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明心

“我不是,不是!”

“公主,公主!”

我慌亂驚急地分辨,聽到有人在耳邊叫我,猶如抓到可避開眼前複雜局面的機會,我猛然轉身追去,腳下踩碎了幽藍水聲,随之踏入了一片白光之中。

我眨了眨眼,微朦的光暈裏,耳際似是還響着阿寧之名。

大汗淋漓地喘着氣,茫然鎖住眼前的景象,原是一名宮女打扮的少女坐在榻邊,正一臉殷切地看着我。

我猶自輕喘,死死盯着她,萬分想要證實方才的一切皆不過是假的,都是夢,是夢而已。

“我方才在做夢,對不對?”

“公主睡了這麽久,做些夢也是正常,緩過來便好了。”

她見我開口說了話,眼眉間的不信皆化作了喜色,輕聲安撫的柔和随之而來,轉頭向身側的另一名宮女急道,“快去禀報大王,公主醒了。”

醒了?

我沒死?

怎麽會!

玉簪深深紮進我的心口,怎麽會沒死!

我乍然為驚,抓着她的手道,“我沒死?”

“去年您在青陵臺受了傷,大王便将您接回了商丘,此後一直安置在闕伯臺。臺中火正令日夜祈求上天,挨到今年冬日,您才漸有了好轉。雖是說了許多夢話,總好過不聲不響地躺着。如今醒了,大王定是高興得很。”她溫婉地笑,拍着我的手背輕道。

大王、商丘、去年,竟是睡了一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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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發慌亂無措,背脊滲出了冷意,抖着唇道,“大王不是在青陵臺麽,怎會回了商丘?”

父王在青陵臺已是那般模樣,怎還會回了商丘?

我腦子裏十分不清醒,隐約還有些驚疼,并不敢貿然深想,好似一想便會過了頭,便會裂開,只好放了疑問徑自問她。

“公主,您定是還沒徹底清醒,大王不是一直都在商丘麽?如今戰事吃緊,他離不開。若不是去年青陵臺發生□□,鬧的厲害,大王也不會急急奔赴青陵臺。也好在大王是去了,才能将受傷的您接回來,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您傷在心上,本是難治,大王卻堅信您定會醒來,下了死令讓闕伯臺的火正令全心守護。如今果真遂了願,定是上天垂憐大王的愛護之心,不忍眼見您與大王生生作別。”

她徑自說着,卻叫我腦中更是紛亂。

分明只短短做了一個夢,怎就過了一年多時日?

好似終于察覺到我對她歡喜之言的不解茫然,她讪讪斂眉,觑着我小聲道,“公主切勿怪罪奴婢多言,奴婢只是太過開心,難以自禁了些許。畢竟眼瞧了大王對您一年多的愛護之心,少不得要在您面前多說上幾句。但凡沒什麽緊急戰事,大王每夜定會過來守着公主。城中公子公主具多,也沒誰能似公主你能得下大王如此多的愛護小心……”

我蹙了眉心,心底漸漸有些明白。

那不是父王,應該是那青衣時歡,解浮生一早便說過讓他假借父王之名多生戰事,如今看來,倒果真如是了。

念及他和解浮生,我頓覺煩惡不已,對醒來之事也生了厭惡之感,不耐煩地打斷她道,“我想洗浴。”

“是。”她欣喜應下,道,“奴婢着人去準備,另去請過醫士進殿,待醫士瞧過公主之後,再定膳食用藥,方不至于貿然傷了身體。”

“你去吧。”她行禮而退,轉身正走,我叫住她,“今日是什麽時候?”

“冬月二十三,再有月餘便到歲末頭上,如今宮裏可都是着手準備着呢,想來今歲總算可以守上一個好歲了。”

她笑見燦然,精細的眼眉好看地彎翹,令我有了些不忍,并不想破壞她的喜色,軟聲道,“好了,我再歇上一會,你準備好了再來通報。”

“是。”

她行禮自去,我躺回榻中,只覺口幹舌燥地甚是煩亂,不免翻身赤腳踩下榻來。

有溫軟沒入腳踝,我低頭而視,原是殿內鋪滿了厚厚的絨毛暖墊,幾個烈火焰焰的火盆在角落燒的通紅,便是我薄衣貼身,也不覺絲毫為冷。

始才徹底确認了自己真的是從夏時過到了冬境,竟真的夢了一年多。

自嘲牽唇,更覺身子乏力,好容易挨到了案幾,倒水的手也是發了抖,勉強倒了半杯急急倒入口中,涼意沁下才有了些徹底的清醒。

捏着水盞不願放開,借着真實的碰觸,方能證實自己是真的清醒過來而并非做夢,不自覺想要确認傷處是否存在,豈料伸手撫到心口,觸及已是相當溫軟,不由苦笑。

惶惶睡了一年多,身體雖是孱弱不堪,生的淺淡緩慢,倒底還是長開了女兒家應有的凹凸曲線。

指尖停在傷口,着了力道按下,仍舊是有疼痛傳來。

彌漫地想起那個夢,那枯骨是誰,我怎會覺得熟悉,難道且憑了那熟悉之感,便能和阿寧有了如何牽系麽?

解浮生口中的我不過是阿寧的一縷清靈,那阿寧是在何處,是不是就因失去了阿寧,才讓時歡他痛苦不堪地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些許慰藉?

思及此,我才發覺自己竟是隐約有些赍恨的,赍恨時歡他全把我當做了失去之人替代,那般拼盡心力的維護竟也不全然是屬于我的!

到底還要經歷多少可怕之事,我才能了盡微生如蟻的一生?

我惱意翻湧地甩了手中水盞。

絨毯厚重,我力道不足,它跌落出去,只發出悶聲輕撞,并沒能以碎響宣洩出我心中赍恨,反是牽扯出右手腕上的舊傷遺恨。

疼痛揪心而來,青陵臺的種種,如廊回映畫一般地洶湧而來,我招架不住地酸澀了眼眉,眼淚滾燙地沁了出來。

如若是一場夢也好,只怕你以為醒來,卻仍處舊時夢中,惶惶不知所以。

也不知是我久睡初醒,身子乏得緊,還是心碎的太過厲害無力,哭着哭着便昏昏沉沉地趴在案幾上睡了過去,意識到時,也不知睡了多久,随之感覺了到身旁之人的呼吸。

幽香依舊冷清涼寒,我自是熟悉,心底複雜糾纏地讓人根本不願睜了眼去面對。

他靜靜坐着,沒有別的動靜。

過了盞茶功夫,溫涼的指尖才在衣袂動辄的輕簇聲中拂下了我散在頰邊的青絲,動作輕柔的像是風,風卷輕輕落在眼窩深處,跟着卷去了涼透的眼淚。

“不過是夢了一場,何必認真了心緒,是不是在夢中,也夢見了那些惡事,才掉了眼淚?”他淡淡而言,聲輕而壓抑,輕嘆續道,“我也做過許多夢,醒來之時,以為不是夢,過上很久很久之後,方是明白那所謂的醒來,不過是仍舊身處夢中。那些夢,一夢環上一夢,真實的可怕,令我分不清那一處是自己,那一處又是了你。”

寥寥數言,他說的像是夢呓,偏是帶上那麽幾分真情實述,聽不真切地分明落在耳際,令我揪了心弦,一字一句也不想失卻。

“我曾哭過,也掙紮過,一路無比孤獨地走下來,不過是念在那些皆不是真實的你……”他說到此處,似是格外悔恨了什麽,隐約哽咽起來。

“阿寧,以前是我不懂你,也未曾想要去懂你。原以為,依憑自我之心去行事,不會害及旁人,豈料因果做下,終究還是害了你替我掩下禍事。我以為你去了之後,我也就能明了你的心,奈何時日愈久,我一個人追逐愈久,愈覺我已離開你太久,久到讓人害怕。至現在,連我自己也不懂了,更不懂如今的自己還有沒有那麽純粹的一顆心,去面對了你。”

像是剖開了心,聽着他心底之言,我仍舊覺他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反是他自己清明透徹了什麽,喃喃輕言之間,竟是有了放棄的意味。

“如今這樣,我也覺甚好,至少,我可以不用面對完全的你,或許,我也可因此将過往那些讨厭的自己一并不用面對,你說,就這樣,好不好?”

“好啊,怎麽不好……”我悠然接了話,睜眼便見他青銅面具的狐貍臉往後縮。

心底在冷笑,面上猶自挂着溫笑,我追着他藏在狐貍眼下的驚縮之眸坐起,捉住他腿面攥緊的手拉入懷中,不想失卻與他正面交鋒的機會。

好似握了一手溫涼,細細靡靡地涼意纏繞過來,令我不能自禁地輕吸了一口氣。

和熏的燭光攏在交握的手上,讓我借着一點兒不清不楚的昏黃之光,溫顧而小心地将那些退縮的克制一一撫平,放開眼眉的去細細打量。

依着先生教習來看,他掌心的紋絡實在太過複雜,令我也不知如何分辨,命數倒是格外颀長,不知沿着腕口伸到了何處。

情系業脈錯綜複雜地糾纏,不單單只有一人紋理,像是自命脈線上生長了無數枝桠,濃淺深淡地看不清到底那一條才是真正屬于他。

将這些盡數都壓在心底。

他說那些話時,是臨夢一般的輕呓,讓我也好似身在了夢中,紛紛亂亂地想了很多,終究是壓不過對解浮生的恨意,令我下定了決心。

不知是怕吓到他,還是原本我自己也在怕,婉轉的輕啞像是在說一件本不與自己相幹之事。

“你姑且可以将我當做阿寧,我也可以應承你的憐惜顧我之心,不過我尚有一個條件,若你能夠做到,我自可全心全意對待與你。”

他掌心一抖地便是逃,立時被我決絕壓住,我都已說出如此難堪之言,怎會容他輕易逃卻?

貼着他手心,凜冽鎖住他的退縮之眸,直至他為我追的不再退讓,才道,“心與心,不過是平等交付。解浮生之事本與你無關,你不過是因我才為他步步算計,何況你還一次兩次地傾心救我,我不是無心之人,如何會感知不到?”

他不避讓地微張了張眸,用心打量而來,好似在思忖我此話的真與假。

我挽唇觑他,不無諷笑地掂量了聲氣又道,“條件,不過是因了我的不甘心,我不甘心為人欺騙愚弄至此。求你,是因我無能為力,你卻猶有可能替我雪恨。若是你真有憐惜與我,不消我開口求你,你自會想盡辦法為我做到。若是沒那憐憫之心,即便我因你出手相救,而對你産生情系之心,那也是無趣無用之心。如此的全心之意,想來你也不屑有之,你說,是也不是?”

言是方盡,他藏在狐貍眼狹之下的眉目便沉的更深,縱使我刻意用心去瞧,也未能從中獲取什麽,只好留心捉取他行舉,期盼他會有什麽不小心傾瀉出的心緒來。

譬如此刻,他手腕雖掙,卻是沒怎麽用力,想來心中已是有了動搖。他既是有所動搖,那麽主動權或多或少地已是偏向了與我。

勾唇松開他的手,我撐在案幾之上抵住下颚悠然輕道,“你可以考慮,畢竟,要你對付解浮生,只怕也是一件令你為難之事。”

他收手縮進王袍着身的長袖之中,低頭沉默片刻,擡眸之時已是決心凜然,冷冽随之而來,“我殺不了解浮生,也想不到你會如此快地變了模樣,但是,卻并沒有出我意料之外。”

“哦?”我心頭生緊,于他不清不楚的言語之中有了些不安,面上猶是不願退縮地淡然笑道,“是麽?那我該是如何模樣?”

他肩胛微晃,似是知曉自己說錯了話,袍袖之下已是輕微顫動,大抵所藏之手早已攥個死緊地去克制波動而來的情緒。

我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過于糾纏,廖生無趣地自他袖面撇開視線,冷淡道,“且不管我是個怎般模樣,你殺不了他,那你我之間便再無可以說話的條件,自此兩不相幹也好。只盼你,不論我是不是阿寧,且由得我自顧生死,莫要再來煩我。說實話,我對解浮生是恨,對你,卻也是如他一般地讨厭。”

“阿寧!”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會決絕至斯,驚言之中欲言而止地咽了回去,好似怕我為他難以自禁叫錯名諱之舉生了氣,懊惱轉口道,“我……”

“我姓子,名折夏,莫要叫錯了人。”

我自是生了氣,漠然瞥他一眼,放下手肘撐着案幾邊緣起身,不想為他一把攥住衣襟,自下而上地痛楚仰面看我。

“我知你不全然是阿寧,但總有一日你會明白,你也是她。我應下你條件,不僅僅是為了你的全心全意,更是為了我對你的全心全意,不論你是如何模樣,于我心中,你都是她!”

許是他眸中太過痛楚,又許是他情真言切,讓人想起玄武腹中他來救我之時,也曾有過歡喜心念。

揪心揪骨的感覺真是讓人不舒服啊……

乞巧那夜的月華再度清亮灑來,那一抹想要拂去他蕭索哀涼的心念愔如溪流蜿蜒,我淌在其中,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本存過欺他之心。

是不是,我也有了什麽不該有的心念,才會許出如此可恥的交易?

他有什麽好……又生的那般醜……還是說,我早已将自己擱在了阿寧的位置上,鸠占鵲巢地想要貪妄他一場傾心的惦念?

俯視而下,我心思難解地紛亂作想,眼瞧他在我良久的不反應之中失去了支撐垂頭,便是心疼到底了。

這就是命。

我也認了命。

不無哀涼地嘆下認命的挫敗,我道,“應了麽,可你不是也說殺不了他,莫不是你也癡狂了什麽心念,與他一般皆不過是騙騙我而已?”

大抵是因被我瞧過軟弱之面,他敏捷地站起的身形,高我一頭的壓迫出無形氣勢,凜冽地俯視□□道,“我雖殺不了他,但卻可以困住他,至少,可以讓他少些作惡事。”

在知曉自己的心念之後,我像是被抽離了最後的驕傲秉持,懶懶地沒了心氣,聞他此言,心念還是動了一動。

我尋思了一下,自顧往榻裏那邊走着,不可置否道,“這樣麽,也算不得太差。不過你且記得,即便有朝一日我真成了阿寧,可經歷過這些事後我也終究不再是她。我子折夏再是卑微如蟻,也不願沒了自己成為她人的附庸存在。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自持,于你我之間的平等對持之中,或可有個輸贏。”

言語之争,或許已是我能留存自己的最後方式了,冷然勾唇,十分厭惡這樣的自己。

“阿……”好似真的為我此言逼迫在了絕境,他不無凄然地無力應道,“如此,甚好。”

“我累了,便不再招呼你了。”

聽他掙紮,我心底不知怎就生了煩躁,壓下無趣不該有的心念,不免想到或許正是因他一番情重之言,才令我生出巧用算計之心。

只是萬沒有想到自己下定決心做下賭注的同時,竟是跟着明了了自己的深藏心念,是好是壞,一時卻也是不願分辨的過于清明了。

不無哀然地自嘲一番,心身皆是倦乏的厲害,恹恹蹬榻地下了逐客令。

他再是無話,踩着絨榻沉悶有聲,想來心中也是疲憊已極。

殿門開合的吱呀聲傳來,我輕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他既是應下,于解浮生之事我也就安穩許多,繞上心思地說了許多話,倦乏早已席卷了整個身心,無力的疲憊令我此刻什麽也不願想,只想安生睡個沉覺。

至于他,條件未達之前,與我有什麽相幹,且由得他自己糾纏去吧。

這般一想,反是覺得自己格外殘忍起來,不過,比及解浮生,終究還是差得遠了。

尚不至于,令我生了難堪的愧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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