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大象
“罷了,時間不多,懶得與你計較!”婕好拂袖身退,叱道,“老生!”
老生凝眉曲張,精光閃爍之中,人極快地撲過來。
我皺眉而退,踏至階梯踩上一步,先前數言已猜定他們怕極大象道,何況他們也說過除卻不見之外,再無人敢上大象道,我如此之行,是試探,也是情急之下的唯一選擇。
未料想,方踏上大象道,心頭頓時空茫,好似有什麽東西自骨子裏往外游離,連帶眼前景象都虛晃,那個瞬間,我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眼前這些人,又到底是誰,好在只有那麽短短一瞬,我便清醒過來。
眼看老生操縱而來的藤蔓要纏上身體,竟于存許之外再進不了扭曲身形。
意外之下,藤蔓皴裂的外皮此刻冉冉沁出許多細密的水滴,那水滴迅速擴大成珠,好似終于撐不住地炸裂開來,随之炸裂聲不斷,欺近身前的藤蔓皆被體內的水珠撐裂爆開!
“好個伯生,想不到你殘弱至斯,還有餘力利用木質體內的水質作祟!”
老生低叱怒退,手中印訣急速結下,似乎再不能控制體內的水質湧動,幼童嬌嫩之面急速老去幹涸,肌膚下的經脈也扭曲而絞,有什麽東西就要破開他的肌膚急竄而出。
他盤腿坐下,結印在懷地壓制。
許是變化太出他意料之外,他無甚防備地承受太多,肌膚皆盡脫水地幹裂開來,甚至可見其中的猩紅血肉,未過數息,他便如一顆幹裂枯樹,坐定後再也不動。
見老生至此,婕好極顏生寒,指尖掐出印訣,雙生彌蛇撲來,我尚未反應,身前已落下一個濕透人來,竟是不知何時脫離藤蔓禁锢的伯生。他一身海水鹹澀之味地半跪在我身前階下,也是怕極大象道地避開距離護着我。
“別回頭,只要你能走過大象道,這無往山,除卻院主誰也欺不得你。”伯生虛弱诤言,長劍祭起光芒,朝雙生蛇撲去。
我看他全身濕透,心口猶自沁血,劍招看似凜冽,卻盡是劍出不能回的竭力之态,好似再不能運及水質之力,全憑仗劍技擊之術,以肉身殘力與那矯捷異常的雙生彌蛇纏鬥。
他太過虛弱,以技擊之術與彌蛇相搏,簡直是去送死。
雙生蛇不疾不徐地躲避他的攻擊,似有心耍弄與他,并未有反擊之意,如此片刻,伯生已是脫力之狀,縱使跌撞纏鬥,到底劍不是劍,力也不是力了。
婕好終不耐煩,印訣變化之下,彌蛇的尾巴重重砸在伯生胸腹,只讓他直直朝我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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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已有所覺,淩空強硬撐劍杵下階梯,借力轉向跌在階梯之下,攤散的身體幾乎觸及我的腳尖,而那一方長劍竟以眼見之速在階梯之上消散如煙。
我終眼見大象道的厲害所在。
為何?
為何他們都怕極大象道,那劍有之身觸及階梯也化煙至無,為何我卻無事?
怔然不解地望着伯生虛弱至極的眼,眼前凜冽銳風襲來,我張目而起,原是那雙蛇彌蛇飛撲過來,還未及後退躲避,腰身已為蛇尾卷出了大象玉階之外。
跌出階外不過丈許,婕好焦黑的右手枯骨已抓住了我頸項,她得意的笑尚挂在臉上,我人已脫出了她冰冷的鉗制。
“你那只手敢碰她,我便砍下那一只!”
玉色長劍自婕好斷手之處墜下,那人也直直倒了過來!
接住不見血跡潸然的身子,恍若接了一塊沉重冷徹的寒冰,她沉沉壓在我懷裏,濃郁的血氣幾乎堵得讓我不能呼吸。
婕好詫然望着倒在我懷裏的不見,睜目對上不見那一雙倚在我懷中冰冷至極的眼,全然無感她傷口留下的濃黑之血,顫聲道,“怎麽可能,那麽多魂獸都過去了,怎麽可能!”
她忽地尖銳起聲,極盡不甘地尖嘯道,“這不可能!”
而後我便看見她背後慢慢爬起了依據幽藍的枯骨,像那時吞噬我一般,漸漸以枯骨肢節□□了她的身體之中。
臨了眼前畫面,我才有些赫然驚覺之感。
原是那些幽藍的破碎枯骨皆盡随了不見追來,此刻正席卷彌漫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可見之物,原本的旁觀之人俱是驚惶失措,四散為逃不過丈許,便為幽藍的枯骨纏上了一個兜頭徹底。
“走!”
不見勾着我的脖子往大象道走。
我咬緊了唇,知道自己不能哭,眼淚還是掉了出來。
她的出現,讓我赫然明白了自己還是在等。
什麽不想死,不想活,不外乎是等一個理由,等一個讓自己為之生,為之死的理由!
從秦時歡救我起,我已習慣在絕境危險之時期盼他的出現,如今沒了秦時歡,我便期盼上了不見。不見沒有令人失望,但見她滿身是血的出現,我竟有了當時在雪地看見秦時歡一身是血的心澀難耐。
我沒什麽力氣,幾乎被不見反勾了力道在跌撞,心下像是被劃開了一道無比為深的懸崖豁口,有繩子墜着沉重在那一處邊緣上下拉扯磨損,疼得人整個兒都想跳下去,得以暢快解脫了才好。
短短數步,我卻如同走了許久,她身上的血跡沁透過來,讓我跟着淌進了血中,壓不住心澀哭道,“對不起……”
不見喘着氣,虛弱的步子跪倒下去,原是撞到了攤在地上的伯生。
伯生睜開眼,見到不見,眼眸亮了瞬息,虛弱地扯出笑,“我護住她了,雖是無用,但好歹護到了你來…你來了,我很歡喜,也就放心了……”
不見咽了一口血,正要說話,伯生陡然翻轉身形撲在了不見背上,人跟着就是退。
原是一條小臂粗的藤蔓慣透了他胸腹,他疼得臉都皺在了一起,卻就勢捉住那滿是血肉髒腑的藤蔓繼續往後退,一直退到幽藍的枯骨之中,他背後才發出了老生極為痛楚的凄厲喊叫。
想來是老生休憩片刻,緩過神來便想偷襲不見,豈料為伯生發覺,拼盡力氣擋了過去。
“扶我起來。”
我驚怔無措,為不見一言咬恨,方清醒過來地扶着她起來。
眼前的畫面大變,老生為幽藍枯骨吞噬入骨,人慘慘地盡是幽藍滿身,已經發不出什麽聲音。那數十名人甚至是周遭的草木異獸,此刻皆盡被幽藍枯骨吞噬殆盡,化同它們一般無二的幽藍之身,拖着僵直的步子繼續湧來。
不見往伯生處走,伯生已陷入幽藍吞噬之中,見她過去,忙是擺頭,“別過來,別過來……”
我看不到不見的表情,只覺她一身血衣妖冶殷豔,像是自無盡幽藍之中額外乍生的紅蓮之火,攢着她的心力,支撐着她踉跄難絕地往伯生接近。
好容易走到伯生面前,他已被吞噬的只剩一張臉,不見一步将最後的距離撲盡,人也跌進了伯生懷中。那些幽藍枯骨似有忌憚不見,不敢貿然上前地停下了對伯生的吞噬。
不見埋在伯生懷中片刻,得以緩過力氣,人極慢地半仰而起,迎向伯生蒼白無血的眉目,踮腳吻在了他眉心!
我赫然張眸,只覺眼前的畫面太過驚人難信。
不見本與我差不多高量,身體失血無力,勉強踮腳吻上伯生,已是站不住地發顫。我擔心至極,正欲上前接她,她已退開,攥着伯生的前襟仰面注視了他。
她滿身血跡斑駁,灰衣早看不出原有顏色,人被血色烘托,盛放如妖冶的血蓮,迎上伯生殘存的容顏,像是迎着無比為廣的幽藍濃畫,獨獨只将畫中人放在了眼前心上。
幽藍的輪廓跳躍妖嬈,缭繞如彼時的天火,兩人之間小小天地幾如爐鼎之處,我置身在外,恍若那些迷蒙不解的平邑百姓,單單只能遠觀這一幅求己之畫。
不見的吻,無情無欲的純粹,純粹的只是感激。
她在感激什麽?有什麽值她如此倦然無意的人為了感激而去吻一個人?
我晦澀難明,但瞬間想了一個透徹,除卻因我,還會有誰……
不見明白伯生對她是如何的心,臨他将死,如此道別已比任何感激之辭,更讓伯生得以寬慰。
伯生是個通透之人,情知盡他此生已不可得不見眷顧,如此一吻,縱使是感激與道別,也是他可以得的所有,溫顧而笑後,那無力的眉心也就徹底消散了靈氣。
不見緩慢放開手,人直直倒了下去。
我早已沖過去接她,沉沉落懷的眼下盡是空蕩,察覺是我,才有些許倦然斂來,複而回神,滿是血跡的指尖搭在我臉上,輕道,“蠢東西,你要忘了他,忘了他……你熬不過大象道,便歸不得無象界,歸不得我們的家,我…也就…活不了啦……”
粘熱的指尖滑落,我忙捉住她的手,死命想要攥醒她沒有任何反應的眼,周遭的幽藍枯骨終在不見失去意識之後失去了忌憚,無聲地簇擁過來。
無形的壓力容不得我去驚怕,不見的一句話也容不得我去躲避,比之臨身闕伯臺赴死還要凜冽的争命之心讓我徹底地清醒起來。
将不見半抱欲起,不知是我無力,還是她失去意識之後人也格外為重,這一動,沉得我幾乎被她帶得跪下。殷熱的血從她身上沁來,立時将我惹了半拉身子的殷紅,喑藍的枯骨趁機無聲地裂開了嘴,像是見到美妙的食物,分外貪婪地落下涎水來。
它們極其想要吞過來的模樣吓壞了我,也讓我更強硬起來,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反手将不見半挂了在背,拖着她往不知盡頭的白玉階梯走去。
有幽藍的枯骨蹿過來,我心底冷硬氣極,翻腳便踩了上去,豈料竟是踩碎了,碎肢痛苦地扭曲起來,我心有驚奇,卻不敢深想,帶着不見走的更快。
終于臨踏白玉階梯邊緣,我也不知踢散了多少幽藍枯骨,只覺累極,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階梯,豈料眼前立時暈眩,心頭也赫然生空,腿窩一抖地差點跪了下去。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身旁滿身是血的人又是誰?腦子裏的茫然所覺讓我慌亂地轉身往後躲,差點兒撞上跟來的幽藍枯骨。
枯骨盡數徘徊在階梯邊緣,似是礙于什麽可怕之物,貿然不敢為進。
眼前的幽藍枯骨雖前方進退不得,後方卻是無從可知。它們不管不忌地從拼湊縫隙之中擠将出來,立時落入階梯的範圍之中,無聲尖嘯的破碎之顏還未猙獰完全,甚至連階面都不曾落及,已徹底地消散了一個幹淨。
欺近的場面太過駭人,我腿腳生軟地跌坐在階梯上,這人也就倒了過來,黏濕的液體滾燙過來,我才赫然想起她是不見。
她要死了,我若帶不上她去無象界,她便要死啦!
再也無法顧及什麽場面什麽害怕,也不想去看那些瘋撲而來的破碎枯骨,我再次抱起不見挂在肩上往上走。
這一沖便沖出好幾步,可随着越走越上,我腦子裏愈來愈空白,連記憶都留不住,及至最後要拉扯出一個青色人影時,我已是極端痛苦。
不要帶走他!
不要連他也帶走!
我死命與那無形之力抗衡掙紮,肩頭半挂的人更是重,腳步也變的拖踏難行。
掙紮之間,青色的人影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淡,我記不得他名字,只覺他很重要。
腦子裏迸出一個小人兒,死命拽着他的衣襟,甚至是蹭上去環抱了他的腰,擡頭想要看清他的模樣,豈料方是觸及他散發遮掩下的青銅狐貍眼狹,痛苦已經卷席而來,心口裂的像是有一把冰冷銳器在裏面生生戳着。
我慌亂去瞧,只見那處破了一個口子,當真是一個被什麽東西紮過的模樣,并沒有血流出,反是挂在我肩的人沁出了更殷切濃烈的鮮血,腥氣熏得我苦澀至極,懊惱自己為何還要去計較腦子裏的奇怪東西。身邊這個人就要死了,我要帶她上去,帶她上去!
痛楚的掙紮消耗了太多力氣,我托不住她,半跪在階面解下外袍将她整個人搭在背上,用外袍挽過她的腰緊緊和自己捆在一起,将她血跡斑斑的雙手搭過肩頭,再繼續往上爬。
方是爬出半步,我便被心頭尖銳抽離的痛楚折磨得沒了力氣,趴在地面直喘氣,恨不得沒了腦袋才好。
可我不願忘。
他很重要,我忘了誰,也不要忘了他……
求你,別讓我忘了他……
我低聲哭泣,一遍一遍地重複着不忘,一點一點地攢着力氣往上爬,奈何越來越多的空白直往腦子裏面鑽,鑽着鑽着便沁出了大片大片的殷紅,殷紅之中有個人,有個滿身是血的人……
不能死……
她不能死,我也不能忘卻那青衣人……
揪心的掙紮之中,我每一次挪動都極致痛楚,身體在碎,血肉分崩離析地在碎……每次挪動都好似帶上了自我剝離之舉,剝離的不僅是記憶,不僅是血肉,更不僅是血肉之下的心骨,而是我的整個存在!
像是要徹底抹去我,抹去作為子折夏存在過的一切。如果沒有所經歷的那一切,我還是我麽,還是那個子折夏麽?
“忘了他…好不好……”
耳際有極度虛弱的嘤咛,像是從天外飛來,把我破碎的心再度砸了一個無底窟窿,無所依憑地只剩了身上的黏稠血氣。
“你別說話,我死也帶你上去。”
我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只知自己要帶她上去,不能讓她死的無比堅信之念讓我指尖牢牢勾着冰冷的階面,一點一點地往上挪。
肩頭滿是沁潤的滾燙,她的血仍在沁,我惶極而哽,眼淚模糊了眼前,讓人只覺身下冰涼的階梯也燒灼起來,燙得人再也勾不住。
我只好用掌肉去壓着爬,不能抵消的火灼竄入掌肉,人似爬在極為灼烈的烙鐵上面,即便明知滾燙不能碰,血肉也早已黏在了上面,容不得人避,也痛得人喊不出聲。
皮肉焦灼之味傳來,我得以些許清醒,不敢再哭地咬着腦子裏的青衣輪廓,忍受着每次挪動帶來的皮肉真實剝離,指骨、腹下,膝面及至是腳...皆是血都來不及沁的,便泛上了令人惡心的氣味……
她悶聲吐了一口血,擦着我耳際落在階面淌開。
那血像是有着自主意識一般勾畫出奇怪的紋絡鋪滿開來,階面的滾燙好似被血色的紋絡壓制,雖是慢,卻也在真實地在退散。
腰間的骨玉金鈴乍然作響,驚寒自腰間而來,片刻傾覆了整個身體,讓人得以從烙鐵一般的折磨上解脫。
我正是争取機會往上爬,手背被一雙沾血的手壓住了。
“蠢東西,放下我罷,你忘不了他,那便放下我…回去,快回去……”她每說一個字,血沫湧出,像是就要流幹一般地往出嘔着內腑的血塊。
我知她傷得深,卻未曾想過會傷至及此,淚眼朦胧中,她的臉白的幾近透明,好似一碰,就能碎掉。
“不。”我不敢再看她,埋眼繼續往上爬,方是在階面上用力,大痛立時過了身,背脊折斷的痛楚徑直劈開了腦門,那青衣人影急速地往外游離,腦子裏的小人怎麽拽都拽不住他。
“即便我記不得他是誰,我也不想忘了他,也不想你死……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不能死,不能死……”
十指連心的痛鑽磨到了心骨,我強壓而爬,一字一句地堅持着自己的心念。
“蠢東西……”
她憐惜地放手,輕得沒什麽重量地挨在我肩頭,不知是她刻意為之,還是我多了一些恍惚錯覺,随手而來地去抹着我額角的汗漬。
“你怎會有這麽多的血,都淌到我身上了……”
我勉強打趣,想要保持清醒。
“倒也不多,不過你再慢似玳瑁一般地爬,我可就撐不住了……”
她跟上玩笑,甚至有些精神地淺淡輕俏,“蠢東西,大象道是剝奪萬象的存在,辰龍骨玉已在天火中有所損毀,斷撐不過這無盡消磨之路。讓你忘他,不是為我,而是為你。你為他這般無情無系之人受苦,不值,更讓我萬般心疼,疼得我…都快撐不住了……”
我苦笑,不想去辯駁什麽,只想爬得快些。
她撐不住,骨玉也撐不住,若不能在骨玉失效之前抵達無象界,她活不了,我便也沒什麽可活的念頭。
“我蠢得緊,只想你活下去,而後死了,若還能記得他,也算沒有遺憾。”
“記得誰?”
她極輕問來,赫然間,我腦子裏什麽都空了,什麽都不在了,那個拼命要留住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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