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良人

本以為會心情甚好地賴過頭,倒不想發了夢。

噩夢。

我驚醒過來,擦了額際冷汗,下榻地走到案幾邊,指尖發抖地倒了一盞冷水,盡數飲下才緩上一口氣。

轉着水盞,心下猶不能平靜,好似那宮女噙下毒酒的畫面描摹在了眼前。

夢中,她們個個都活了過來,滿身是血的圍着我,連那些為怪鳥撕碎的奴隸和甲士都撲過來,斷肢殘敗地堆在我腳下,于堆疊的腐肉之中掙紮出無數辚辚白骨,拉扯撕裂着我的身體,不僅紮着我的心,也錐着我的魂。

我避不開,又如何避開?

願公主能離了青陵臺,自此得一場逍遙快活!

我怎麽快活?

明明我已從時歡之處得上一場快活,為何,為何你們還要在夢中尋來,提醒我還有一場未完成的交易?

解浮生,你怎地如此可恨!

可我要怎麽恨你?這些事明明是父王他自行為之,難道,我連父王也要恨上麽?

可你還是恨。

先生的話轟然響在耳際,我竟是真的在恨麽?可在恨什麽呢?

多可笑。

無力松開水盞,我撲在案幾上,委屈的想哭,很想埋在時歡清冷的懷中盡情盡意地哭上一場。

天已見亮,何用也快來伺候,怎容得我去哭上一場,惹她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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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壓抑,殿內進了人。

“公主!”何用緊張的語氣預期而來。

我直起身,抹去了眼角殘淚,整理着衣襟回頭。

她端了早膳,身後跟着兩名端着洗漱用水的宮女。

我起身迎了過去。

何用将早膳放在書房案幾上,猶不放心地跟着進了盥洗室。

“我發了夢,醒的早些,不礙事。”淡笑寬慰了她,我徑自梳洗。

她沒有說話,退開兩名宮女,親自來伺候。

我知她不放心,也沒有強求,由着她幫襯洗漱,為她披過外衫後走到了書房案幾後坐下。

早膳清淡,幾盞蒸菜,一碗粟米粥。

“先生用過了麽?”我接過她遞來的玉箸,問道。

她遲疑了一下,道,“先生走了。”

“走?”我驚然不已,放下玉箸要往外走。

她拽住我,搖頭道,“已經走了。”

我無力坐下,想不明白,“為什麽…要走?”

“先生沒什麽話,只說要公主照顧好自己,囑咐我多留心一些。”她悵然道,“明明是這關頭上……”

“這關頭上麽……”

我知道今日即将面對什麽,但先生為什麽要走?

是不忍心我赴此難局,還是不願有所掙紮地選擇?是了,他疼惜我,也不願傷了那些人,兩難之下,索性置身事外麽?那他的道,竟只是避開麽?

慘然生笑,不無諷刺笑道,“如果是這樣,那這樣的道,與自己有什麽好處?難道避開,便能避卻心頭不能抉擇的無力麽?你不與人所求,難道連自己也不願面對了麽?”

“公主?”何用問來,“你是在和先生說話麽?他人都走了,怎麽聽得見?”

何用說的無心,與我卻是通透至底,牽起嘴角,“是呢,既然聽不見,做什麽要想得分明。不過我所想,不過非你想,何苦于此糾結。”

我再無計較,端起碗盞玉箸,用起膳來。

吃得幾口,實在覺得無味,放下玉箸,問了何用道,“沐浴物什都準備好了?”

何用憂心地看了看我,小聲道,“公主,真的非去不可麽?”

我見她難解心懷,彈指點了一下她眉心,調侃道,“好阿用,我竟不知你何時将我念在了心上,可比那山魅重上幾分?”

她幾欲哭出來,“何苦要做了玩笑!”

我揚眉不以為意,問她,“阿用,你可知如何才是苦?”

她知我有意繞開話頭,不願妥協,咬唇不答,愁眉堅決地表現出她的不願。

我心下生軟,好聲道,“阿用,我不做玩笑。世人皆苦,縱是飛禽走獸,無情草木,也都各有苦處。與他們,或生不及權位,活不知年歲,衣不蔽體居無安所,又或承四季變換冷熱焦灼,甚至地裂天崩埋于無光,皆是苦處。與我,卻是別離之苦。”

“別離……”何用悵然低喃。

我拉過她的手,安撫道,“母親離世,我争不得,父王無愛,我也争不得,先生一別,我還是争不得。那些人不一樣,他們期盼父王,期盼父王能許他們安穩在世,居食有定,他們所求所争,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活命之争,我怎能避開?”

“阿用,我不能避,你明白麽?”

我已說的全然明白,她自來聰慧,該會理解在心。

可她還是流下淚來。

我伸手抹去她的淚,憐惜和愧疚糾纏的讓人心頭生澀,苦道,“阿用,或可是我奪了你一場歡喜,你若真的怨我,我也由得你怨。”

“怨,自然是怨的!”她憤恨咬牙,“若非公主,我怎會生受與他的別離之苦?可若非公主,我小小何用又怎得一場情系歡喜?如今得之複失,怎能甘心?又如何甘心!”

“好阿用,未必是失去啊。”

她能傾瀉心緒,總好過悶聲不答,我淺作玩笑之言,“你和先生皆說流民可怕,可若非親臨不避,怎知後事如何?是得是失,又如何去做個清明分辨?不若你陪我一場,陪我看看這一場究竟是失去,還是所得更多?”

她苦笑搖頭,“我就知道老先生的奇怪道理定會教壞公主,現在看來,公主早已不想明白局面的好壞,定要親身以赴地去做個分辨。”

似是下定了決心,她抹過眼淚道,“公主既是不怕,何用又怕個什麽,左右若有個什麽難處,何用陪你同赴了便是!”

得她應言,我心頭寬慰,拉她起身道,“這便是了,争而未必有所得,一避卻定無可得。争避争避,不過得失往複,可人原就孑孑一身幹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不甘心地去得失計較來呢。”

“那些個鬼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何用只明白公主既然要去,那就不能撇下何用!”她攥緊我的手,言辭堅決。

“好。那先要勞煩何用大人陪我梳妝打扮如何?”我為她攥着,行不了大禮,只好欠身作下淺禮。

一是玩笑博她開解,二來,也的确想謝她顧我一場。這一禮雖作玩笑行之,卻是個實心實意,做不得真,也做不得假。

何用瞪眼,眸底血絲通紅,扯得我禮還沒行就,人已被她拉了出去。

沐浴過後,何用伺候我将一套繁重禮服穿戴了整齊,我在鏡前轉了個身回來,周身沉沉,苦惱道,“阿用,真是好重。”

“重也得穿!”何用拉着我坐下,取過玉梳打理起長發,“還沒戴上首飾配件呢,待會臨了闕伯臺,指不定要站上多久,有你受的。”

“好吧。”我無奈,正是苦惱,心底乍然迸出一念,打趣道,“時歡日日戴着王冠垂珠,日朝暮落的,怕是脖子梗也梗不直了。”

“我想他不僅脖子重,心思也是重,這麽久都沒來看上你一眼!”

何用嗔怪,我抿唇笑着解釋,“他來瞧過我的,叫我不用擔心。”

她指尖頓住,負氣道,“才不信!”

“是真的。”我好言安撫,懶懶道,“他還說那方白玉原是龍骨,本是給我的十四生辰之禮,可惜叫我睡了過去。”

何用偏頭透過鏡中望着我道,“我說那白玉怎麽熟悉,原來我見過。”

聽她此言,我頓時明白。

想來時歡在闕伯臺便想着送了與我,奈何我并未醒來,故才耽擱至此。何用跟着時歡守上我一年多,總有了機會見過。

我安下心來,眉眼透過鏡子瞭她,“可是放了心?”

她撇撇嘴,“即便他真有什麽本事,可要對付那麽多人,定是難捱!公主不要全期盼了他,自己萬分小心才是。”

“曉得曉得。”何用對時歡的不信之心會至于此我是沒想到的,忙去順應她的話。

她不忿輕哼,全心打理起我的長發來。

因着未及笄,發髻不敢梳得多高,權且做了個散式。

鬓發兩側捋起,貼挽而後地捋過環髻塌空,順着身後自然垂下,玳瑁貼在捋發兩側,簪子橫過環髻結處,不過深地由了垂珠墜下。

如此打理,本是簡單的發式為鎏金相襯,便多了華貴,等着何用将耳墜挂好,玉潤的素淡清透出來,濃金雅玉契合之下,整個人精神許多,亦不失自然傾瀉的清雅。

我落眼而望,心生歡喜地左瞧右看,忙不疊地誇上何用,“到底是我家何用大人手巧,端地襯出個美人兒。”

“誇你自己就好,我可受用不起。”

她輕快而應,轉手勾上描摹黛筆,正要貼上眉梢,我伸手攔了她。

“阿用,不要描眉。”

她微是怔愣,随即明了我所想,眼底水汽輕盈,抿唇道,“好,不描便是。”

我盈然挽笑,不再說話。

她換過粉妝底盒,沾過妝粉拍在我臉上,過了片刻道,“虧得公主天生了好顏色,不然…可就真是委屈一幅好心腸了。”

“哪有什麽委屈。”好心未必能做了好事,我心底自嘲,淺道,“喜我者,自喜我,怎會只在意了幾分顏色?”

“傻話。”她低嘆,“那是公主你沒有生在平常人家。嫁娶者,自來較之名眉平等,若無此依憑,即便貌美非常,也是求取難衡,難過一生了。”

“是麽。”我巧笑不然,觑她道,“依你的道理,那我豈不是要嫁個哪國公子才可?你也只得嫁個宮人小匠去麽?”

她正是撲妝,眉眼暗惱浮上,捏了我的颚尖兒忖道,“便是周天子的公子宗親,也及不上我家公主的良善之心。那些生于王權深處的人總歸算計,縱有惜你之意,總會為朝政權謀消磨了幹淨,倒不如求一個全心全意的老實人實在。”

“世有良言,不及良人說。”我淡道,為她惹起描摹之事,不免想起時歡。

雖與他互有心意,可世事難料,也不知會不會有那嫁娶之時,這描眉之事,也不知還能不能等來那一天了。

“回神。”

我正是亂想,見她捏了唇脂湊近,忙是張口輕輕而抿。

“成了。”何用勾了小指在我唇上抹過幾處,退身讓開了銅鏡。

鏡中之人,不似守歲那日我的勉強描摹,為何用巧手精妝,此刻端地驚豔沉靜,縱是黛眉不染顏色,也因着底色而不失濃韻,青黛綿延,纖巧欲飛。

我發了呆,不知自己何時就長開了模樣。

稚嫩的眼眉為一雙歷經諸事透徹的墨眸相襯,沉斂暗藏,根本不似一個尚未及笄的懵懂少年女兒。

我竟有些看不清自己的臉來,是母親,是阿寧,還真就是了我?

“阿用,若我此去再不會回來,你可定要記得我子折夏的模樣。”

為人在世,總要留個存在也是,我若記不住,旁人記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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