聲撩過的汀水輕音,清冷冷地響過來,竟好似不曾落在耳際。

燈面四方薄畫,墨透的輪廓巧筆描摹在皮制上,不遑我身上的精細紋繡。是花,是鳥,還是祭祀的圖騰輪廓,于溫目燒灼的耀光之中皆是隐約的鬼魅意味。

這一場精心準備,看上去還真有那麽幾分祭祀奉物之感。

我淡薄地滑下唇角,随眼瞥過廣場,見那尚在修築之中堆砌的石塊之中亦是有些門道地堆了許多巧燈,只是上面的陰影輪廓仍舊泛着羽鱗的反襯暗光,如同插了無數把刀刃寒光,端地令人心驚。

解浮生啊解浮生,即便臨了此刻,你也不能讓人得以些許時刻忘卻那食人的畫面麽?那些怪鳥,是不是也要湊上熱鬧,貪婪上紅綢擁饒的人身肉體,想着随時可以奔赴一場饕餮盛宴麽?

冷笑而過,我對解浮生的刻意安排已是有了鄙薄之意,人走到王座跟前,對着那垂垂老矣的王者也不行禮,偏是以一幅冷持自傲地模樣直視了他。

正面見了他,更是無法忽視那些衰老。

溝壑縱深布滿了他凹陷的臉頰,須眉花白拉碴下的鼻頭也塌成了團,整個人壓在王冠下,像是一幅即将散架的骨頭,磕磕碜碜地殘喘了骨節錯位的響動。

我曾念他為母親哀然傷神,念着他過些日子便會接我歸去,念着他……

如今,這人近在咫尺,卻陌生地将那些過往心念硬生生地拉扯的更遠,不能阻止的自然之力吞噬了他曾有過的英俊威嚴,眉眼模糊的只剩下了對生念的貪妄之意。

他陌生的可怕,可我清楚他就是我父王,那雙眼中依舊有着令我夜夜從夢中驚醒的凜冽厭棄,不曾改變地迸發出來。

我無比确定是他,可是我想放了。

想先生勸慰我多年的未果之事,此刻卻是如此容易完成,怕是也未曾料想得到。大抵人心之系,永遠只能從系結之處得以求解為脫。

如此,無論在人生路上繞過多少圈,想來也終不過自我之系,求人求解又如何,不過是自我之解。

我早就不該求他了。

“咳咳……”父王咳着,打量似的迷惘從眼底彌漫出來,似是想要透過我捉取某個人的模樣。

我挂了冷笑,并不避讓,倒是他先撐不住地移開眼,枯骨也似的手從輕裘下探出,指了指右側。

随眼過去,原是右側置了一方簡單案幾,即便簡單也是裹着青銅镂紋,華麗得如同錦雀。不可置否地走過去,拂下衣袖長襟,屈膝并腿地跪坐了下去。

有宮女上前倒酒。

我撩眼而觑,見那垂暮王者顫巍的指尖已經觸到身前案幾上的犀角杯。

想了想,我也摸到了角杯錐底,挽袖而起地轉向他。

無聲之中,便與他對飲了一盞。

我不曾飲過酒,也不知如何飲,如他盡數倒入口中,辛辣頓時灼舌燙肺,激得我眼角跟着沁了水漬,胸腹火灼也似地想要裂開。

饒是難過如斯,也不認輸地含緊舌根壓下喉底欲出的嗆咳,揚眉不甘示弱地直視與他。

他似是笑了一下,奈何去的太快,我沒能看得清楚,微是愕然之時,他便開了口。

“孤聽聞你在蒙城寺跪別那漆園吏時,自稱折夏?”

他為何這般問?

漆園吏麽,原來先生當真也是做過官的。

我把玩着手中的犀角杯,淡然應了,“是。”

“為何?”他不鹹不淡,似是有些不以為意,又似刻意隐斂了什麽,咳了一聲道,“是嫌孤對你不好?”

薄唇翹起,我諷笑道,“折,意為夭折,總不過是個這般意思。大宋王嗣衆多,有那麽一兩個生而早夭的也是常事,哪有什麽好與不好。”

這話說的太過露骨,太過明白,我本想就勢說及母親,臨了,還是只說出了這般意思。

他到底是我父王,我不願他太難過。

他一怔,瞧我片刻便是滑開了眸,指骨點向角杯,示意宮女倒酒。

我也不知怎地來了興致,似是要與他争個高下,也将犀角杯橫手而推,宮女識趣上前将我的角杯也滿上了酒釀。

不遲疑地仰頭,追着他的動作搶飲一盞。

第二盞,我心裏有了底,将酒釀落在口中含了含才咽下去,縱使依舊難飲,倒也是不那麽貿然刺激了。

涼涼的液體墜到腹底,未曾消散的灼熱便竄得深刻了一些,令我有些四肢汗驚的輕麻,一陣暈乎地竄到了額角眉心。

“酒要慢慢飲。”

不鹹不淡的語氣輕漠而來,他小觑一眼轉回,噙笑地薄起了嘴角。

眼前的人有些晃動不清,我甩了下腦袋,混沌之感立時湧來,他的臉面便愈發模糊。

思緒斷了斷,才聽清楚了他的話,冷笑反駁道,“如何要慢?父王您不是早已等不及?”

他等不及,我也不願再等下去,如此磨人地等下去,只怕還未到及笄赴死,我便早已瘋魔。這青陵臺,早已布滿了妖魔,如何還能活?

他嘴角坍塌,并不應我的話,似也不願再看我,不顧輕咳地飲下手中酒釀,淡道,“孤有那麽多子嗣,現下細想,倒是沒一個如了折夏你的聰慧。有那麽一句話,孤覺得再适合不過折夏你了。”

他突兀喚我折夏,立時叫我怔愣恍惚,涼意漸沁而來。想他應我此名,也是應了夭折之意,怕是再難改變他以我之命換取長生的打算了。

“何言?”涼涼為笑,可憐我所有心念,此刻是盡數折到底了。

“過慧易折。”

他放下角杯,撞案雖輕,卻如同沉沉撞在我心上,令我自嘲抿唇地擡眼看他。

朦胧裏,他平眉而視,放眼臺下兩列平生的案幾之人,威嚴地提高聲氣道,“你看這些人,原本不會那麽早死,大概就因折夏你的聰慧,反令他們會在今夜就送了性命。”

我在那句過慧易折之中方是涼透了身心,聽得此言,大驚含恨地随他轉眼看去。

這一看,整個人便是僵住。

愣愣回望這個衰老的遲暮王者,唇抖得止也止不住,十數年的心念已決定為放,于此将放之際,便在那平眉而來的倨傲之中堵成了吃人泥淖,人似早就深陷其中,睜不開眼,也出不了聲,只能往下沉。

他回瞥看我,冷淡續道,“你以為,逐了他們出宮,孤便不曾發覺你的本意是在救人?只可惜……”

說着伸了手,宮女明了其意地伸手穿過他腋下,将他扶了起來。

他衰弱的身體借了力道,此刻站直了影子,兀張眼眉地自高而下地俯視我,渾濁的眸中襯着半沉陰影,竟是格外殘酷地嘿了一聲冷笑。

“便是孤老了,孤還是王。”

他似是十分滿意我哀然驚怔的無力表現,人在宮女的扶持下緩慢轉身往正殿裏走。他人漸漸走遠,仍在陰冷噙笑地一聲一聲重複。

“孤還是王…孤還是王……”

我徹底坍塌,所有的秉持驕傲被他一句王者之言抽離了個幹淨,茫然落在他垂暮老矣的背影之上,人如同從骨子之中被凍住了,雪雕也似地受着風雪淩遲的徹骨大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消失在玄武腹中的耀火輝煌裏,徹底失去他的影像,我才有了一絲可分辨的反應。

僵着脖子轉頭,但見那些坐在案幾之後的人皆盡望着大殿深處的明耀,大約是不甘心就此失卻桀暴之王影像的緣故,無不憤恨地瞪着眼,。

我都如此無力,他們又能如何?

想想也是可笑,自以為的聰慧,也不過如是。沉悶欲要飲酒,便是察覺有人在看我,追眼過去,不是那因我右手被逐出的宮女,還是誰來?

為什麽?

要生我到世上來,受盡這萬般惡果?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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