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因果

再醒來時,天上的星星好似伸手就可以握住,我意識到是在玄鳥背上,心輕寧下來。

坐起身,不見躺在我身邊,細觸她眉目,便覺她睡着都是好看,奈何那兩極之顏已失卻血色見白,明豔的唇挂着殘色,有些觸目驚心的慘色之感。眉心的殷紅早不做輕淌,死寂的像是脂膏随意點上去的,沒有靈氣地讓人心疼。

是了,她被秦時歡傷了吐血,依着青陵臺的殘像來看,她與解浮生的交手時定也難纏,如今失卻顏色,想來早已傷的厲害。

難忍心疼,伸手去抹她眼角的淚,她動了動,卻沒有醒,像是下意識地靠近什麽,徑直摸到我旁邊貼住了。

我怕她受傷睡的難受,小心地将她的頭攬在了腿面,好歹比玄鳥的冷硬鱗甲要軟上一些。她倒是不避,徑自尋了個舒适姿态安睡。

我輕撫她緊蹙的眉心,豈料剛是撫平,便皺回去了,如此,更心疼了去。

她知我來處,帶我歸家,可家,是在哪裏?

我擡頭,放眼而望,不知該将心底的萬千頭緒如何打理,念及秦時歡,心口也竟不那般為痛。

是不見使了什麽仙靈妙法,還是我真的把一切當做了夢境發生,醒來,也當真沒了痛楚。

像是置身事外地看上一場傩舞之戲,奉上祭祀之禮,人群散去,我也跟着歸家而去。許是因我奉上祭祀之魂的緣故,竟有些想不起歸家的路。

好在,尚有一個引路人在。

我慶幸挽唇,連帶喑藍夜空中的繁星也一顆顆地璀璨起來。

玄鳥一路而飛,浩渺的夜空繁星以可見的速度靠近,分明近着,卻總給人一種永遠也靠不近的感覺。

我伸出手,對着無盡夜空慢慢握了一手,以虛無的姿态将那些星星抓在了手中,小心翼翼地捉取到眼前,攤開手心低眉看了片刻,啓唇輕吹了出去。

如此,就散了罷,各歸各處,再也不相幹的好。

收回手心,我倒撐在玄鳥背上,仰頭肆意去瞧它們,未過些許,天邊劃過一縷極快的閃亮,繼而如下雨一般滑過無數的閃亮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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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墜星。

星命如人,自來有星墜人隕的說法,如此大量的墜星,是出了什麽變故麽?

“天命亂了。”

倦意冉冉地,不見趴在我腿面翻了個身,眸底空蕩地直勾而來。

我抿笑迎她,并不想理得這些,淡道,“醒了麽,那陪我看看墜星之雨。”

她賴着不動,墜星的流光襯着她勾人攝魂的眼更是磨人,我心底忽地哽了哽,忙是轉開,想要借流光劃破天地的輕曳軌跡扯回方才的失神。

“不覺很漂亮麽?”太過安靜,我又不想被她看得太過逼迫,借機打開話題,想要引她也轉開那叫人看不明白的惑人眼神。

“不想要問問?”她還真是不依不饒,我無奈地想。

“問什麽?你不怕我心頭再為裂開?”收回眸光挽唇,我調侃。

“不會。”她牽了一個淺淺的笑。

“為什麽?”我挑眉,對她的篤定不以為然。

“因為,他沒有追來。”

狡黠生在那倦極的眸子裏,對比倦然,那狡黠甚是亮眼,她賴了賴腦袋,幾乎壓在了我心口上,驚豔的顏縱使失去顏色,仍有着迫人的壓力。

像是能聽見我的心,捉取到異樣的怦跳之聲,她笑的更深,倦斂的深眸撩開些許,流曳的星光便盡數落了在她眸底,一閃一閃地更是迫人。

“想聽麽?”她翹了翹唇。

我見她如此模樣,想來鐵定了心要說些什麽,嘆了口氣道,“若是你不說會憋死,那說吧。”

她眸底滑了滑,憋了半響才道,“你這樣撐着,不累麽?”

我張了張口,差點被她噎得背氣,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推開她坐直道,“随你睡冰涼的鱗甲去!”

“不。”她懶懶拒絕。

耳根酥麻過噤,她竟是貼着我頸窩輕輕吐出了這一字,音調輕嗔而來的盡是惑人,心頭怦然而跳,傷口好似裂開地疼。

這反應來的太過意外,我沒能防備地輕哼了出聲,驚汗霎時涼過了乍然而來的燥熱。

“罷了,不鬧你。”她冷清做言,人複陷輕倦,翻身倚着我的後背,沉默片刻才淡道,“容我想想,從何說起。”

我想了想,道,“不如從玄武腹中的壁畫說起。”

“好。”

“混沌初始,萬物無形,內引之衡兩生而存,漸生天,漸劈地,天生無形,地掌有形,于交界之處有一生死兩極互融之樹,随變化時日,樹生果有形,無形環依存,兩形為衡。無形化之,降萬物命數,守果長久,念萬寂有命無生,破天出而行世間。果念無形,追之出,依其形化生,苦求不得,破其萬物之命。無形怒而傷果,果墜地心,見混沌心。混沌助果而傷,果本心傷瀕死,攜混沌歸至生死樹,期以形身助混沌化形,以償其助。”

她說到此處,淡淡問道,“聽得明白麽?”

“解浮生無形所化,秦時歡乃生死樹果,是麽?”

“是。”她沉默,隔了一會道,“阿寧本是混沌之心,也是尚未化形存在的混沌本質,本就是個心底純粹的混沌,再念上秦時歡,那就是個萬不能轉的心思了。”

她低低作嘆,惋惜道,“解浮生本透天命,自知與秦時歡無果,不願與秦時歡多做糾纏。奈何秦時歡數萬年只仗着對他的一點無形念想而生,怎會甘心放棄?加之又是一個直行踐諾存在,做事便不管不顧,與解浮生數次相遇皆在苦求不得的局面下,彼此背離的更遠,及至最後傷及自己瀕死,遇上阿寧為之解圍。秦時歡傷透心,索性不願活。把阿寧帶回冷寂淵以自身血肉養之,也不過是求個自我解脫之心,卻不想因此讓阿寧生卻執念,除秦時歡之後,再也不能心念其它。”

“血肉養之?”我心念為動,問她,“生死樹是不是一顆生于極致黑暗中無邊無際的幽藍枯樹,還有很多藍色蝴蝶環繞而生?”

她并不驚訝,淡道,“是,以死為生,以生為死,是為生死樹。”

“秦時歡便是那一具紅衣白骨?”我想着那個夢,失神道,“解浮生是個男子,那秦時歡豈不是……”

“所以阿寧才生了女相。”她嘆然,音底渺渺道,“秦時歡全然是女相心思,阿寧依她化形而生,自然是個女相之身,如此,秦時歡怎能接受阿寧的心念?本該是冷寂淵底師徒相依的逍遙自在,此事一出,大出秦時歡意外,避開阿寧出了冷寂淵,豈料再度遇上化命為生的解浮生。許是為印證解浮生的心意,許是真的要避開阿寧,秦時歡的兩極命數,由不得願與不願,皆是複作了糾纏,因果做下,攪得天地不寧,及至混沌都為之裂開,牽引異象墜世而生。異象為求混沌平衡,遂将秦時歡困縛玄武虛無之中,才堪堪阻下禍事。”

我想起當時為解浮生所傷,失去意識之前的血色畫面,驚道,“莫不是玄武腹中,最先困于金座之上的是秦時歡?”

“是,因異象無情無物,方不受混沌幹擾,從而能困縛作為混沌至極的秦時歡。解浮生困天命極,而秦時歡,則縛因果兩極。秦時歡為異象困在虛無之中,因果無序,混沌不能維持內引平衡,世間萬物幾乎停滞死寂。異象引出冷寂淵中的阿寧,以她保秦時歡之心,以化身萬物的代價保得混沌內引的流轉之衡,奈何……”

她似是說到什麽痛處,言語艱澀低微,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奈何,秦時歡還是想不明白阿寧這麽做到底在保誰……”

我轉過身,迎着她泛濫紅光的眸底,淡漠道,“世有因果為牽系依存,若無世無混沌,則無秦時歡,亦無解浮生,對不對?”

她擡頭,眸底紅光褪卻,空蕩蕩地直直勾住我,倦然道,“阿寧到最後都還想成全秦時歡,可你看,秦時歡把世間攪弄的是個什麽樣子?她以為一個一個世間找去,一個一個确認過去,便能知曉那一個是真的阿寧麽?只可惜,她不明白,她從來不明白她對阿寧之心是如何,也不明白即便她能把每一個世間的阿寧清靈都捉取拼湊起來,終究拼不回完整的阿寧了……”

“一個一個世間?”刻意的淡漠漸漸消散,我打了個冷噤,寒道,“如此捉取拼湊,他倒也用盡其心了。這用心,對我來講是過于陰險,對阿寧,那是太過可憐……”輕嗤道,“與他自己,如你所言,終究是不明白的,否則怎會去毀壞阿寧化身而護的世間。依此想來,最為可憐的,是秦時歡。對比而言,我受的苦,也不算是苦了。”

她睨眸瞧了我許久,唇角盈惑惑地似笑非笑,“作為阿寧的清靈之一,你能如此想,阿寧也不及,無怪乎……”她大有趣味地缭繞了語調,“秦時歡從來不知阿寧化身成了什麽樣子,還以為阿寧仍舊是靈魂齊聚的存在。她如此做,無非是要确認你是不是真的阿寧,雖令你受了許多苦楚,反而造就你心性坦然,想來因果之理,也是個不錯的事情。”

我冷笑不然,“我只是覺他挺累的。”

她也笑,玩味做來,“或許她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麽?”我不屑道,“這樣的樂在其中,虧得他能久不瘋魔,求人不過求己,或許就因如此的強勢求人之行,方顯出他的無比自私之心,所謂的求己,便也是無謂之事了。”

她收斂玩味,微仰了臉,薄削的頸項凜凜泛上星華,好一幅清冷懷玉的似畫之景。

“無謂,她早就無所有謂了,只消确認不是阿寧,她便會去下一個世間找尋下一個阿寧清靈,而後那個世間會因果無序,漸漸消弭,漸漸重歸死寂……以前,他還有耐心,不僅陪那個世間的阿寧清靈玩鬧做耍,甚至還真的走過所謂的一生,可到了你,我不知他如何為想,竟急切至此。”

她斜過眸底,些許側首,以一種很詭異的角度瞭着我,輕惑道,“你怕麽?”

那角度當真詭異,人好似折過來的,明豔薄唇挂着惑人的倦意深然,像一抹血,可她愈詭異惑人,我偏就明白她此舉是刻意為之,自然不那麽怕。

“你想要我怕,想要我避開,可你分明明白,我早已不怕,早已不避。”

“有時候,太過聰明也不大好。”她笑了笑,以一種明惑在心的了然輕道,“世有奇事,見過聽過遇過,也就算平常了。”

“也是,若非我遇過這些聞所未聞之事,怕也不信的。”牽強而笑,我自嘲道,“我是不是還算幸運?”

她眼眸轉回,還是那般似笑非笑地惑人,我為她看的心底發慌,面上不避讓地揚眉道,“看什麽?莫不是我自個兒笑自個兒也不成?”

“你果真不一樣。”她言語有點冷,有點認真,“或許,經我此次點明,多少會讓他明白因果之身所擔負的責任所在,再不要胡來了才好。”

“所以,才有方才的墜星麽?”

轉望夜空,墜星之雨也不知何時停下的,小顆落星不時劃過,空落落的夜空格外寂寥起來。

“你不難過?”她忽轉輕俏。

“難過麽,”三個字留在唇齒繞上一圈,我确實沒什麽感覺,淡漠道,“或許是吧,可心口并不疼,只覺得有些事,總歸無可奈何,有些可憐繞進無可奈何之事的人。如果可憐也算難過的話,那或許是了。”

“你真奇怪。”她薄翹上唇,眼底倦意跟着消散,銳利起來,言辭也冷冷的,“明明要哭出來,卻硬裝作無謂的模樣,我覺最可憐的,該你才是。”

“那你可憐我麽?”我轉過頭,迎眸注視她。

她微愣,道,“不。”

“那為什麽要帶我走,你這無情無物的異象?”她既是不避,我也就沒什麽必要再去躲藏。

我想我終要去相信某個人,否則,單只憑信上自己,沒什麽對比存在之心的話,便無從感知自我之存了。

她眼底尖銳,盯着我瞧上許久,終究散盡尖銳複做了空蕩倦意,一懶身子地賴回我腿面,倦意濃濃道,“蠢東西聰明起來的時候真是亮眼極了,我喜歡你聰明,但是我不喜歡你難過,我帶你歸家,便是不想讓你愚蠢的再去自找難過,明白麽?”

“我明白。”我俯下眼,直視那一雙倦怠眼眸,溫顧笑道,“有謝你,替我懷憂作想……”

“蠢東西。”她斂了眉,好似睡去,也就當真閉上了眼。

我伸手拂過她些許亂發,她兀自又睜開眼,盈亮極了。

“秦時歡是個因果兩極存在,化身不過是定形定性的本心決定,如果她選擇解浮生,倒不必經歷化身之苦,若是選擇阿寧,那勢必要經歷一場難捱之苦。”

“可他不已化作男兒身?”我不解她點明而來的是否有什麽後續之言,問道,“如此選擇,難道不是選擇阿寧之意麽?”

“或許吧,”她轉開眼,道,“我不知她什麽打算,總之,沒有化身徹底定心定性之前,來日如何皆做不得準,不定會走上化身之行的難捱選擇。”

“化身…很難麽?”她數次強調化身苦楚,我心頭生疑,想要弄個明白。

“說是化身,不過是依存本心本性為形之舉,是因亦是果。如阿寧,她本是萬物混沌之心,于秦時歡處得形不得身,方明确己心便為異象利用而來牽制秦時歡,及至後來化身為散也不過想保下秦時歡而已。依此保下萬千世間正好順應混沌本心之舉,算不上違心違性。如今每個世間的她皆在經歷萬物諸事,是苦是樂,只有她自己知曉。解浮生不一樣,他化身的結果是被命運支配,換句話來講,是被他自我所負的命運所不自覺支配。”

她寥寥而嘆,似想起什麽可笑無奈之事,唇角雖翹,卻苦苦生澀,“命本無形,具現而顯,不置其中則不知其命,解浮生若想透命運,必須化形入世,方可有一世一命本置命運其身的機會。從而經由命運所具現的萬心萬象之界,得以無限接近命運本身,也是無限接近與他自己。如此無限接近自己而自我消磨,看不到旁人旁物,自是落得一個孤獨游離世間之局。看不到,既是看而透物,也是眼無所見,見物與不見物,孤獨與不孤獨,皆不過世有具現,與解浮生來講,得以追逐命運本身,已随他本心之舉,何論見物悲喜與游離。”

“身而為形後,那他化形之後何以化身?”

“你問題可真多。”她懶懶打個哈欠,倦乏地尋個合适姿勢偎道,“他本心是透徹命運,于多年荒蕪之境,只與生死樹果的秦時歡互為依存親近,自我化形之時,已是為秦化身之舉。他因本心而形,因秦時歡而身,此形此身,卻不過是依存平衡本則而化,未必是他真心,也未必不是他真心。”

“那他動心之人原就是秦時歡?”恍若被什麽東西割扯了心,鮮血淋淋地淌出來,我仍是麻木至極地生不出任何疼痛所覺。

“此是之初,之後麽,怕是他自己也不知所謂所何了吧……”她倦乏之音漸漸小下去,漸漸也就聽不見,最後又呢喃了些什麽,輕的我只能湊過耳朵去聽。

“命運麽…一命一運…哪有什麽恒而長久的心…容得他去消磨……秦時歡麽,怕是再撞不上他的初心了罷……”

原來是這樣。

我攬過她倦怠的驚豔容顏,只覺她說完這些話,顏上又見驚白無色了些,難怪撐不過地睡去。

可是,我還沒有問你,問你這個無情無物的存在…為什麽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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