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傷心

我來不及思忖他話中何意,惶急拂袖去擋,豈料頭頂猛然竄出震裂悶吼,覆頂之壓迫及而下。

下意識地仰頭,見金柱纏繞的白色甬道原是一條龍骨盤繞而下,不知多大的頭顱此刻張開着巨颚,嘯聲便是由此而出,帶着洶湧的力道直直慣透下來!

力道來的太快,瞬息及至眼前,卻是一抹極為細小的光影。

眼過而及,那竟是一柄颀長的墨骨長刃,一身寒光爍眼地反襯出我驚白失色的臉,锵然尖嘯地迫進我與解浮生之間的空隙,深深紮入了白玉階梯之中。

見此長刃,解浮生臉色生變,長袖穿插而入,拂眼暈光地團成了濃墨而來,我眼前生迷,還未及反應,心口便是尖銳細疼,感覺有什麽驚涼的銳器紮了進去。

低頭而視,赫然見那玉簪已紮進了我心口,幾乎沒入了整個枯節之身!

意識轟然而塌,不可置信地見它乍然閃耀出了濺血之光,肩胛随之尖鈍成裂。我眼前泛黑,又因極度痛楚而清醒,眼瞧着解浮生滿是為狠的臉越來越遠。

原是解浮生抽手拔出玉簪的同時,轉手也拍在了我肩胛之上,我不過凡人之軀,如何經得起他的玄力之擊,人如破布一般地再度飛撞了出去。

“解浮生!”

冷冽驚怒的長喝慣透了整個黑暗,巨龍跟着長鳴嘶嘯,好似是為應和這一聲呵斥,不僅想要掙脫金柱的束縛,也帶動出鎖鏈的顫動,令整個空間都震動搖晃起來。

我飛撞出去,心口火燒一般地疼,傷口是個洞,空蕩蕩地竄進了冷,腥甜壓不住地早已沁出了唇角。

濃郁的腥氣裹着我,意識即将崩塌彌散,不知自己将要跌往何處去,暈眩的無力裹着我,暗暗不知從何處又生了慶幸。

解浮生所擔心的那個人,到底還是來了。

我昏沉地想,接着便為人小心護在懷中抱住了。

本無歸處的心和身,像是躺進了某處雲端,虛浮的空無并未使我多有了絕望,反是由衷的歡喜打骨子裏彌漫而起。

痛楚消散見輕,終讓我得以殘存了意識去感受這人帶來的小心溫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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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抖的厲害,似是害怕極了。

心底沒來由地生了憐惜輕嘆,那因顫抖彌漫而來的香氣更是幽冷濃郁,縱使不睜眼,也讓我明了這人到底是有多怕。

“你來了……”

力氣在急速消散,令我不能支撐地挨在他心口,即便勉強了輕軟語氣,也在痛楚的顫抖之中更是破碎,想來是不能如願地去安撫了他的驚怕。

無力地幽怨而想,壓不過的歡喜小心而來,想着縱使此刻死了,猶是有幸曾為人小心傾護在懷。

如此,也不覺有多委屈。

奈何方是勉強開口安撫與他,立時便扯得心頭痛楚愈發撕裂,腥甜更是殷切地沁出了唇角。

“別說話。”

依舊是聽不出男女的聲線,輕聲而來的盡是急切顫抖,讓我無所依憑的心終于找到了确認一般地着落。

勉力撩眼,模糊的視線中,狐貍面具如期落入眼底,令我從未像此刻安然。

我忽而想要摸摸它,動了手指便是大痛無力,無奈挨在他青色的流紋前襟裏,賴着眼皮自下而上地看他。

想是臨死的緣故罷,我竟是片刻也不想失去他的輪廓。

他如墨的長發紛亂,如縷如煙地淌在我身上,一角流青順在其中,是我與他交換玉簪的青色發帶。交換之舉本是随意,此刻見他系在頭上,想來也珍惜如是,自是令我歡喜。

他也在看我。

暗藏眼線深處的眼,針芒鋒銳地好似着了火,複雜的害怕與憐惜濃烈糾纏在眸底深處,讓那曾清亮比及月華的眼分外地痛苦極了。

我跟着難受,竟是見不得他受苦。

“我…我…若是死了…你不要……”

指尖好容易勾到那發帶邊角,像是尋到了與他的真實牽系,血沫趁着開口洶湧而來,堵塞了我再想要安撫他的近心之言,未說完的‘難過’二字也就不甘心地含着血沫咽了回去。

“不會!我不會叫你死!”

他低聲而急切地打斷我,轉手将我小心放在一處地方,将手中通體墨黑的劍匣大力按在身前的白玉階下,擡手并指在我心口傷處抹過,退開距離地便是遠了。

我頓時大慌,如若失卻最後的依憑,惶惶扯住他袖子。

奈何原本容易的動作,竟是耗盡了我最後的力氣。血氣哽着我阻止他走的言辭,只能蹙着眉心想要他明白我并不願意他走。

他眼眸更深見痛楚,開口而來的安撫滿是輕裂的艱澀,“別怕,待我打發了他,我帶你走。”

許是他的安撫真的做了數,我從未如此信任誰,指尖不由自主地放了。

他點了頭,長袖倒卷而放,整個人立時爆發出極為凜冽的煞氣。

大步而出的他轉身抽出紮與地面之中的墨柄長刃,凜首對着解浮生厲聲喝道,“解浮生,你應過我不會傷她,我才會依言折返商丘為你主持大局。眼下你此番背言作為,卻是将我對你最後的信任之心也消磨殆盡。自今而後,我,不會再信你!”

他指尖的一抹好似有着什麽奇怪的力量,令我心口的劇痛似是凝固,痛楚大消地低頭去瞧,心口原本流淌而出的血色已經凝固。

我驚訝不已,全以為好地動了一下,那凝固之處便輕然裂開,痛楚立時鑽透而來,令我冷汗直冒地幾乎暈過去,只好再不敢妄動。

擡過眼眸,鎖緊他朝解浮生走去的背影。

他走的很慢,青衣長衫臨風一般輕掠在腳邊,令他周身的懾人之意更是鋒銳。

指尖那一柄長刃通體直透,寒芒閃爍,也不知是如何材質,輕薄的幾近透明。近乎尺長的墨柄握在手中,好似捏了一方濃墨,沒有血檔的徑直延伸到一面徑直,一面斜口的刃尖之上。

我之前以為他救小狐貍之時使用的是劍,眼下看來卻并不是,像是一柄厚背鋒刃的單口馬刀。

改制過的刃身很長,沒有弧度的幾如我的身量,此刻為他捏在手中,沾染上他周身的凜冽懾人寒氣,殺氣騰騰地令人不敢直視。

我挨不住那殺氣迸發,不敢再看那長刃,轉眼見他在青銅案幾之後停駐,他掃過案幾上的物件,肩胛漸漸震顫而抖,冷凄凄地低聲諷笑,似是在哭。

我驚訝他見了何物才會驚·變凄然,他人已拂動衣袂反手化出寒光,祭起手中的直刃指着解浮生,咬牙恨道,“你毀諾在先,将她帶入玄武腹中,不過是指望我不與她糾纏。可你明白,縱使你證實她只是阿寧的一縷清靈,我也不會再如那時一般随意罔顧她的性命!”

“是麽?”

解浮生輕笑,悠然立在青銅案幾之後,玉簪打了一個漂亮利落的輕旋穩在手心,搖了頭道,“你不想做壞人,我來做,還不好麽?不然,你留下阿寧的一方生死樹簪,有什麽意思?”

解浮生似是有意說給了我聽,果然翻眼瞧了我處,盈盈笑底,皆是得意。

我聽在耳中,晴天乍響了雷鳴,一陣歡喜給轟的煙消雲散,原來解浮生出手之時的所道之言,竟是此般之意。

望着時歡并沒有回頭解釋的背影,我難忍不解地動了身,未料徑直滾了下去,人跌在白玉地面,驚涼之間,為人耍弄到底的惱恨幾乎燒沸了我。

饒是明白我不過是阿寧的一縷替身,仍是不能甘心地想要爬過去問他一個明白。不想前方看似虛無,我指尖剛是碰觸便為無形的阻絕反彈了回來。

通體墨透的劍匣铮鳴作響,地面輕裂了一線細橫蜿蜒而來,平生阻攔的無形之牆,輕易至斯地隔絕了我想要問他的可能。

我想不明白,憤力拍打着那虛無無形,頓時被更甚的力道反彈撞回,人重重恪在冰涼階面,血氣噴灑而出,于殷豔滿身之中,已是見不出如何區別。

意識再度崩塌,解浮生刻意之言猶在耳邊,合上先時之言,心弦徹底崩裂,無力慘笑下,只覺自己當真是分外可笑。

一笑也就真笑出了聲,血沫趁機不斷地從口角溢出,慘笑和喘氣糾纏,咯咯斷續地分外嘶啞難聽,我竟是一點兒也不覺痛楚,倒是想着如此死了也好。

渺渺一生十三載,不管是父王母親,還是眼前的兩人,都讓我活的太累,累得再沒有力氣也再沒有心念去面對他們複雜的殘忍算計。

“我不是誰的替代品,你也不要可憐我……”

徹底表明自己的憤恨委屈後,我不想掙紮地挨在身後的冰涼裏,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想要親手掐斷殘存的意識。

“不是!不是他說的那樣!”

時歡大叫,腳步沖轉過來,解浮生眼眸見狠,縱身越過青銅案幾,折起骨扇更是刁鑽地纏上時歡手中的如墨利刃。

他們身影轉換極快,交錯之中兵刃交擊的铮鳴傳來,端地是刺耳恪人。

我厭煩地閉眼,赫然有龍嘯砸在頭頂,令我不能自主地于暈眩之中睜開了眼。

金柱上方盤繞的白色龍骨再度裂開了下颚,扭動枯骨的像是立時會脫離金柱的禁锢朝我掙來,長長的獠牙似是挂滿了嘲諷,我想要嘲弄回去,卻是連勾唇的力氣也沒了。

你也是要吃了我麽……

寥寥動了念想,意識更是消散,刺耳的争鬥之聲也漸漸墜入了虛無。

眼皮重的厲害,人早就撐不住地滑在階面,黑暗來臨的迷蒙微光之中,我好似見到那金龍巨柱的底座有着一方奇異的華麗座椅,隐約有個什麽人坐在上面,殷紅如血的錦繡衣袂血一般地流淌下來。

那血殷紅灼人,漫過一階又一階的白玉,像是有意識一般地往我身處蜿蜒而來。

血漸漸溢過我鋪散的長發,沁上挨在地面的手骨,一寸一縷地漫過我的身面,終是冰涼如蛇地鑽進了口鼻,令人再不能呼吸地斷了最後的意識。

好黑,好暗。

這便是和尚師傅說過的地獄麽?還是我尚身處在金龍巨柱透不過光的黑暗中?

确認一般地踏出。

“汀……”

輕碎的水聲波紋碰撞漾開,我随聲低頭,一點幽冷藍光從腳下的水紋之中漾了開去,迅疾擴大成廖遠無際的幽冷天地來。

眼前攏漫而來的盡是藍光幽冷,令我也跟着發了冷地生出了許多空蕩,無所依憑地只能追着它一路蔓延而去。

它似慢似快地往前追溯着什麽,不知延伸了多遠,才從根底之處漸漸彙聚成了一顆參天輪廓。

望着那參天輪廓,恍惚覺得見過它,順着輪廓生長的枝桠蔓延回來,兜成片蔭地鋪展在頭頂,我還是想不起到底是在何處見過。

是不是人死了,生前的記憶也全都沒了?

黑暗中,不知何處竄起了無數螢火一般的細小幽藍光暈,比螢蟲大上許多的翅膀揮舞着,飛向了參天輪廓的枝桠之中,很快令輪廓放大在了瑩藍的光暈托襯之下。

是了,是那些藍色的憶蝶。

似是記憶也為憶蝶帶回,我赫然想起那些細小的幽藍光暈便是憶蝶,也想起那輪廓不就是生辰那日為怪鳥折射出的枯木巨樹麽?

為什麽,見到了它?

我厭惡地想,難道即便是死了,還要與那兩個妖怪糾纏不清麽?

下意識地避開,還未轉身便驚覺有什麽東西并不同于那日,仔細眼眉去瞧,才發覺不同之處是來自于枯樹中心的濃烈殷紅。

那殷紅因距離而虛渺,卻漸漸和曾有見過的感覺重疊起來…..是失去意識之前見過的麽?

眉心尖銳一跳,有東西在腦子裏生疼噬咬,像是有什麽畫面要迸出來,又被生生阻止着。

噬咬的疼痛突然從背脊深處蹿下,絞得人心頭生裂,大痛過身地令我屈身抓着心口衣襟也壓不下去。

痛楚來的太過突然,人就勢跌了出去,好似只有跌得靠近那抹殷紅,才能解了揪心的撕裂之痛。

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嘗試踏出了一步,果然與輕碎水聲之中,心頭痛楚消減了許多。我抵抗性地試着退回,大痛立時絞住心扉,好似将骨節從背脊之中生生抽離一般為痛。

不過兩次嘗試,歷經的反複痛楚已讓我撐不住地跪了下去,大汗淋漓跌落在了水面,撞擊的碎裂應和着我的喘氣之聲。

許是因着一跪挨近了距離,劇痛稍緩之中,我放開揪着衣襟的左手,想要擦去眼角令人不适的汗漬,才發覺滿手心的都是血。

低眉一瞧,心頭傷口已是殷色濃豔,尚且冉冉地淌着鮮紅的血。

是了,我是真的死了。

斷掉的記憶回想而來,令我自嘲地笑,怎麽死了,還是如此痛楚?

茫茫然想了好一會,我不顧傷口站起,緩慢朝那為參天枯樹幽襯的更是濃烈的虛缈殷紅走去。大抵還是想要瞧個明白,畢竟人身已死,總歸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來。

不知走了多久,幽藍的枯樹和那抹殷紅依舊虛缈遙遠,只有身體消逝而散的痛楚提醒着我仍在靠近它們,那抹殷紅也好似可以看的清楚了些。

像是一個裹了一身殷紅魅衣的人,流襟衣擺過長,垂下了不知多高的枯樹,殷紅赤霞地拉長在了遙遠天際,漸為輕晃地沉入了遠山之下。

并無山巒,不過是枯樹根處不知邊際的水下,流襟殷紅,水草一般地輕蕩在水底,似煙似渺地令人只想緊緊握在手心,方能讓自己的心穩在心腔之中,不至于随它起伏了平靜。

心麽?

我瞧往心口,不知為何不再流血,玉簪慣透的窟窿還在,隐約傳出了怦跳之聲。

跳動初始還聽不見,不知怎就劇烈了起來,細末微聲地漸漸擴大成鼓槌之勢,繼而便化作雷鳴一般的轟響,透過身體震的腳下水面都激起了顆粒一般的輕碎撞動,好似正下着一場無形大雨。

我惶然不知所措,緊緊捂着心口,奈何根本壓不住怦然作響,不知将要發生如何怪事來。

正是難耐難解,頭頂傳來一聲懶懶輕吟,好似是什麽人從沉睡之中悠然醒來,伸了懶腰似地去舒意一場久睡慵懶。

心跳乍然而寂,恍若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地安靜,好似除卻那一聲懶致輕吟,旁的聲音連同我的心跳之聲皆是不曾來過。

想不透徹地擡頭,即便心下有面對什麽奇怪畫面的打算,仍是吓的跌坐在水面。

那是一具白骨骷髅。

它窩在驀然近前的枯樹枝桠之間,懶懶裹在那抹殷紅深處,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許是它太過安靜,也沒什麽可怕的氣息,我忽地沒了驚怕,心弦亦是平靜無聲,便是心跳也好似沒了。

周遭安靜極了,隐約只有憶蝶撲簌翅膀的輕聲作響,我移不開眼,心底空的厲害,好似再多的東西也都填不滿為它一雙枯骨之眼挖開的無底大洞。

太過為久的平靜中,心底漸漸升起了無措的不安,我有些想要避開它。

于避開不安之時便又想了些明白,原來我不是怕它的枯骨樣貌,而是心底深處對它有着敬畏之心,才會在乍然為見之時顯露了骨子裏的不安。

似是瞧出了我想法,骷髅骨節輕磕磕地作了響,懶然撐過了小臂肢骨擱在枯枝之上,歪頭襯着下颚,黑洞洞的眼眶便是更為迫近了。

我忽覺它此番舉措格外地熟悉和自然,好似它接下來的話我也可以想得到。

“好阿寧,你到何處作耍去了,怎地一回來便吵了師傅我的好睡?”

果然是這樣!

嗔怪的語氣令我腦中轟然為塌,溫軟的輕言之語正是我于那一抹熟悉之中百轉千回肯定下來的言語!

師傅?

阿寧?

阿寧…阿寧……

我不是。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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