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有恨
“阿用?”
為我輕喚,她回轉了心神,僵冷的眸子暗沉斂下,複為睜開之時已滿是清冷幽光,明暗起伏道,“那邊走不得!”
我還未問及為何,已被她拉着走向了大殿左側。
小觑兩側所行光景,一路所來不是殿外小徑,就是蔥郁茂盛的院子,我難免不做猜想。
那串燈火是打大殿右處行走,我們從左側過去,依此斷定梅園是在大殿之後,且是左右互通之局,想是為避免直接撞上執燈之人,何用才選擇左側行之。
果不其然,何用靜過心後,解釋而來,“闕伯臺的溫度高于別處,花草林木喜于此處生長,數百年下來,臺內臺外的皆是草木繁盛之地。若非人為刻意修剪阻攔,以梅園之盛,早将整個闕伯臺都吞沒了。”
“梅園覆蓋很廣?”
“是,從左側繞過幾條小道,就到了。”
她方才睜眼,我已瞧出其中決意明顯,此刻聽她清冷應話,想來心中已是做了決定。
奈何闕伯臺非尋常之地,不僅國之尊崇,百姓亦是敬仰,臺中之人地位更是尊貴,她若貿然與臺中火正守衛正面相抗,為人見過模樣的話,日後怕是再不能在臺中安穩留下了。
“阿用。”
“在。”她徑自走不停,聽出我言語中的小心沉重,沒有回頭道,“公主無需擔心,何用明白,會看情況行事。”
“好。”
她是個聰明人,我想了又道,“真有什麽事,我會替你擔上一二。你要念上他,我也不會阻你,但他若真是個什麽山魅精怪,到底與人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她這才頓住停下,猶自沒有轉身,我知曉她在掙紮。情系之事,即便我有心幫她,也不能替她做如何決定,只能由她自己去想個明白。
不過呼吸之間,她複走起來,再沒有任何猶疑,冷清道,“有些事,總由不了人……他若真是那山魅精怪,我…也回不了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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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是如此決定,我雖覺心驚惋惜,仍是反握緊她的手給予安撫。嘆息溢出唇角,也不知是在可憐她,還是哀涼了自己。
是啊,已經回不了頭了,不走下去,還能怎麽樣呢。
此後再無停駐,繞過幾處冬境猶是蔥郁的院子,才在一處陰影暗處停下。
闕伯臺本是帝喾之子契管理火種之地,地溫自來高于別處,此行而來,雖是大雪彌漫也不覺多冷,倒是臨了此處陰影之地,頗是有些格外為冷之覺,好似有什麽東西将此處熱氣皆盡汲取了個幹淨,明明前有耀眼之光,竟比別處還要冷上太多。
我随何用藏下身形,裹緊外麾罩上風帽也不能抵擋沁寒,只好忍着驚冷,轉過視線去看眼前的光景。
眼前也是一處院子,不甚寬廣地掩在某處大殿之後,大片的陰影撲壓而來,那些執火而來的人群便更顯擠簇地堆在院中的大樹之下。
他們有十來人,身着耀火的赤色長衣,前襟後背紋繡的火焰圖騰繁複精細,應是闕伯臺的衛火之人。
領首兩人須眉花白,大紅長衣披挂了紋繡豔麗的玄端以作身份區別,博帶嵌墜血色方玉,束發小冠亦是以玉器勾裹出青銅火焰紋镂,華貴為顯的凜然盡是大氣。
“老七,你怎麽看?”其中一人要年長些,他走步打量了大樹幾眼,擰着眉心問了身旁之人。
“三哥,我瞧山魅并沒有什麽惡意,生在臺中多年,不僅與我們相安無事,還曾做過許多善事,幫襯我們了一些小忙。夏公主來了之後,方是有些不尋常的不穩定,可即便是因公主生變,不是還有大王坐鎮麽,應是出不了如何變故吧。”
應話之人年輕一些,面皮繃緊,不似問話之人的褶皺老矣。
“是正三和正七大人。”
何用皺了眉心,言語愁意甚濃,擔心道,“七大人脾性溫和一些,倒是正三大人自來嚴厲,處事也是端正,是七位大人之中最為嚴苛守律之人。”
“火正令?”
我對闕伯臺的耳聞,來自于先生的教習。
臺·中·共有火正令七人,從一至七,皆是正午時分出生的陽氣極盛男子。女子天性善陰,即便出生正午時分,陽氣也比不得男子純陽,故而并無女子可以位列其中。
但凡七人之中有人陽壽折盡,立時會尋正陽之人補足其位,是一則是一,是二則是二。
因是取正陽之人,故對年齡長幼并無限制,即便補位之人年幼,甚至比在位之人還要年輕,仍會因位列之序受他人尊稱敬仰,以此出現老尊幼者的局面,在闕伯臺卻是正常可能。
我見兩人虛齡差之不大,又以位序相待,想來應是同期入職,交情怕也是相對平等深厚一些。聽他們提及我,倒是令人有了些意外。何用回看過來,意外輕顯的眸底有些莫測難猜。
我無辜回她一眼,那邊便有了動靜。
“老七,你自來良善,對非人之類常懷寬厚之心。可如今的局面你也知曉,連年征戰之下,惡相渾濁,不少精怪混雜人跡之中,不僅須彌人前眼眉,更是惑亂人心,齊軍如此之盛,聽大王講,也正是因此。”
火正三沉吟嘆氣,又道,“公主自青陵臺回來,本是瀕死之身,若非大王以血脈将養,不消說醒,早早殁了都是可能。近日大王糾纏戰事,抽不出身回來,若臺中生亂,山魅濁氣侵染公主,屆時可就不是你我能掌控的局面了。”
火正七聞言皺眉,清隽的臉色沉下去道,“山魅無形,本質天地,你我若是貿然出手,豈不是有違天理倫常之道?何況山魅變故也僅是汲取一些許火正陽氣,令此處溫度消減些許,除此之外并無其它異樣,若說要害了公主,怕是不可能吧?”
“陰陽互通,此消彼長,若是闕伯臺中陽氣盡數消散,怕是再鎮不住此處天地靈質。歸散出去,向善也罷,若也像争戰之地的精魅吸取人心惡相,怕是要遺禍諸方了。”
火正三搖頭,愁道,“商丘為諸方王侯觊觎,無不想化為己有,年年征戰,濁氣遠來已久,闕伯臺也不過是觊觎之地。”
“三哥,還是等等吧。”
火正七稍松眉心,略見安撫道,“畢竟山魅沒有蠱惑他人,倒是不知那小宮女怎就闖入了他靈氣之中。明日我喚那小宮女問問話,順帶瞧瞧她身上有何奇特之處,方是令她受山魅心惑尚不自知,徒生了難解的糾葛。”
聽到此處,我與何用互為相望的俱是驚怔不已。
我驚的是自己活下來竟是時歡以血脈将養,而何用她,不僅是真的念上一個非人的山魅精怪,連那原以為無人知曉的情·事,其實也早為火正令們盡數在心了。
“罷了,你到底是不忍出手。”火正三拂袖,無奈道,“說起來,倒真是公主來此之後,山魅才為那就近伺候的宮女踏入靈氣之中,說不準,還真是和公主有某些關聯也不可定。”
火正七點頭道,“那宮女怕是無心之禍,無端卷入了此事之中。”
“公主那邊總要小心一點。”火正三嘆氣,“自解浮生來朝之後,大王就以面具示人,我等雖驚覺有變,但念其在位要比之前收斂,甚至有複歸良政之相,才沒有深為追究。奈何大王經年為暴下來,早已積怨良多,不僅惹怒諸侯,也令國中百姓惶然。如今戰事又起,國運命脈…唉,當真是讓人憂心至極了。”
“三哥,國政之事,由不得你我做主,如今也只能聽天命,盡眼前之事罷了。”
火正七取下佩劍,自左手中指劃破肌理,殷血滴在樹下圍臺之上,挺直脊背對大樹道,“我雖不知你因何生變,但念你本無作惡之心,臺中數十年亦如其它靈質悠悠自活,互不相擾的話,你我權且将一場平衡維持到底罷。闕伯臺雖無長處,終究能顧你們幾分不受征戰惡氣相擾,惟願你們能自得快活,心念為安。”
他反撩袍袖卷入左手,收卻佩劍入鞘,轉身對火正三道,“我以自身陽氣血脈封固,雖說是封卻也是護,惟願能護得它一些周全,不至于散去清氣靈心,畢竟形魅質身修來也是不易。最好不過公主于闕伯臺中無傷,否則以大王那般自傷至極之人,若是遷怒闕伯臺,有正一哥哥擋着生不了多大事端,于山魅精怪卻不是那般好相與之事了,搞不好連個本存也留不住。”
火正三無奈觑了火正七片刻,搖頭嘆氣,轉身而走,“數你心善,不把我們幾個都襯成個惡面惡相,想你也是無趣,走罷!”
“三哥可是在怪我咯?”火正七不以為意地笑,跟上去朗聲道,“不過我可明白,幾位哥哥裏,三哥才是最為心善的了……”
一行人很快走了出去,也不知是真的沒有發覺我們,還是有心為放,說了這麽些話,竟好像是刻意點在人心之上,有意讓我與何用明白個來龍去脈似的。
我埋在自己的心思之中,竟有些不願讓他們走,差點跑出去扯回他們想要問一個明白。正是為想,何用起了身,自上而下地望着我,眼底飄忽的,皆是些驚怕恐懼的暗光。
“何用?”
為她突兀而來的害怕疏離驚到了骨子裏,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扯她的衣袖。豈料她眼底的驚懼乍然轉成了厭棄之意,令我如同挨上一記過往之痛,扯她衣袖的手徹底僵住。
“你,是在怕我麽?”
“何用不敢!”她撒開我的手,徑直朝大樹走去。
我為她帶動,手腳僵麻地跌在雪地,遠遠見她走到樹下,不知是惘然還是無措,竟是抱着身子蹲了下去,哭出了很是壓抑的抽泣。
她的抽泣太過委屈,攪得我心頭亂麻也似,更是扯不開理不清地悶痛,想要開口解釋,可怎麽去解釋?
若非我來到闕伯臺,只怕她還好生生地活在商丘宮中,不會調來闕伯臺照顧我,更不會卷入這一場無端而又詭異的情·事之中。
她是那般在意那個他,如今得知他當真是一縷山魅精怪,不僅魅惑與她,或可能的還會迫及傷我,兩廂糾葛之下,叫她如何面對這一場系心交付?
縱使她方才在我面前下定決心,可眼下真臨了事實真相,幾如我那時明知必死,臨了将死之時,仍舊生出許多不甘心一樣,她恐怕也是委屈的不得了罷。
我忽而好恨,好恨自己為何放縱與她親近,竟是惹她同那小宮女一般地生受了我的牽累。
如今,我已經問過她姓名,亦真心交付出心意親近,那不知姓名被怪鳥撲食的宮女尚且在我心中生了太多悔恨,若何用也……我又該怎麽面對這錯付之局?
及臨此時,我不僅再度恨上解浮生,也恨時歡為何要救了我活,更恨自己怎就如個災星一般,走到哪裏便害到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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