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長生

深藏的黑暗到底有多深多濃,我已是瞧不明白。

幽冷的風撲在面上,刀剮也似地疼。不知是徹底的疼痛竄進了心底深處,還是面對死亡的無能為力,我早已忍不住地大叫了哭泣。

耳際裏滿是風嘯,混雜了我哭腔的驚叫,竄出了奇怪的嗡鳴扭曲作響,不知過了多久才猛然墜了地,接着人便被解浮生丢了出去。

我跌在冷硬的地面,撞得骨子也要散了架。

“我早該堵了你的嘴。”

解浮生語氣極冷,我顧不得疼痛地忙是爬走,好在立時撞到一個冷硬的東西,救命般地抓緊貼上去,想要憑借真實的慰藉躲避即将而來的死亡。

我撞到的是一方青銅支腳,也不知是案幾還是大鼎,四腳支撐的恰好形成一個躲避空間,忙不疊整個人都縮進去,抱緊小臂才敢慌亂去尋解浮生所在。

“躲的了麽?”

解浮生立在不遠處,長袖揮拂,藏身的空間陰影浮空而走,方令我看清那是一方丈許高大的青銅案幾。

案幾重重砸在身前方寸所外,震得案面之上的東西哐哐當當地跌倒作響。

他妖怪也似的玄力驟顯而來,我捂着耳朵也壓不住身體的顫抖,驚叫了大聲哭喊,“解浮生!你這個妖怪!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殺我?”

他大聲笑起來,不屑而又狂妄,“天底下便是時歡也殺不了我,你不過是阿寧的一縷清靈,她尚且不能,你又能做了如何!”

未曾落盡話語,他再度拂袖踏前。

玄力猛撲而來,我人撞飛了出去,也不知是砸在何處,只覺背脊生生撞上了一個什麽橫就的冰涼物體,哐哐啷啷地随響了許多的鎖鏈撞擊之聲。

鎖鏈之聲牽響成串,整個寂靜空間跟着蹿響而亂,與乍破而來的嘯聲絲縷不絕地糾纏在一起,落在耳際只覺似是地獄之中的鬼魅皆盡覺醒過來,萬分令人煩惡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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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脊席卷了裂開大痛,胸腹已是血氣亂湧,腥甜撲出嘴角地砸在白玉也似的階面,盛開的妖冶殷紅映出了我蒼白的容顏。

痛楚令我過分的清醒,意識到自己是跌在一方人腰也粗的鎖鏈之上,鎖鏈的一端鎖在身後,我已無法回頭去瞧它到底鎖在何處。

越過身前的鎖鏈一端卻是通向了周圍的黑暗之中,猶自顫抖地蹿響不絕,竟是不知有多少鎖鏈在同聲作響,交互而為地發出了撩動磨人的響動。

我從鎖鏈撞擊處滑下,挨着白玉階梯無力去驚訝那些從黑暗深處湧來的缥缈輪廓。

輪廓虛浮漸進地顯出了影像,清冷的幽青之光暗暗如煙地環繞在他們周身,好似從沉睡之中被驚擾,猶自不能清醒地撩着眼眸衣袂掩了哈欠,王冠垂珠簌簌地撞在一起,卻是丁點兒聲響也沒。

那都是些忽隐忽現的人影,奇怪地帶着先生曾教習過的歷史痕跡,衣襟披挂着王族的顯貴圖騰,顯然是舊朝之中早已死去的王。

為周身幽冷的青光照亮,他們身後暗藏的鎖鏈也有了鬼魅輪廓,無數具華貴繁複的棺椁鎖在鏈上,棺門大開地敞着,好似他們剛剛從敞開的棺中爬出,猶帶了一身沉睡不能醒的死氣懶散。

本該對奇怪的畫面有所驚怕,可經過解浮生狠辣手段,我已無力去做惶然,咽過血沫地貼在冰涼玉階,竟還想要去看清他們如何模樣。

“都是鬼麽?”

大抵是太過安靜的緣故,鬼影自是聽清了我輕的幾乎沒有音氣的話,皆盡倒數眉毛地齊齊轉眸而來,霎時不知有多少個鬼同時說起了話,嗡糟糟地瘆人極了。

“這裏怎會有個小丫頭……”

“奇怪,奇怪……”

“她在流血哎……好像是活的……”

“都住口!”

解浮生厲聲而喝,令人頭疼的遭亂頓時安靜,極靜蔓延過來,整個空間也被鬼影周身突兀炸開的冷光照了青光蔓延。

光亮漫開,隐約的輪廓而顯,身下是一片白玉也似的數丈托臺,托臺成圓,為無數自黑暗延伸出的鎖鏈扣住邊緣,平空而架地虛浮在荒蕪之中。

“滾回去!”

解浮生站在白玉邊緣,昂首冷瞥那些繞平臺而圍的漂浮鬼影,擰眉拂袖再喝。

“天……”

“住嘴!”

一個鬼影方是開口,立時便被解浮生的厲喝壓斷。

厲喝雖厲,鬼影卻好似并不為怕,冷然淡道,“大人,您貿然打擾我們好睡,怎地還容不得我們問上一問?”

“我不需要向你們解釋。”解浮生也沒什麽好臉色,冷道,“你們活着,依憑權勢作弄凡人慣了,如今死了,難不成還想在我面前耍什麽威風?若非我以玄武保全你們魂魄,助你們依憑子嗣血脈凝聚精魅之身茍存,你們早不知消散到了何處!不思感恩不說,還敢置喙我的處事,就不怕我随手揮卻精魂,讓你們徹底沒了存在麽!”

“好好好,大人說的是!”那鬼影惱意橫生,怒極反笑道,“旁的我不敢為說,眼前的丫頭确有我殷商血脈,涉及長生之事,總不能叫孤王不聞不問不管之,換做您是孤,可會如此視而不見,漠視為之!”

“你放心,便是她死絕死透,也奈何不了你殷商血脈之存!”

解浮生亦是冷笑駁斥,“凡人最可取之處,便是子嗣綿延難絕,及至往後,血脈雖難得純正,與你将息茍倒也是夠了。”

“有大人如此之言,孤王便沒什麽疑慮。”那鬼影冷語落下,青冷的眼珠不知怎就繞到了我身上,狐疑不絕地打量數眼,才有些殷切而畏縮地道,“丫頭,現今是殷年何月?”

我見他模樣生的威武英俊,衣料繁複華麗,玄鳥圖騰覆遍周身披挂,有些印象而來,試探道,“您可是…纣王?”

他驚愣,随即哈哈大笑,撫須欣慰道,“丫頭生的不錯,人也聰慧,想我為世人唾罵百載,倒不曾還有人記得認得,不錯不錯!”

他贊許之意不假,頓令我有了掙紮之念,大叫道,“殷商早已不在,如今只有血脈傳承至宋國子姓康王,我乃康王之女夏,還請祖上念在血脈相承的份上,救我一救!”

“救?”

他冷眸僵轉,凜冽落在解浮生之處,不解道,“大人,您此是何意?丫頭她命數未絕,您帶來此處死境,莫不是要……”

“哼!她不僅僅是你殷商血脈,更是我最為厭棄之人的清靈。”

解浮生暗眸張來,瞪我恨道,“我既能許你血脈留存,自會保你賴以存在的血脈之繼,權且把你的心揣進肚子裏去,休要在此礙我事來!”

“是麽?”

纣王濃眉皺緊,思忖半響之後,方是愁然對我道,“丫頭,不是孤王不幫你,是孤也無能為力,你認命罷。”言必,虛浮的青光輪廓飄進棺椁躺下,伸手掩上了棺蓋。

随他而行的,原本駐足觀望的鬼影也盡數唏噓不已地躺進了棺椁,蓋棺之聲砰砰而響,聲聲砸了我一個透心骨的涼。

空間複暗下來,慘淡的龍柱金光愔愔映在解浮生臉上,詭異非常地注視着我。

“生機斷絕的感覺如何?”

解浮生陰冷而笑,純色金眸噙着陰恻盯來,像是瞧着随時可以捏死的微蟻,自負的令人厭惡。

許是為纣王短暫幫襯之故,我并沒有繼續沉浸在絕望之中,反是清醒地想了許多,情知再無可避,遂咬牙站起。

“所謂的長生,便是如此麽?如此的長生不死,不過是束縛在這荒蕪黑暗之地,不能行取自便灑脫之事,那與死後身處無間地獄有何區別!這樣的活着,與死絕死透又有何異!”

我對着黑暗之中的棺椁大吼出來,是想要那些茍存的鬼影明白,所謂的長生不過是解浮生口中的欺人謊言!

解浮生臉色猙獰,踏出身形迫将過來,悶吼乍然而響,纣王的鬼影掀棺竄出,攸地撲在我身前。

那一張英俊的臉不知擴大了多少倍,張口便能将我吞進腹中,暗流的風嘯刮來了他憤怒的大吼,“丫頭,你懂個什麽!”

我雖心有準備,仍為他扭曲的巨臉駭的生軟乏力,後退抵在階上,撐身硬道,“我不懂,可我還不想死!解浮生這妖怪胡盡鬼說,也不知當初是如何騙取你們信任,叫你們生而陷殘暴,死後不得安!至如今,不僅欺騙我父王攪得天下不寧不說,還令父王生食人羹陷天下大不違之中!他為人恨為人仇的,如何是念了你的血脈,又如何是保了你殷商之恒!”

铿锵之言打破寂靜,圍觀的鬼影再度竄出,睜着雙雙青光耀眼,既有漠視,也有看戲的小心得意。

我知纣王在位之時惹過許多衆怒,可他到底是我先祖,此刻冷冷掃過那些竄将圍觀的鬼影道,“雖說是天地有道,可你們以王者身之尊天踏地,踏的皆是人啊,如若不能以人居之,你們如何以王尊之?以獸以妖,還是以妖怪的欺人之詞!”

纣王更是難忍憤怒直低嘯,大睜的眼眸珠子貼在我的額頭,似是要将我看個透徹。

冷幽氣機竄進體內,将我凍了一個完全,嗑着齒縫猶自不能服輸地掙紮道,“你們死了,那便死而往生的去吧!依先生的道理,化作它物也好,再世為人也罷,總好過束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難道在黑暗之中過上多年,望着不可追取的過往,不能奔赴的未來,你們還想不明白,除卻如今的心傷無力,你們還能做了什麽!你們活過,也死過,難道就不明白,世間本就為苦,為何…為何還想要流連世間……生受逃不開的苦楚!”

許是徹底戳進了纣王的揪心深處,他須眉顫抖,面容扭曲掙紮,遺恨與不甘最終皆化作了恨恨難言,無力支撐的身形縮成常人大小,沉浮輕晃時,眼眉微斂地對我正要說些什麽,解浮生已是叱喝一聲,縱身撲過來。

纣王迅疾轉身,擡手捉住解浮生的手腕,凄厲道,“大人,你可是騙的我們好苦!”

纣王的哀然之聲惹得周遭鬼影跟着嘆了氣,窸窣細語間的盡是悲涼,他們浮身飄下,齊齊圍住了解浮生。

見那些鬼影慘淡的容顏之上皆盡浮現了赍恨之意,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惟願他們真的能阻上解浮生片刻。

豈料解浮生擰眉橫掃,徑直落在我身上,嘿然冷笑道,“好一個子生折夏,到底是阿寧的清靈,竟能如此煽染人心!只可惜,你終究不及她萬一!”

他再度猛然高喝,拉長了聲切的不屑,“你們既是不想生,那便去死吧!”

喝聲太過轟響,令我難受地捂上心口,好似心也要為之吼将出來。

連串的輕響而來,黑暗中那些黝青的鎖鏈如同燒沸,奇怪符文密密麻麻地竄紅了整個身子。空間跟着符文之光耀紅起來,紅光沿着縱橫交錯的鎖鏈燒沸而走,霎時織就成籠天罩地的巨網。

符文似是帶有奇怪的力量,暗紅流動之中,鬼影俱都驚·變臉色,拂開衣袖轉身便跑。

像是對鬼影此舉早有防範,符文立時竄出濃烈光芒,于黑暗之中形成無數環形圈,徑自裹着那些棺椁攏漫縛緊。

棺椁被籠罩的同時,四散的鬼影立時慢下了逃跑行跡,甚至漸漸定在了原地,面上更為扭曲痛苦,虛浮的輪廓陣陣輕裂散開,好似随時可以散成無跡的輕煙。

符文猶自不絕,殷紅如血紋般自鬼影腳底竄起,蜿蜒而出的符文紋絡霎時将鬼影們盡數攏了一個個的周身完全。

及至此舉,已算是将鬼影們徹底制住,黑暗之中,符文流動如血,卷着無形的力道提着鬼影之身往棺椁飄去。

“丫頭,你的話不錯,我殷商有你為後,是我幸事,只可惜老祖宗幫不到你了。”

身前的纣王影像也被符文裹住,再不能擋住了解浮生。

他無奈閉眼,身形将起,我急切伸手去撈,指尖徑直從他身體之中透穿而去,竟是連一縷幽煙也沒能抓住,倒是自己的手腕被解浮生冰涼的手骨死死扣住了。

他極冷地看着我,随手拂解下我頭上玉簪,擱在手心冷眼笑道,“你以為,時歡真有那麽好,随意便将簪子給了你?”

本以為局面已在掌握,可我卻忘了解浮生他是個妖啊,縱使我勸動鬼影與他為抗,終還是比不過他的随手之力。

生機斷絕的無力虛浮滿身,不甘心地迎着他陰冷的眼眸,想不出還有如何機會去求取生機。落眸而下,盯着他手中的玉簪,難道我真要去期盼玉簪的主人麽?

可是為何,解浮生既讓我期盼與他,為何又去揭破他的贈簪之舉與我也不過也是別有深意?

許是我沒有應聲徹底惹惱了解浮生,他擰眉倒豎地翻轉指尖,玉簪徑直朝我心口刺來,大喝道,“比起我,更想證實你是不是阿寧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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