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逼迫
“為什麽……”
伯生帶着我在林中急掠而走,迎面而來的枯骨根本不管我們,盡數往不見所在之處急湧,像是墜星流光,拉長了自己的身體,迅疾曳亮了整個暗林。
林中被掏空的只剩下了鬼魅的影子,生機無限的奇異斑斓盡數枯萎,枝杈扭曲的好似一截截枯骨,正從地獄臨踏而生,所行之處,跟着呈現了地獄之相。
我半挂在伯生肩上,盯着心口空蕩的窟窿,竟真的再沒有血。是何時…究竟是何時,我也成了無血無心的怪物?
分明的,離開青陵臺時,我還沁了血……
“姑娘切勿生亂,院主…定會無事的!”伯生安撫,卻沒什麽肯定的語氣。
回過神來,才發覺心口哪有什麽窟窿,好端端地竟連衣衫也未曾破裂。
我怔怔生愣,難道方才的畫面都是夢麽?那為何幽藍的枯骨流光還在往過去,眼前鬼魅暗生的枯樹難不成也是假象?
“她會…死麽……”
念及不見,眼下不能阻擋的枯骨如此大量湧去,她傷上加傷的身子怎麽能承受得住?
伯生沒有說話,倒是旁邊一個孩童般的細腔細調尖銳道,“兀那晦氣!院主怎容得你咒來!”
“住嘴!”伯生冷叱,“別忘了院主的吩咐!”
那聲音猶自氣憤難抑,反駁道,“是她惹得歸墟界的魂獸傾巢而出!自打我們來到無往山,除卻百年中元天地交替,何曾見過此等局面!竟還是…竟還是傾巢之盛!院主她,她怎麽能……”
那人有了刻意的哭腔,從後蹬出身形,踏空攔我們在身前。
原是個白發老兒,孩童之聲端地尖銳難抑,“她害得院主身陷險境,若是院主撐不住,我等如何茍存于無往山!”
他長劍倒提,帶起氣流湧動地徑直朝我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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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無視院主之令麽,老生!”伯生橫劍護下,瞠目驚叱,周身湧起淡白熒光,溫涼之中帶了一抹奇特鹹澀,像是海風卷來。
“不僅是我,是我們!”諸人齊喝而來的是老生的凜冽長劍暗光,“魂獸因她有所異動驚現,我們帶她去歸墟界,定能阻止魂獸入萬象林。”
老生一劍看似凜冽急湧,反是黯淡無光,連劍本身都像是一截木頭,只那懾人的殺機讓人不能小觑無視。
伯生好整以暇地擋卻老生殺機之招,冷冽道,“你們真是反了心了,呆了多年安生日子,竟還未曾消弭舊日的争鬥之心,院主還未曾有事,便急不可耐地想要□□麽!”
伯生一言冷冽低叱,周身的淡芒熒光立時撐得極亮,像是一團陡然爆發的潮海泡沫,卷起兜天也似的海浪。那海浪迫開兩側湧來的人,他人則攬着我淩空踩出疾步,長劍泛着海紋沁藍之光徑直對上了老生黯淡攻來的木劍。
老生冷哼,木劍忽地化成網,卷出扭曲的藤蔓枝條纏了過來。
伯生早有防備,劍刃交擊時,海浪已倒卷回來撲了周身一個完全,我只覺身上一涼,人被伯生帶出了海浪急掠而走。
光影如畫之間,我回身而望,老生踩着藤蔓破浪而出,那些個白衣人也都各自祭出奇異之能往此處追來。
“海以水質,木以土生,此境為陸,伯生,你還能鬥得過我麽!”
老生洋洋冷笑,周圍枯木随言而動,如同活過來一般盛放出無數斑斓模樣,那斑斓不同先時的生機,皆盡隐隐黯淡,卷同了老生腳下的藤蔓,一路追趕過來。
伯生祭出的海浪湧得快,兩側的枯木盛放也快,而老生腳下藤蔓更快。伯生不答話地只管跑,身上已有潮濕汗氣,我側首而望,見他臉色白得可怕,豆大的冷汗正從鼻頭落下。
察覺到視線,他眉心緊壓地正要與我說什麽,忽地神色大變低頭,原是藤蔓已纏住了他的腳,不僅如此,那海浪更是嘩啦啦往下碎。
他臉色更白,反手推開我。
我權以為會跌入虛無,腳下卻穩當如地,低眉而看,原是一團盈藍海卷托着我越走越遠。
“過大象道,上無象界,別回頭!”
他高聲長喝,反身長劍橫出,不顧早為藤蔓纏的幾乎沒頂的境況,身下海浪祭出滔天之勢,霎時兜沒了眼前的天際。
我為腳下海浪帶的遠走極快,眼前視覺有多寬,伯生祭出的海浪便鋪了多廣,正勢如破竹地翻滾席卷而去。豈料勢至半途,便有枯木藤蔓突破了海幕,聲勢浩大的海浪立時沒了銳氣,雖有強撐之力,不過是在拖延坍塌跌碎之勢。
情知伯生之勢已變,我不自覺緊張起來,側眼而觀,那追在兩側的盛放之姿已朝我卷來。
我下意識地大退一步,腳下穩踏便落了空,人突兀撞在地面,膈應疼痛之時也覺所撞之地異樣,忙回頭張望,入眼而來的是丈寬的無盡階梯。
那一條階梯白玉也似地鋪沿而上,毫無可見盡頭的真實感。
“別回頭……”
伯生虛弱之音顫來,我急是回頭,眼前已為不知何時茂盛的奇林異景鋪展,伯生為藤蔓吞噬貫穿的身體纏在藤蔓從中,挂着嘴角血氣虛弱而哀涼地望着我。
老生将木劍從伯生心口取出,陰冷的眼肆意打量着我,托舉他的藤蔓漸近而來,數十名灰衣人也在藤蔓牆上立定,無不掌控着山林草獸的奇異之能,或花或樹,或叢或藤,飛禽走獸,齊聚一堆地轉目打量而來。
“你是不怕死呢,還是不怕死?”老生欺近,斜眼滾眸,陰冷道,“生死關頭,還能游離心外?”
生死與我,早已見慣,我倚着階梯,擡眸問他,“你要殺我?”
許是我太過坦然淡定,老生眼底閃過驚疑不定,藤蔓托着他慢悠悠地上下晃動,迫近一張白發幼童之顏,尖細道,“你想死?”
“為什麽不動手?”
我勾勾唇,什麽大象道無象界,根本懶得去想。可憐伯生他拼盡心力救我,不過依憑不見之言,怕是想不到我早不願做如何掙紮。
并非我真的想死,只覺無所謂而已,臨生死也好,臨活剮也罷,随他們怎麽來,怎麽去好了。我活着,不過是個膈應旁人的存在,他們若能消磨致死與我,是本事,未必是壞事。
聽我此言,老生更捉摸不定,眉頭皺起來,藤蔓安靜停下,他認真打量我,似乎想要從我眸底捉取一些令他得以分明的東西。
我頗覺可笑,諷刺道,“枉你們活下多少年,如今連個人心也看不透,當真是個笑話。”
“老生還與她計較什麽,只管擒上歸墟界便是,否則等魂獸迫出萬象林,不僅整個無往山要遭殃,你我也再無機會得察無象界之可能。”
這聲音莺脆而來的甚是好聽,我随眼睨去,竟是個漂亮娘子,奈何她只左臉生的極是漂亮,右臉像是被燒紅烙鐵滾過,額際至頸皆是猙獰的疤痕,饒是如此,也掩不過她左臉的驚顏至極。
難怪她能坦然不遮右臉的駭人之相,我心道可惜,無法與她那美極之顏上多生厭惡,
她立在藤蔓高處,衣衫灰白地沾染了豔花斑斓,嬌嫩如同未出嫁的少女,只是高盤的發髻已然明示她曾出嫁的事實。
極美的左臉沒什麽額外情緒,淡漠地撫着纏繞在側的彌蛇,毫無迫人之意,好似方才那一句凜冽之言,本不曾從她口中道來,端地是一個超然世外的無甚拘意之人。
情知她如老生一般皆有異處,此刻擺出悠然姿态,想來自有秉持在身,我便于彌蛇之上多留心了幾眼。那彌蛇白鱗覆甲,自腰腹雙生出兩個身子,沒什麽遮掩地顯出男女特征,互相纏繞糾纏不顧不忌地徑自親近,一眼看去,多少有些靡靡羞恥之相。
見上那靡靡之相,我不知怎就想起了秦時歡,身上漸有莫名的難耐煩躁,情知是那彌蛇作祟,本就吃過一次虧,如何還敢為之深瞧,立時轉頭,撞上那女子頗為玩味的鳳眼,好看的唇角盡是些似笑非笑的薄翹意味。
我頓時尴尬,想了想道,“這位姐姐,你既是有心擒我,何必讓別人動手?我瞧你身側的…甚是奇異的緊,我心有好奇,不如近前讓我多看幾眼,以解死前之惑如何?”
“想不到妹子你說話也是有心。”
她盈然生笑,貝齒細碎,随手拂過耳際細發,動作并不多見如何妖嬈妩媚,偏生像是徑直拂在了你心上,随之也拂上了什麽難解的輕癢,讓人耐不住靜心靜意。
“姐姐說笑,我不過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沒什麽力氣去想些什麽逃跑打算。我害人太多,總歸要還,你們擒我也好,殺我也罷,于我不過是個償願之事,我可想不出什麽理由去阻止。反之你們的顧忌倒令我想不明白,我不過一介凡人,如何處置我本是一件随手簡單之事,何故讓你們怕至如此?莫非我原是個你們也怕的妖怪?”
我說着往身後挪了挪,畢竟階梯坎坷,我跌來不當,倚着久了,也有些不适。
豈料我方坐上一步階梯,老生和那女子,及至在場諸人皆變了臉色,那女子冷冽眯眼,“妹妹好心計,情知大象道除卻院主再無人走過,這般臨駕邊緣,是笑我等不敢放手一搏麽!”
“婕好,無須與她多說,小丫頭盡是咋呼人,我以藤薇勾她出來,你接着動手!”老生言罷,藤蔓立時暴漲而來。
未料想,為老生稱之婕好的女子踩着雙生彌蛇迅疾躍下,攔身阻卻了藤蔓攻勢,悠然掃我一眼道,“大象無形,老生你貿然進去,只怕頃刻為化,更何況……”
她明面和老生說話,言下之意卻直指于我。
我抿唇笑作無辜,想着方才試探之言已有效用,接話道,“姐姐要說什麽,直說便是,縱使你要我從臺階走出去,也都是可的。”
“你當真不知大象道的用處?”她狐疑的漂亮左眼與混沌枯燒的右眸合在一處,詭異非常。
“姐姐都說大象無形了,我如何見得知得,少不得要姐姐費心解釋解釋,或許我聽的歡喜明白,反是願意随姐姐走上一遭呢?”
我故作的懵懂不解之詞落于他們耳中只會被算做心計,她們的狐疑神色盡數落在我眼底,于我更生逗弄之趣。
他們怕,是好事,若他們不怕,只怕早已不管不忌地動上手了,我雖不願活,但也不想死,何況早于不見有約,我不想未證她死,我已失約。
我不想她死。
在我死之前,我想要知道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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