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消磨

良久的安靜中,我與他對望,如此之近,也總覺不夠,更嫌那狐貍面具礙眼,正伸手要去摘,想起自己原是期盼由他自己摘取,只好放棄。

我一動情緒,他跟着清醒,瞥開眸子收過正形,望着別處靜了片刻才淺淡開口。

“內引之力便是為平衡質生的存在,是引用它質為之相依相生的能力。質形不同,內引平衡需求之質亦是不同,引而用之的方式也各是不同。”

“那你上次以水雪化形便是想讓我明白內引所需不同之理?”

我聯合作想,道,“冰雪以寒而生,流水以熱而化,實則本質同一而是。不過因內引平衡所需不同,才會有不同內引之法,從而引來所用之物也不同。故混沌萬物之形化,不過是物物之間順其質衡內引而形化,一物所需,一物所供,是為生死之變。”

說及此處,我恍然明悟了先生一直所講的自然之道,興奮道,“以此本則而推,若非萬物變化,那混沌不過是個無可變化的不變死物。若萬物不變,混沌自然無法保持以變化相對為存的本衡之則,是以有變才有衡,才有混沌本質,我說的,對也不對?”

“對!”他眸底生亮,意外驚喜我的透徹明了,輕快道,“你看我将明火虛浮引來,實則是沿路燒灼了它所需之質,才能一路至此,其實,此處的火早已不是燈籠裏的火了。”

“但它們的本質依舊一樣。”我也驚喜起來,“每一處的看似一樣,實際在一呼一吸的衍化之中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樣,一日複一日,一日卻不是一日,難道這就是時日的變化?”

他點頭,續道,“若萬事萬物皆不變不動,時日也就沒了相對存在的意義,更存在不了人言口中的時日一詞。時日之衡,是變化之衡,由生及死,及死及生,才是混沌的內引之衡。”

“那麽人呢?人又是為何而化形存在?”

論及時日的不可捉取,萬物變化之恒,我想起先生逍搖卷中所述,不經寥寥索然,無趣道,“先生所見,我以為他是化蝶而生,現在看來,他是個人,還是一個思及宙宇浩渺之際的人。與他面前,不見而見,天地一步可及,日月随手可摘……先生這人,或如火正七所言,所求的逍遙無拘早已消磨耗盡了他的命數,如今早生華發,命途因我而舛,既讓人羨慕,又讓人害怕。”

“羨慕什麽,又害怕什麽?”他輕問。

我望向他,漸漸加深為不舍移眼的注視,淡道,“羨慕他始終自持心念不曾變,害怕他只顧自我之心不曾顧惜系他之人,及至人死,也不曾多有憐惜。”

撇開頭,哀涼泛來,明明念在心上的他就在身邊,可我仍覺遙遠,盯着腳尖兒道,“羨慕害怕又有何用,我終究不是先生,不曾知曉他是否化蝶,是否得過快活。他于人世種種,到底是幸有所得,還是視為不能解脫的累贅?這些我都不能以他身獲之,又該羨慕什麽,害怕什麽呢?”

“人麽,我以非人而居,自是想不透。但即便如我存在,我亦想不透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而存在。”

他淺然一渺,步踏近前,低頭而來,婉轉道,“或許正因想不透,才會讓你我有生有欲有所見,推及而至混沌的本質本則。大概,人不是生來為所何,不是花,不是石,亦非純為生欲的禽獸,而是為人本身的自我存在,以‘我’見混沌極處,以心見至極之‘你’,得以消磨自我存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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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之存麽?

轉眸迎上,他眼底輕寧,似無而有的只有我的輪廓。

我終得以有所依存,魂魄扯回了原位,輕道,“那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了,對麽?”

他眼底動動,漸漸清晰了清亮,耀火明爍地裹着我的倒影,像是古井明泉懷了一輪彎月,于輕寧中泛起了微漾琢磨,水紋盛開而去,盈回而來地盡是糾纏。

“我啊,早已不是原來的我了……”

他嘆息還未完全,我已撲過去将他牢牢抱住,哽咽道,“還記得我當時說的話麽?”

“記得。”他歡喜而應,随手丢開那一團焰火,攬住我道,“你說你即便有朝一日真的成為阿寧,在經歷這一切後也再不會是她。”

他竟真的明白我所想!

我歡喜難禁,眼角酸澀,埋在他懷中死命點頭。

“我明白的。”他将我抱緊,“所以,我來了。”

“時歡。”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就想叫他的名,像是要急切印證他存在似的。

“我在。”他順着我的發,漸為溫軟地應着。

“時歡!時歡,時歡時歡……”我又叫了他,壓不住一聲聲地叫下去,反反複複地按在心中。

他悠然作嘆,無奈道,“大抵,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我噌地竄起頭,盯着他緊張道,“何事!”

他溫柔至極地看我,清眸皆是微漾的水紋,淺褶深重地倒映着我的輪廓,一寸一寸地壓了下來。

我一時驚呆,心頭怦然跳動起來,還未想及什麽,已轟鳴耳際地燥紅了臉,躲不開也不想躲開地閉上了眼。

以為冰涼會預期而來,豈料我等上許久,等到心跳都扯得人生疼,也沒有如期等來。羞惱不已地睜開眼,見他猶自停在寸許之外,雙眸滿是趣味地圈顧着我。

腦子裏轟然炸開,羞惱燥火竄過了頭,正想回聲駁他,他卻一晃眼地貼在我左側耳際,溫熱輕道,“忘了告訴折夏你……我啊…叫秦…時歡……”

“你!”我羞惱更甚,咬牙切齒道,“竟連名字都不告訴我完全!”

他頓時無辜委屈,幾令我可見他面具下無奈而挽的唇角。

“我以為,你會想起來的……”

他雖玩笑做語,我卻下意識地想起阿寧,難過即來即退地消散了一個幹淨。

阿寧也好,我也好,都不再是之前的模樣,只有眼前的眼見心覺,才是最真實的我和他,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輕哼委屈,勾住他的頸項,嗔道,“秦時歡,不準再騙我!”

“我沒有騙你。”他抱起我輕旋落地,推開距離直視我道,“誰叫你只問過我的名字,并未問我的姓啊。”

我無語,他既是耍賴,我索性也耍了賴,薄嗔道,“詭辯的騙子!”

“不是,我可不是騙子!”他争辯,兀自攬懷着力,将我抱起,明眸璀璨地往殿裏走。

“妖怪,你要做什麽?”心怦怦地突兀而跳,我勾着他的頸項不敢放手。

“睡覺啊……”

他輕谑生笑,撩撩的尾音竄來竄去,惹得我心底酥麻作緊,瞪他道,“睡…睡什麽覺…我,我還沒玩夠呢……”

“外面那麽冷,不準玩了。”他笑,腳步竟快得很,言是方落,人已及至榻邊,将我放在榻上,伸手自然地去解我的大麾,竟是一幅做慣多年的模樣!

我忙松開他的頸項,推着他往榻裏深處退縮,扯着大麾裹住自己緊張道,“你,你要做什麽?”

他愕然而愣,随即挽袖笑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道,“哎喲,我的小東西,你聰明的腦瓜裏都在想些什麽?”

他放肆作笑,叫我好生難堪,臉上火燒一般地竄上羞惱,擡了木枕朝他丢去,“誰,誰是你的小東西?”

“你啊,難不成你一個十四歲的丫頭要和我比年齡?”他坦然接過木枕,一陣笑的止不住,斷續道,“更何況,我是要定了性別才能……”

“笑笑笑,笑死你好了!”我愈發羞惱,急切打斷他後面令人更為羞怯的話頭。轉念想到先前之事,遂又問他,“喂,妖怪,那你是不曾定過性別了?”

他噙笑悠然,輕巧接話,“是啊…即便小東西你想做些什麽,我也是不能啊……”

“還說!”我恨不得捂了他的嘴,白他一眼道,“為什麽?”

似是觸及了什麽心事,他漸漸止住笑,輕步挨在榻邊放下木枕坐定,眼狹深深簇成了線,整個人忽就藏得更深了。

“嗯?不可說麽?”我見他踟蹰退縮,索性先引了話來,“還是說要我猜?”

“不猜。”他搖頭,眼眸微張地下定了什麽決心,平緩道,“以形為化,互為補缺,若我真念上誰,便會守了誰的內引之衡。是陽,則我為陰,是陰,則我為陽,是火,我便是水,如此而已。”

我訝然,立時為他一番補缺之言安了心,先時還擔心他是女兒身的心思全然撇了一個幹淨,抿唇道,“那你現下的模樣,是以阿寧之衡所化麽?”

他沒有接話,沉斂的眼眉閃過掙紮,握着我的手,好一陣子才道,“折夏,我曾心念一人。”

“人?”我愣住,心有所想地漸漸失落,輕道,“那麽…不是阿寧了麽……”

“折夏……”

撇開眼,我有些累,淡道,“阿寧她,真是…可憐…了啊……”

“折夏,并不完全是……”他攥緊我的手,着急了解釋。

我勉強一笑,迎上他惶急的眼,安撫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別急。”

見他猶是不能放下心切,我索性湊過去,跪在榻上抱住他的頭,輕道,“我只是難過,難過的并不是你曾念過誰,而是難過阿寧那般為你,你都不曾顧及。且不論我是不是她,都可惜了她一份心意。至于妖怪你,我也難過,難過你心念一人,竟以你神通之能都不曾得償所願,可見情惑之事,到底是世間至難。由此及彼,我也難過自己,難過自己憑什麽去留住了你……”

“惹你難過,非我所願,可我,并不願欺你。”他反抱住我,仰起臉來,明眼通透的,盡是殷紅的血絲。

難過難抑地湧來,我低下頭,與那雙飽含痛楚的眼狹上輕落一吻。

“你不欺我,足以慰我歡喜,你若難過,我也難過……”

褪卻面具上的青銅鏽氣,我不舍地拉開距離,托着他的下颚,仔仔細細描摹他一雙迷惘的眼,“妖怪,我難過,你也會難過,我不指望這難過會越過幾人,也不會奢求,我只求能陪你一場,不論多久,只消陪過你,也就夠了。”

“折夏……”他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一個寶貝心愛之物的孩子,終究有着摸不準力道的莽撞。

“瞧你,今日總算沒叫錯了名……”我按捺難過,故作了輕巧模樣調侃與他。

他明白我想要就此打住話題之意,不再說話,攬我入懷地緊緊抱着我。壓不住的心跳透過他單薄的青衣怦怦而來,惹我貼了耳朵不想離開。

耳際的心跳終是漸漸沉靜,他沉斂輕道,“折夏,明日朝臺祭祀,你切要記得我的話,無論明天遇到如何可怕之事,都要信我可好?”

我聽他小心囑咐,心念通透。想他刻意下诏,定有什麽特別安排,遂撐起身來,故有作弄觑他,“要我信你也容易,且把你的安排告訴我。”

他搖頭,謹慎道,“我倒也想,卻怕你會錯付情緒,屆時假戲做不得真,失去效用的話那便得不償失。左右都要受上委屈,不如讓委屈來得值當一些,你莫要怪我,可好?”

他說的認真,我只好放棄究根知底的打算,無趣道,“好吧,我信你。”

“本想守你睡去,奈何我是偷跑出來,耽擱過久,再不回去,只怕那些個有心之人尋來。你且睡罷,我回去了。”

他沒奈何地說出不願,想來不願歸不願,責任還是責任。

想想也是,他不是真的王,但從火正大人對他的表述所看,他并非一個推卻責任的人,否則也不會以诏簡明令來安排朝臺祭祀之事。

其實我已隐約猜到他的安排,因此才會選擇相信他。只是謀事在人,成與不成,也不過是各種機緣促就,能成,則感恩,不成,也能得他顧我一場,我倒算不上委屈。

我心下想的明白,仍是難舍,見他拉着我的手緩緩放開,忙反勾過去大力抱住他,再次感知他單薄的身體确實在我懷中,始才确認他真的來過一場,并不是我的胡亂夢想。

徹底心安,也來了些興致,貼在他耳際挽唇打趣道,“想不到你會偷跑出來,為見我一個累得你萬般辛苦的小東西,可是劃算?”

“自然劃算,且是劃算極了。”他笑着捋過我耳際散發,深眸凝視,些許輕俏而來,“王城之中數我最大,誰敢罰我?”

我見他開懷,心下放松,少不得反駁他,“賴皮鬼。”

他輕俏轉眸,指尖勾過我腰間方玉落在手心,憐惜而愧疚地道,“這龍骨本是我送你的十四歲生辰禮,沒想到竟讓你睡過了生辰,那般令你受傷的事,以後,斷不會再發生了。”

原龍骨之身,無怪乎看不出紋理,我心下感動他一番許諾,忙道,“不若你也教我一些運用內引之力的法子好了,省得盡是叫你受累。”

他微怔,眸底盈來理解在心的溫軟,點頭應下,“好。”

我歡喜挽唇,只覺今晚這一切本該是夢,卻萬不能真當做了夢,十分惬意滿足道,“雖是舍不得,但你還是快走罷!”

見我誠摯,他無奈搖了頭道,“那我真的走了。”

“快走快走!”我推他。

他就勢捉住我的手,挨在懷中片刻方是起身,低眉圈顧出一片缱绻不舍,見我賴不住地有心躲開眼,才徹底放了手。

他一放,我又回頭尋他。

眼見他無聲至了殿門,挨在門檻踏不出去,好半響的,終究回望過來。

駐足之中,他一身慣常的青衣太過單薄,深藏的眼線下,複來的竟是疏遠的一片冷清,我心覺不妥,并不敢深去作想,急急跑過去,将身上的大麾解下重新與他套上,才真的放他走了。

這一走,便再沒有回頭。

我想不明白他變化何來,眼見他的輪廓拐過廊角,只落得滿眼的廊下昏紅,暗夜好似深壑巨獸,無形之口早将他吞沒了完全。

我孤立廊下,心空的厲害。

挨在門檻僵冷心身地坐下去,他今夜說下的無數道理,合着先生的逍搖所述,忽覺人生在世還能求什麽?能得時歡他如此對待,是人也好,是妖也罷,真的是再無所求了。

心情霎時好起來,時歡他還不一定是個妖呢,若是個什麽菩薩神仙的,我豈不是撿了個便宜?

歡喜得意亂想片刻,終覺乏力倦然,遂懶懶起身回殿,安心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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