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入局
“公主!”
宮女的驚訝落在我耳中依舊是遲鈍的,撐不住地耷拉了眼皮,迷糊猜着解浮生還有什麽樣的算計。
及至現在,他都尚未出現。
這讓我不安。
“我在瞧。”
賴着身子轉過了稍顯舒适的位置。
許是那影像太過為奇,即便眼前模糊,也漸漸在我眼中顯出了輪廓。
燈籠連串了火海,光耀折射在盤旋有序的怪鳥腹中。
那羽鱗太過暗青,折射的光芒沾染上月色,青藍耀紅地在紅綢中心慢慢折射架起了盤根錯節的參天枯樹。那枯樹生的枯殘,沒有任何林葉的幹枝像是無數枝節枯骨,猙獰地從鬼魅身上掰扯下來,方才拼湊成眼前的枯骨殘像。
上半部頂着暗暮喑藍的天空彎月,死氣斑斑地格外冷寂,下半部為耀火染紅,幾欲燒灼而沸,當真是一幅兩生極端妖冶的虛浮畫面。
解浮生倒是真有些本事,如此畫面也做得算是精巧算計,難不成那時他在奴隸群中便是為了此等安排?
這念頭愔愔浮出水面,壓的我生不出丁點兒觀摩打量的興趣,将眼前異象懶懶落在眼底,只覺随時可以昏沉睡去。
睡去也好,便不用眼見他精心準備的殘忍。
我如此想着,便覺沁了麻木汗涼的身子沉的厲害,呼吸皆是靡濁的酒氣,酒醉的恍惚中,那喑藍的月華乍然生了一簇幽藍明火,以極快地速度擴大成燎原之勢,于那死氣的枯樹頂處盛開了別樣的清冷明豔。
原是一抹纖長的白色人影勾着明火下弦,蕩着逆風而顯的修致身形滑落而來。
那人似是解浮生,卻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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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瞧的多分明,那白衣便在淬然炸開的幽藍之中,飄羽也似地沾落在了紅綢地毯之上,黏着悄無聲息的步子朝我走來。
我眯起眼,努力蹙起一些清醒,想要捉取那人漸來的身形。
說他像,是因那見慣的雪勝白衣。
說不像,則是出于我的感覺。
解浮生那般算計小人,怎會有如此清豔之感?
他輕踏無聲,傾在身前的發帶似柳梢微拂,分外地溫貼随漾見長,那雙手攏在垂斂的長袖之中,令我不能從他左手拇指是否有紋繡來分辨那一張掩藏在青銅面具下的臉,是也不是解浮生那張生的極是好看卻是萬般作惡的臉來。
那些幽藍早已在他身後炸了輕散,白色怪鳥的真身露出來,旋身落在雜亂石堆上,兀自垩白了一雙戾氣之眼跟着他漸來的身形。
炸開的幽藍化作無數細小的清冷暈光,蝴蝶也似的輪廓蹁跹落下,攏在早已死去之人的屍身上。斂動的翅膀,像是午夜盛開的幽昙之花,驚豔了暮沉的死氣夜華。
這人何時走近的,我竟也沒能看個明白,還未所覺,他便俯下身,手臂徑自穿過我的腋下腿窩,未出聲,未作語,就那般極是自然地将我抱起。
我沒有力氣,也懶得掙紮,甚至是不願思忖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挨在他心口聽着那平靜的心跳,一股特別的幽香挑着縫隙竄進來,令我饒有興趣盯着他面具看的眼也是得上幾分清明。
那是一張精巧的狐貍面具,許是我太醉,根本看不清那狐貍的細紋輪廓,無趣想來,道,“解浮生,你又做了什麽算計?”
忍不住伸出指尖想要貼近,晃了好久才勉強敲到那狐貍面具的下颚,可惜指尖沒有力氣,那面具也就沒發出什麽聲響。
真是無趣。
我醉的厲害,歪頭擱在他臂窩,稍稍拉開些距離瞅着他側顏的弧線道,“喂,你的臉是不是被我砸壞了,所以要拿這勞什子怪東西遮着,省得像那怪人一般吓壞了人?”
他腳步停頓,并沒有接話,似是瞧也不敢瞧我一眼,徑自抱我下過階梯,竟是極快地朝青陵臺外走去。
他的意外之舉令我心有不安,更是不服氣他無聲不理我,悶悶生氣地将指尖扣進面具貼面的縫隙,用力之時也道出自己的猜測,嘲諷道,“難道第三杯酒的願望,是由了你來踐行?看來,我的心思,也是你透露給這些人的?解浮生……”
話還未完,天地就是旋轉跌落,指尖同時被冰涼地按住,身子跟着往下墜。
原是他抽出右手按住我将要揭開面具的指尖,單手抱不住人便矮身半跪在紅綢之上就地支撐,放開半拉身形的空隙裏,紅綢上幽蝶撲簇人身的畫面被突兀地放大到眼前。
來不及去細瞧,他便已低頭而來,青銅面具狹長的狐貍眼狹之中,澄澈出了一雙半襯喑藍半是耀火反光的眸瞳。
這畫面有幾分妖冶的反差,心下瞬時被驚豔地扼緊,總覺這一雙眼太過清亮透徹,即便剔去驚豔反差,我也是見過的,只是想不出于何處見過。
但一定不是解浮生的眼。
得以肯定他不是解浮生,我惶惶繃緊心神,驚道,“你是誰?為什麽要做這些殘忍之事?”
他又涼又寒的手按得緊,我掙不脫,為他瞧得心底忐忑,只能直覺避讓那令我熟悉卻又陌生的眼,落在那幽藍蝴蝶撲簇的畫面上,想要以此來獲得可分辨掙脫的心力。
“噬憶并非殘忍,相較的,以憶蝶而存,或許是活下去的另一種方式。”
他終于開了口,辨不出男女的聲線我聽過一次,自是不會忘。
“原來是你。”我冷笑道,“你做了解浮生的模樣前來,是解浮生的安排還是你……”
“我帶你走。”
他有些急切地打斷我,滑下的指尖攬過腿窩将我抱起,冷淡道,“想來公主也不會願意再見我驚怖吓人的面容。”
他在阻止我扒面具的想法。
我本就不願再見他那般猙獰醜陋的容顏,自是樂意松開指尖。
如此随他臨近青陵臺宮門,我愈發不安,先時與那宮女說及的話不知怎就清晰起來。
她們都是走不掉,我這冠以公主之名的微蟻又怎能走得掉?
難解地盯着這人,心思反是在他那句‘我帶你走’之中混沌了可思量分辨的心緒,想不明白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暈暈沉沉地揪着他的衣襟想要捉取心力,觸及的竟是濕糯滑膩,低頭去看,立時為濃烈的血色腥氣撲了個滿懷。
“你在流血!”
泛黑的暈眩來的十分難受,雪白的前襟極快沁出大片的血色妖豔,我不敢再碰他,驚汗透過眼眉,大聲叱道,“放我下來!我不走!”
除卻我自己的,我還未曾沾染過別人的血,黏稠的厭惡不适感令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開。
掙紮避開之中,酒勁徹底翻湧出來,立時惹得我一陣地耳暈目眩,胸腔也跟着大力竄動起來,嗡聲嗡際的令我聽不清楚某些随之傳來的輕嘆。
“你到底還是來了……”
隐約像是解浮生在說話,冷冽地伴随了寂寥的失望。
這人僵住,指尖用力的将我緊緊攬進懷中,力道之盛的像是要把我攥進骨中,用上他的所有小心去镌刻珍藏。
“我若不來,你是不是便要斷了她所有心念,迫她自盡為安才罷!”他壓抑而叱,周身血氣更加濃郁地彌漫而來。
我為他抱着,人好似躺在了血池之中,腥氣和酒後的蒸騰焦灼,消磨褪盡了我殘存的意識。
“我不走!不能走!”
猛然睜開眼便覺身旁有人,捉将過去,立時為白日耀光灼了眼眉,擡手掩下躲回去,隐約見到的清雅白衣令我輕咬了牙。
“公主記得不能走,倒真是令浮生意想不到,也想不到您一場醉,竟是醉了三天三夜。”
解浮生的悠然聲線彌彌漫漫,繞得我厭棄難堪,正要開口讓他閉嘴清淨,他又故作可惜而道,“酒雖不可貪杯,但若遇上些許喜慶之日,倒是稍可放縱,巧不巧的,今日便是乞巧節呢……”
“閉嘴!”
我煩躁地叱他起身,額際頓時生裂作疼,倒吸了口冷氣才緩和下來,襯着眉心才見身上已卸下藍衣,換過了輕薄的月白衫衣。
生辰夜宴的畫面慢慢湧來,才想起那日記憶的最後竟是那青衣怪人披了解浮生的模樣突兀到來,說着要帶我走,自己卻滿身是血。
那般身殘狀況還說着要帶我走,豈不是可笑!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什麽?”解浮生無辜張眉,好似真是不解。
我轉頭瞪他,見他白衣幹淨,人好端端地坐在榻邊,果真是沒什麽受過傷的樣子。
“你少在那裝傻!”我咬緊了牙根。
酒後的餘勁尚未褪的幹淨,我必須如此咬了生疼,才能聚起心力快速地清醒過來,冷道,“你算準了他會來,所以那場生辰宴,本就不是為我準備,對不對?”
“公主果然聰慧。”
解浮生贊許地拍了下手心,悠哉道,“不過有件事要澄清下,那些人我本也是放了的,奈何大王不準,浮生索性拿來做了局,公主若真要怨上誰,權且怨上浮生好了。”
做局?
解浮生和那青衣怪人之間到底是何等關系,竟要讓他做到如此地步?
不禁打量他這份輕握的淡然,猜不準地疑惑道,“原來你是鐵了心要将我迫到死境,先是拿了一件衣服來刺激與我,而後又将那些人生生逼死在我眼前,為的就是迫他現身麽?”
“商丘那邊戰事已起,他本不能輕易離開,豈料他竟拼着一身是傷的還是趕來了。”解浮生斂了眼眉,言語又似了那個午後般的寥寥慘淡。
“既然是來了,那浮生便不能不趁機确定他的打算如何。如此狠下心的将公主迫到絕境,便是要看看他能做到如何地步,想不到……”
他忽地擡眼,眸中狠戾非常,切齒道,“即便你不是阿寧,他竟也做到了這般地步!”
此言恨切又凄厲,我遍體生寒,對那青衣怪人也生出些不知名的心緒,說不出是可憐還是可恨,冷笑道,“你們之間自己糾纏便是,何故要我來做陪!甚至不惜搭上那些人的性命,如此之局豈不是太過視人命如兒戲!”
“公主以為真就與您無關麽?”解浮生褪盡溫顧,徹底冷了顏面,不屑道,“若非是你,我怎會選了宋國!他又怎會滿身是傷!而若非你,我怎會不顧天道人命!你以為天地萬物混沌之命,真的是那般輕易取得來,又放得去的!”
他越說越氣,蹭地踢開榻椅,面目扭曲地居高臨下,恨不得把我剮了般恨道,“這一切!你父王!宋國!以及這些人命,皆是因了你!只有你,才是罪魁禍首,才惹了諸多慘事禍事!你若想置身事外,便莫要說的如此輕巧,當真死了再說罷!”
他甩身拂袖,步履急沖地掠了出去。
我愣下所有心思,對他突然暴露的猙獰頓生了許多不解。像是再無顧忌地想要徹底刺激我,卻是将他自己氣得更深了些。
好笑地輕咬上牙,我冷笑鎖住他遠去的背影,恨聲道,“你們要我死,我偏是不死,且瞧了你們一場因我,到底真是因了我的存在,還是替你們自己的肆意妄為找上個牽強避罪的理由!”
“來人!”
既是定下心思,我便由不得自己被動下去,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驚冷地飛快思忖。
解浮生既是和那青衣怪人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看上去又不是那麽親近為好,是不是就此可以做個突破,來牽制解浮生,甚至是毀了他?
“公主。”
掌事姑姑急急走進來,我暫緩心想,吩咐她道,“備膳,另外多斟幾盞醒酒湯來,徑自送到湯池房。”
“是。”
她應聲而去,我也回身趿了鞋,往殿外行去湯池房。
步行匆匆也難放謀劃,如此想到那青衣怪人,而那句“我帶你走”霎時就響在耳邊。
人好似仍是被那濃郁血色腥氣包裹,不知是難受,還是對他有了一份難解的愧疚,令我倍覺急切地想要擺脫了一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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