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信妖

興許是我真的做了夢。

夢裏,我浮如輕羽,依着大雪飄落,終是歇在某個粗鄙簡陋的亭下,化身懶倚在案幾之旁,斜聽着煮水泛泛。

斂眼睜開,眼前的光景見過許多次,自是安心,我懶懶地漾在輕軟無際的溫顧安寧之中,

不知何處的一座別苑後院,屋檐飛角和日常所見大是不同,輕巧的檐角飄在白雪藹藹壘疊的屋頂高處,由着檐邊墨線勾勒出了細致的層次分別,兀自平生翹在澄澈天地之中,精致的像是一幅靜谧墨畫。也不知是誰有了本事,才将它挂在了無邊無際的闊遠之中,藏起了所有聲音。

亭前凍下一層晶瑩碎冰的淺池之上,有一座數步距離的木橋,小腿高的圍欄證明它不過是一處觀景點綴,并不當真做了實用。舊木的顏色為雪屑厚褶傾覆,漸漸淹沒成驚白的壘疊,餘出了突兀而安靜的輪廓影子。

天地,靜極了。

落雪跟了無聲,毫無真實的眼前之畫讓我當真以為不過是一場久違夢境,歡喜琢磨地輕跳在心尖兒上,難以自矜地不願輕易醒去。

寥寥的,木橋盡處的回廊下,就有了一線人影輪廓,輕步走來的像是煙胧漫來。

我繃緊心弦,呼吸也不敢輕易動辄,亦不敢挪開視線地随着輪廓踏進而來。

因着始終看不清的緣故,連無聲落雪也嗔責怪上,惱它們阻礙我去見一見等上許久的期盼,比歡喜還甚地生了許多殷切。

等了這麽久,終于是要來了麽。

我壓了壓唇。

那人裹在與雪同色的大麾裏,遠遠而觀,當真不過是個雪人。

好在壓在風帽深處的面目為側光打掩,才與天地無色之中有了區別,也就更顯那個人瘦削的過分為薄了。

許是側光太深,饒是我怎麽想要看清,那深攏的面目總是沒個清晰輪廓,乍然而來地去想,該不會也是個什麽山魅精怪,步履都輕的沒有任何聲響。

應在雪中走了有些時候,肩上落了一層細雪,停在橋口的人定在原地,冷清清地像是随時會化了雪中,讓人不敢輕易地去親近,生怕會打碎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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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緊的忐忑随着深攏的面目漸進,微仰而視的呼吸漸漸急切,我忍不住想要跑過去掀了風帽仔細瞧個透徹才罷。

可我已等了經年許久,怎會容許自己莽撞?

我心思方動,那人一步踏前,有嘆息寥寥地透過了無聲風雪,分明地落在了耳際。

似如紅衣骷髅的懶致輕吟,令我驚訝不明地攥緊了心弦,生怕眼下并非當年的夢境,而是陷入了什麽陌生的夢境之中。

輕踏的碎雪聲中,那人自大麾底處探出了青衣攏袖的手,纖長自然地挨到了風帽邊角,無聲地拂落了攏面側光。

我呼吸一窒,方覺歡喜大過了天,立時為天大的失望淹沒了所有。

本該清晰的容顏,不知是為大雪遮掩,還本就是生的模糊,根本就讓人看不清楚。

朦胧的輪廓中,唯獨那襯如濃墨的青絲傾瀉了下來,青色的發帶随着淌下,傾覆了我所有的心壑褶皺。

我驚了心。

怎地會是他?

猛然睜開了眼,意識還停留在夢中,難掩心驚。

沒有标志性的狐貍面具,也看不清那張臉,我仍直覺地認為了那個人是時歡。

為何會是他?

僅僅因了那青色發帶?

還是我…

下意識地…早就期盼了是他……

大夢之感令我心驚地長吸了一口氣,任憑胸腔似要悶掉地難受,方是感覺到左手被人壓在溫涼的指骨傾覆裏。

無法抹去的熟悉随着涼寒的幽香竄進了意識,夢境的殘留被驅趕殆盡,我徹底地清醒過來。

從緯帳頂處的繁複中挪開眼。

餘光側下,那人一身華貴的玄紅王袍,趴在榻邊的背部勾勒着玄鳥圖騰,随着呼吸輕輕起伏,玄鳥也有了生命,璀璨而耀眼。

如果夢中人是他,那我豈不是在很久之前就念上了?

安寧的溫顧雪化一般地自夢境蔓延出來,勾勒成溪地流向了四肢百骸,我一陣輕淌地軟化了所有的僵冷。像是沒了自持的心骨,人懶懶地挨在了他小心的傾護之中,不願随意泛起心底波瀾,只願如此清靜自然地似水而淌,纏上那不知何時已然情重的貪妄之心,再也不願從這人身上輕易離開。

很累麽?

奔赴在我和朝政之間,一年多的時日下來,我光是想想,也覺很累。

這次,我睡了多久,你又累了多久?

憐惜的愧疚溫柔而來,徹底打破了心底的平靜,漣漪泛泛之中,也有了委屈。

若我真是阿寧,該有多好。

如此,我就不用掙紮…不用掙紮地放任了自己的心念,肆意地……

去喜歡這個妖怪了。

不可置否地滑下唇角,想要收回癡纏的不該,眼角先是擠入了一點白,原是他裹在手腕上的白絹。

意識到某些事時,指尖已不可遏制地發了抖。

這人,跟着動了。

他起了身,狐貍面具襯過燭火而顯,精細勾勒的紋理霎時在退。

我怎能容他又逃?

勾住他指尖,攥在手心坐起,不顧他退縮地拉到身面撩開了袍袖。

白娟明晃地映入眼簾,滲透的血色讓人泛了暈眩,自心尖兒跳起的疼痛一路竄過了血脈,迸發在捉他手腕的指尖上,下意識地,我想要逃避放開。

可一放,又攥住了,冷笑自嘲道,“看來火正三的話是對了,你果然是在以血将養我……為什麽……要這樣……”

他沒有答話。

像是被遺棄,驚然擡眸,我咬牙道,“我不是阿寧!”

他僵住,再不退卻,溫涼的指尖反握住我,缱绻了輕嘆,“我知道。”

“我不是。”

“我知道。”似是知曉我在确定什麽,他更加溫柔小心,“我知道你不是……”

“那你……”

被他一語一深的溫柔肯定安撫,我軟下了言語中的倔強,心底仍舊虛浮無依,空落落地還是想要求取一個支撐。

“闕伯臺的事,是我沒有顧慮周全。”

“嗯?”

我蹙了眉心,不解他為何突兀跳到了闕伯臺之事。

火正三那日正要解釋,我卻沒能先撐住意識,青衣山魅再度迸發出了寒意,火正三沒有防備,令那寒意傷到了我,再醒來時,便是眼下的光景。

“它們,目的在我。”

他猶豫沉吟,似在考慮要怎麽解釋,問道,“我要說的,或許會很長,或許會再度令你驚怕,你可撐得住?”

“你要說,我聽着。”

他在擔心我心傷未愈,如今又為寒氣浸體,身體怕是撐不住,只是對真相的渴求已讓我顧不了許多,安撫他,是怕他會斷卻好不容易想要說出真相的心思。

只是他口中的驚怕,從何而來?

“好。”

他輕點了頭,道,“天地起始,自來混沌,生有萬物,各為形質,有形無形,俱皆在世以生死存之。世人以所謂的‘神’為天地起始,實不知萬物皆混沌,皆靈神。人不能以恒,而質以恒,此質為萬形萬物,皆以混沌之質而生。人不過物形之一,混沌之一。混沌生為質死為則,心為欲,欲而見心,見所見之,見所不見。複始往返有無者,是為時日。我為時日其中,你亦為時日其中,與人,與妖與魅,與鬼與怪,與神與靈,皆不過如此。”

他混沌來混沌去,聽得我一陣混沌難解,想起先生之言,以及玄武腹中金柱所述,驚問道,“那,那壁畫的記述,是真實存在過的了?”

“是。”他顏色淡漠,似在刻意避開什麽。

我不安地攥緊他的手,低眉看着他掌心的紛亂紋絡,無力道,“你說那些山鬼精魅的目的在你,我終是有些明白了。”

“它們恨我,恨不得生生剮了我,活吞了我。”

他疏遠道來,語氣輕淡,卻叫我大為驚惶地争辯,“又不是你一人之事,明明解浮生也參與其中,為何不恨了他,反單單只找上你一人?”

“容我說完。”

他撩眼看我,某些意外一閃而逝,輕嘆為笑地安撫我來,“闕伯臺的精魅常年受陽正之質沁沐,權以為拿我血脈将養你,不會打擾到它們安穩多年的良善之心。奈何僅是沾染我血氣的你,也引發出了它們恒古以來的恨意,不能抑制地做下了無端的禍事。”

他別開臉,像是避過什麽不堪,連帶将我也避開,格外輕地道,“畢竟,是我将它們打散了有形之身,只能以無形之質存之。”

“你!”

赫然為驚的,壁畫之上的殘忍屠殺畫面紛湧而來,我禁不住恐懼地抖了唇角,“難道那壁畫上的紅衣人,是你?”

“是。”

他坦然而應,沒有絲毫的後悔遲疑,“是我将貪妄的無視質則本心的人,提将到本欲追逐的無規則之中,如此,才有了世間的諸多禍事。”

稍見停頓的,他望着我,“我,才是世間最為罪惡的妖魔之身,你,還要與我有一場交易麽?”

他言語極輕,擡起的眼狹深藏,好似真要從我此處得一份肯定之諾才罷,可數言之詞,不啻與我頭頂響裂雷鳴,轟然裂開的心扉亂麻也似地攪成一團。

我從他手心緩緩褪卻,不能輕易相信他平淡表述而來的是否真實發生,也不能辯出他是不是以此為由地有心避我。

想要争辯些什麽,腦中早紛亂地尋思不出言辭,壓着心氣想要自己平靜下來,奈何越是強壓,越是混亂不清,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如妖如魔?

屠殺的畫面再度紛亂起來……

還是兀自有着情系孽債的情重之…人?

妖!

是了,他不過是和解浮生一般無二的妖物!

縱使有我貪妄的私心作祟,也不能替他無視那些殘忍的過往!

他側過臉,眼狹落在為我松開的手上,慢慢自腿面縮回,無聲無息地藏在了袍袖之中。

“阿寧在不知曉這些事前喜歡了我,最終落得一個身滅魂消之局,如你害怕,自可離去。至于解浮生,我會依諾在年後你及笄的時機裏,困他一困。”

言至及此,他淡漠疏遠地瞧過我一眼,刻意地壓輕了聲道,“大抵,還要借了你的身子。”

身子?

我本就在阿寧之事裏慌沒了神,聽他此言,睜眸驚瞧了他。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似是為了安撫我的驚怕,他緩過溫顧,輕道,“闕伯臺已不能再留,我只能将你帶回商丘王宮,你留在這裏,需得小心。畢竟,眼下的你是大王跟前最為受寵的公主。我尚不能從戰事中抽身,也就不能時時顧上你。你身處衆矢之的局面,切莫輕信了旁人。縱使被生了事,切記忍耐一些,讓何用尋得機會先通知我才是。”

徹底說完話,他徑自起身,不等我應答地轉身而走。

“外面可是下了雪?”

話出了口才覺驚,我也不知自己怎就張口問了一句沒頭沒腦之言。

他停下,沒有轉身,疏遠之音飄來,“你睡了半月,雪,也下了半月。”

“甚好。”我應道,掀開被子,“可算能安生瞧上一場落雪好景了。”

他迅疾轉回身,見我正下榻,人一躍而來地攔住我,“你本是大傷在心,如今再度為反噬陽氣的至陰之寒凍徹了心骨,斷不能再受了寒!”

“是麽?”

我仰了臉,将他的急切盡數落在眼底,有了些嘲弄的想法,冷淡道,“我與你的交易尚未完成,想你也不會輕易容我死了,是也不是?”

他擋住的手滑落下去,澀道,“是。”

“那就好說了,”我踩下榻,直起身子湊近距離,捉取他暗藏而退的眸光,道,“我信你。”

兀自撩起眼角,斜斜瞧他大顫過身,于是噙過薄笑缭繞了尾音,玩味輕道,“若你如解浮生一般,也騙了我……”

他僵住。

我好笑地輕哼了嗤笑,并未說盡之言已令他情緒外顯至此,那未盡之意,又會折磨他至如何呢?

喜歡了又如何,不過只是喜歡。

心底得意了作弄他的樂趣,不想再管,徑自從他身旁走出去。

不料身子一輕,竟是落在一個幽香冷清的懷裏!

殿中除卻他,還能有了誰來!

我羞惱氣極,轉眸瞪他,憤然壓唇怒道,“你做什麽!”

他并未避開,噙了淡漠道,“既是信我,那就要信我。”

我一愣,咬了咬牙,心氣竄起,索性勾上他的頸項,賭氣道,“好!可是你許諾的,且讓我瞧瞧,你是怎麽讓我信了你!”

“好。”

也不知他怎麽想的,一撇淡漠地反笑一聲應下了。人平穩邁開步子走到衣物間,勾手取下大麾将我攏了一個滿身裹緊,才往殿外走去。

他倒是随性上了,于我,賴在他滿懷的冷香裏,反是愈發不可着落,不能分辨他最後的一句輕笑是篤定,還僅是一抹玩味玩笑的作弄,讓人頭疼。

像是料到自己會輸的結局,我低頭生悶,不願作想,随他将我帶入了繁雪輕落的靜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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