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有妖
“錯了,一切俱都錯了!”
我攥緊地面冷雪,極度悔恨低叱,睜眸張起,何用已不知何時站起,人望着大樹,背影呆滞。
“你,真的是妖麽?”
似是自問,又似在和什麽人說話,她委屈道,“你從來不說話,今日能否念在我錯付之心的份上,權且與我說句話,說你不僅是妖,也不曾…念過我……”
令人眼澀的委屈不甘忽地斷了,好似被什麽人阻止,她哀哀然地往後退,搖着頭,猶自不願從蔥郁濃翠的大樹之上挪開眼。
我以為當真有什麽人在,是那青衣人也不定,頓時想要看清何用念着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山魅,然而她視線所在,除卻大樹,根本沒什麽影子!
背脊竄起了一股冷意,而冷意并非虛晃,竟是真實地貼在我身邊,像是身邊立了一個什麽人,正冷幽幽地看着我。
何用跟着轉過身,凄迷的眼眉追望過來,觸及我時,本是游離的眸光霎時化作了赍恨。
赍恨迫得我眼前暈眩,想不明白她為何也要恨我厭我,難道就因我讓她念上了一個山魅精怪的緣故?
我想不明白地生了恨,可又不能當真去恨她,她不過是因我而亂,到底還是我害了她!意識到這一點,我更恨上了自己。
她眸底乍然閃過了不解,眼角飄到我身側,好似我身邊的,就是她追望的存在!
我知曉身邊有異樣,跟着追望而去。
一身青衣狐貍面具的輪廓放大在眼前,輕壓的空間之中,那青色的發帶順着墨發滑落了傾身肩胛,幾乎挨到了我眉心。
眼前泛了青蘊的光,瞬時為腦中閃過的空白乍然做散,令我驚急地喚了他,“時歡,你怎會……”
話還未完,竄進來的暖香已令我察覺不對,這人不是時歡!
時歡身上自來有一種格外涼寒的冷幽寒香,冷清清的死寂分毫不像眼前之人身上的輕淺溫顧,更不是這梨花一般的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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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我低叱,心底冷淡而警覺地鎖住了他的暗藏之眸。
他似是沒想到我會發覺異樣不同,傾身探出的手慢慢收回去,直身而立,靜聲不語地眼斂着我。
涼意打腳底竄起來,我慌忙爬起,揪着外麾襟子緊張問他,“你是蠱惑何用的山魅精怪?”
他依舊不說話,好似本不會說話。
“你還是不願應上一句麽?”何用走了過來,冷肅肅地慘了一張驚白之顏,怔怔瞧着青衣人。
我見她猶自不願認清眼前的事實,着急攥了她的手要勸解,立時被她大力甩開的力道帶的險些跌倒。
訝然望着何用,心底疼痛的如若針紮,我不甘心地踏前,心疼道,“阿用,我不知火正令說的是不是真的,可山魅他一身極冷,不僅化作旁人模樣來蠱惑你,此刻又敢突兀出現在我的身側,定是沒安什麽好心思,你不要再與它糾纏了罷!”
好似終于能聽見我的話,何用茫茫轉過頭,愔愔壓着眼底的一點兒薄光,失了神地輕道,“旁人的模樣……什麽是旁人的模樣……”
她愈是凄然難解,我更是恨上自己,恨不得将青陵臺的所見所聞盡數告訴與她,差點兒說出真正的大王早不在商丘,她們侍奉的大王也不過是時歡那令人可恨的妖怪假扮!
好在話方到嘴邊,便是咽了下去。
并不是出于我什麽私心,而是青陵臺發生的一切皆是太過詭谲難言,若非親眼為見,單只由我信口說來,定是不能叫她為信。
何況,火正令也說過眼下戰事緊急,若時歡身份為之暴露,商丘的局面無人主持,那些虎視眈眈的諸侯諸君怕是立刻能揮了千軍萬馬踏破城來。
正愁如何才能讓何用信我,她已低低笑出凄然聲來,眸底盡是混雜的渾濁暗光,冷吃吃地諷刺我道,“原來公主認得他,無怪乎他一出現,不僅掠到你身旁……還,還想要扶你起來!我真是傻啊,怎還會還想要求一個答案……”
她轉頭,盯住青衣人,厲了恨色,“你表現的如此明顯,無非是要做給我看麽,那為何一開始不說,為何要等到我……”
話還未說完,她人便被青影攏住了,原是青衣人一把将她擁在了懷中。
我本是驚吓,權以為他會傷害何用,剛是想要讓他放開何用,開口就是無聲地咽了回去。
無數的駁斥,在青衣人小心愛護的擁抱之中消散了一個幹淨。
靜立遠觀,青衣人擁住何用的畫面是那般小心而珍重,我直覺認為青衣人并不真是無情,而是有什麽不能說的因由,才令他做出讓何用誤會的傷心之舉。
我心念方動,何用已是身形一僵,推開青衣人,怒叱道,“你做什麽!做什麽要這麽對我!”
青衣人懷中落空,正要追去,豈料他方是踏出,身子就是一僵,好似腳底有什麽東西鎖住了他,令他動不了地定在了原地。
他掙紮拂袖,碎葉撞響兀自傳來,我驚耳望去,是那邊的大樹生了變化。
它劇烈地抖動搖晃,枝杈發出了輕磕的斷裂聲,積雪大塊大塊地跌下,畫面端地詭異。
身前乍然生冷,暗青的影子攸地欺近我身前,頸項随之被冰冷地禁锢了。
冷硬的指尖将我鉗了個死緊,尖銳刺入肌膚,細裂的疼痛蓋不過喘息不能的窒息之感,身體被硬生生提開了地面。
我難受已極,呼吸都要斷,拍打着冰冷掐在頸項間的手,那人根本就沒個什麽反應。眼前一陣陣地暈眩泛黑,我胡亂伸手去推那青衣人,盡數推在了狐貍面具的冰冷上。
一雙瞠裂了眼角、幾乎鼓出狐貍眼狹的眸直直地撞了過來,那眼眸極青,青的像是撐破欲裂的暗光珠子,溢着不能抵抗的痛楚。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變化,腦海深處忽地傳來一聲掙紮苦氣,“讓何用叫人,這裏危險!”
他聲音來的突兀也迅速,并不是從狐貍面具之下透過而來,似是直接響在了我腦中,來回悶撞地只有我一人聽了見。
轉眼落在狐貍眼狹深處,那痛楚之中乍然迸發出一絲清醒,瞬間以左手壓住了掐我的右手腕,似是正抗争着什麽不能控制的力量,難以壓制地往後扯着。
“快!”
又是一聲掙紮驚起而響!
赫然明白是他傳了心念與我,頸項亦是稍得喘息,我朝那廂呆立的何用叫道,“阿用…唔……”
實在短暫,頸項湧入大力,指尖刀子一般的尖銳紮入,立時掐斷了我後續的話頭。
何用終于反應過來,撲身過來地想要阻止,我好害怕她也會陷入危險,可我自己都無能為力,又如何去阻攔她?
“呔!”
厲喝破空而來,身側砸了一團火熱下來,熱氣翻浪之中,暈黑的餘光中竄起了灼白火光,白光極快地攏上了青衣人,頸項壓制的力道霎時褪散,我重重跌在了地上。
“老七!我說什麽了吧,這家夥本不是什麽好東西,如今傷了公主,且瞧你怎麽和大王交代!”
火正三冷厲音色炸在耳邊,人也似一團火光落下,周身耀眼地燎開了烈烈焰火,像是一尊沁在耀色之中的火金輪廓。
滿覆的火金之色打他襟口竄出,順着頸項抹到臉上,竟是在肌膚上披了一層好似刀劍也透不進去的濃金護甲!
他沒好氣地嗆聲火正七,眸光極快地自我身上掃出去,人跟着蹿向了正撲着滿身烈火的青衣人。
烈火似是着了火的龍,竄繞上青衣人,令他萬分狼狽地張袖亂撲,奈何火色龍游一般地古怪靈活,怎會容他輕易為之撲滅!
眼見衣袂被燒灼的變了色,青衣人氣惱,跺腳而震,腳面下的厚雪随之輕裂,簇簇凝成了大片的寒冰,自他腳底竄到了身上,未過數息,他已經被裹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冰人!
火龍低嘯,繞着冰人不斷吐出火舌,卻絲毫不能化出他任何破綻。
火正三落下,擡手拍在冰面之上,仍是沒有動靜。他擰眉反身,瞧不知何時冰雪覆身的大樹所在,冷嗤不屑地走了過去。
“唉……”
火正七巧堪堪地落在我身側,左手卷過衣袖搭在半跪腿面,捏着長劍襯出眉角輕愁,急切問道,“公主可還安好?”
一切皆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我捂着脖子仍在咳嗽,觸手而及的盡是黏稠的溫血,如何答得出話來。
火正七眼眉冷掃,轉頭對何用道,“顧着公主,我去助了三哥。”
何用點頭,先是掉了淚,跑過來跪在身後托住了我。
我見火正七跟着要撲過去,忙拽住他袖子,搖頭掙了力氣嘶啞道,“別傷了…他……他,也是…由不了己……不怪…不怪他!”
我猶自難受,好容易說完了一句整話,心口舊傷不知怎就做了痛,急劇地往骨子裏鑽,絞的我只剩了喘氣,半拉着眸子緊鎖住他,生怕他不能答應。
火正七微愣,不解的眼底霎時湧上了喜色,挽唇松開眉心,大聲道,“我早知道沒這麽簡單!公主果然是個良善之人!正七佩服!”
他抖開長劍,袍袖挽花地轉身急掠而去,高喊了聲道,“三哥,手下留情!”
“這,這是怎麽回事?”
何用驚顫的音氣響在頭頂,我揪了心地仰頭,對上她紛亂的眸正要寬慰,忽就覺得格外冷起來,好似周遭的冷氣全數湧過來,身下的地面亦是冷磕磕地做了響,有什麽東西就要裂開!
我低頭,發覺并不是地面要裂開,反是一路而來的碎冰正從青衣人的腳底簇簇冰凍湧來,無比凜冽的寒氣漫湧了濃煙白霧,張牙舞爪地就要卷沒了我。
“我冷!”
壓不住的寒意令我驚了聲,惶惶縮着腳尖往身後的何用躲去。
何用立時褪下她的大麾,緊緊抱住了我。
猶帶她體溫的大麾并未使我見緩,蜷進她懷中,顫顫以為自己再不說便沒了機會地叫道,“阿用,阿用,他不是有心的,他也在抗拒,他念着你…念着你…你莫要怕…莫要怕……”
“公主……”
何用訝然之中滿是愧疚,大力抱緊我,滾燙的液體砸在我臉上,化開了連睫毛凍上的眸。
望着她哭泣的模樣,真是難過極了。
“別哭,你一哭,我便難過…我不想害你的……不想……”寒氣愈發濃烈,我撐不住意識,幾近暈眩地去推她,“這裏好冷,你趕緊走,趕緊走……”
“冷?怎麽會冷!”何用驚訝地叫,抱緊我的力道大的幾乎要壓碎了我,捉着我推她的手,哽咽了驚惶,哭道,“公主,公主…不冷,不會冷……”
“地面都凍成了冰,怎會不冷?你走,快走,不要被凍住了…不要……”
牙齒在打架,我磕磕絆絆地掙紮,真的是掉進冰窟窿裏,眼睜睜地見到那些冰凍的寒碎從我的腳尖兒裹覆起來,迅疾地埋過我的膝蓋,猶自不止地往上爬。
我慌忙提高了聲,盯着它大叫,“你看,你看它們都爬到我身上來了,我要被凍死了,要被凍死了!”
胡亂躲着推着那些冰塊,可怎麽也不能阻止它們迅疾的勢頭……
何用徹底被吓到,一邊壓着我亂動的身子,一邊哭着驚急了地叫着,“火正大人,火正大人!”
我就要眼瞧自己死啦!
解浮生簪子刺來時,我尚未有所驚覺,及至現在,除卻過往的痛楚是真實的,連那時被兩人耍弄的憤怒都在火正三一番解釋時歡作為的話中悄悄變了模樣,曾經無比迫近死亡的感覺也跟着變至虛無。
此刻卻大不同于那時,眼下我可是睜眼明瞧了碎冰凍徹過來,一路驚覺驚怕,一路無力阻止,這種幾近切膚的真實逼迫之感才是真的讓我徹骨至寒地害怕。
碎冰一路吞沒到我的頸項,爬上下颚地急急往口鼻裏鑽,寒氣趁機鑽透我的意識,以為将要徹底地凍做作一個冰人。
身前炸開了細微星火,星火觸地而烈,竄出的火焰,迅速擴大成了燎原之勢,将那些幾乎覆沒我的碎冰盡數攆了開去。
碎冰怕極火焰,極快地化進了厚雪傾覆的地面裏。
恢複原狀的地面積雪反襯着耀火光面,碎冰竟像是從未來過,連可追尋存在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不能相信它們已輕易退散,不安定地各處打量,徹底沒見到異樣後,方是落到火正三的描金輪廓上。豈料剛是放上眼,他又變了模樣。
他描金的輪廓随着寒天凍地的消逝也消散了周身的濃烈炎火,好似未曾有過那般面貌。
露出玄黑衣袍相間的火正三,正半蹲身形地皺着眉心,一雙想不透什麽的眸子打量了我,低低喃道,“奇怪奇怪……”
他奇怪的變化令我發了慌,好在尚存着保全青衣人的心念,求他道,“別傷他,別傷了他!”
火正三眉心擡起,愁意濃烈地閃過了一些不解,安撫道,“公主莫急,此事已交給老七去處理,正三不會再出手,寬宥正三冒犯,先為您止了寒再說。”
他捉住我手腕,溫暖之意自他指尖沁潤而來,不僅暖将我的心骨血脈,也令我從寒天凍地的意識僵持之中得過了清醒。
得他許諾不會傷害青衣人,我才敢放松心神地挨在何用懷中,無力道,“他方才掐住我的時候,自己格外地掙紮,不僅提醒此處危險,還囑咐我讓何用叫人,可他明明沒有發出聲音,我卻聽到了他的話,這是怎麽回事?”
火正三聞言,擡起本是低垂的眼,莫測地打量了我幾眼,淡漠道,“公主,您可知,天地萬物雖皆有形有質,卻不可盡為人見?”
有形無形?
他的突兀之言令我未能立時想個明白。
有形無形之說,自來從先生的有無之理中聽的多些,許是我天資愚鈍,并未有過真正的理解。
此刻由火正三道來,合上眼前發生之事,頓時有了些明悟透徹,擡眸試探問他道,“不可見,并不代表沒有,對不對?”
火正三眸底緊縮,一縷驚奇湧在眼底,點了頭道,“可曾有人與公主講過此理?”
“教習我的一位先生曾有說過,我以前不懂,只當作了瘋言渾話,并不全然以為信。”
我沒有說出先生的名字,是怕他們有所警覺,指不定此事之後會去調查先生一番,自此惹得先生再不會安寧。
且不管先生是如何有了這些道理,我也并不能因此去斷定他或可能的也是了什麽山鬼精魅。一旦如是,與我在與人相交的信任之心上,多少有了被欺騙的打擊可能。
我只能是選擇不相信,一點兒都不能信。
更不願火正令們在知曉先生的存在後,做出一些什麽我也不能掌控的事來,令先生也如那些…人……無端地卷入為我牽連而起的禍事之中。
這不是我所樂意見到的局面,自不會容許它輕易發生。
火正三擰眉,壓的更深的眸底閃過冰冷精光,沉吟片刻才道,“公主且瞧瞧老七那邊,可還能見了什麽?”
他沉聲狐疑地過分冰冷,我心頭驚跳,權以為那邊又有什麽一如碎冰一般的怪物,遲疑了許久,還是轉眸過去,見其所景後,茫然的不解随之極慢地蔓延而來。
那邊是火正七。
他舞着手中長劍,格挑擋刺地輕巧而凜冽,可他身前及周圍數尺之地,哪有什麽影子來?
倒是院腳大樹,一身蒼郁皆盡變的慘黃不堪,頹敗的幾如深秋枯樹,抖簌不已的枯樹之身像是仍在不甘心地掙紮對抗了什麽,猶自散發着凜冽的寒凍氣機。
“怎麽回事?”
不解漸漸化成無從着落的茫然空無,身子生顫,不知是怕那寒凍再次席卷而來,還是徹底生出了對眼前異象的茫然,回轉眸,急切地想要從火正三身上尋得解釋。
火正三須眉斂低地搖頭,很是輕地嘆了一口氣。
饒是如此之輕,仍舊嘆的我心下驟然繃緊,眉眼迷幻地虛浮了眼前畫面,只覺周圍一陣陣地格外為冷,瞬間有風雪大湧,天地彌漫之間,我恍然身處了久不曾見的冬境大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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