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至極
一場争鬥不知持續了多久,天一直在幽藍籠罩裏昏沉,不知時日,有時,也不知那還是不是天與地。
我醒來時,是在一條不知寬廣的怪魚背上。
它的身體綿延不知幾千裏,即便整個無往山的生靈居于此處,也不過占據小小一隅,或許它已不是魚,反是陸地,一塊可以自由來去的陸地。
我酒重過暈,望着無往山與那鏡巒之山交界而存的歸墟界,腦中如那死寂無瀾的虛藍之地,什麽也不願想,什麽也不能想。
無往山支離破碎,不僅因魂獸動亂,更因人而為之。
避難之時,除卻不能輕易挪動根植的萬年老樹,以及無往山的本存之質,稍能動的,連根帶土地皆搬上了怪魚之背。
土者,是季生,好在老生以木為引,于季生兩者配合起來,縱有費力,也算将山中林木土質盡數保全。餘下的人與獸,在伯生幼生諸人的引領下各自互為引用質身之力,于靈獸各為幫襯作用,辛苦是辛苦,倒也都見活下之幸。
他們忙之時,我在喝酒,他們累下時,我亦在喝酒,于無往山,我總像是個局外人,幫不上誰,誰也無須我幫,大抵只有我活着,與他們,與阿姊,才是最不惹麻煩的幫襯。
冷然笑笑,将手中酒壺傾斜些許,夠着脖子去飲酒。
酒入口中,是苦澀,也是驅過體寒的滾燙,我只能等,即便等的整個人快要發瘋,也只能用酒壓下心底尖銳疼痛的去等。
“小主,酒不宜用過,院主回來,見您如此定會難過。”幼生是個多話之人,好在是個不過于勸話之人。
自我醒來,于此可見一虛一實的兩山交界的歸墟所在,人賴在此處再沒挪過。
大魚過大,年歲亦久,肌膚早如海中礁石,我窩于暗礁而倚,前能見兩山交界,耳聽腳邊海浪,懷中有酒而醉,總有法子讓人消磨煎熬的一息一瞬。
兩山交界之處先是從山中引出的木質懸浮走廊,及至那虛無鏡面朦胧處,便相交翻轉,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虛無的鏡面是歸墟界,亦是魂獸糾結之地。
阿姊與青衣男子駕馭玄鳥撲入時,先是在歸墟界外圍抗衡着魂獸的枯骨之身。
阿姊手中的玉劍,不知是何質引之法,虹化而來的幾如浩瀚星河,而那黑白往複纏繞的則是青衣男子的質引之法,兩人時為單突而進,時為互衡同擊,竟配合的相當默契,我便認定他們之間的關系匪淺,于是甚為安心。
及至兩人撲入見深,為魂獸的枯骨幽藍吞沒殆盡,我驚而慌神,開始飲酒消磨不安。
不安之中,逃竄而出的魂獸漸漸被什麽力量困在了歸墟界外圍,縱使翻滾掙紮,終是越來越往歸墟界內處縮小。
我想定是阿姊與青衣男子在歸墟界內部使了什麽法子,始才有眼前遏制魂獸逃竄的效果,及至終于成為現在這般安靜的無瀾局面。
魂獸的枯骨已盡歸于歸墟界中,為何還有如此多的幽藍籠罩不散?我望着那無瀾的幽藍總是害怕,比及魂獸歸進之時還要怕。
魂獸歸進尚有變化,至少證明阿姊他們還在抗衡,如此安靜至極,讓人找不到一丁點兒可猜測的可能,如何不讓人害怕。
阿姊他們消失時,仲生曾帶領幾個質引甚強的人過去,還未多為接近,便被突兀而出的魂獸擊潰,墜入了海中,若非有善水靈獸入海搜尋,怕是撈不回來了。
玄鳥送阿姊他們入歸墟界外圍後,一直盤旋在附近,炫豔如火,像是幽藍暗空中的最後留存的光芒。
我一直等在此處,幼生不曾勸,此時開口,想來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我抿下酒,淡道,“我等她回來罰我。”
“小主,您難道還不明白院主所在意的是什麽?”幼生是個頗有幾分心算的人,若開口規勸,定會字字點在要害。
“我明白,所以我等她。”仰頸灌下一大口酒,我咽下酒暈,歪頭分辨着幼生的臉,“她說過,最難過的是我不愛惜自己,于我看來,最不惜命的,是她。她做何要如此拼命,為了我,為了無往山的生靈,還是為她自己所以為的為我好?如果是用這樣的方式,那這樣的好,我不想認,也不會認!我寧願她誰也不為了誰,為她自己就好!就好!”
“若非院主一番用心全為小主,小主如何會在意院主,如何又寧願她只顧上自己便好?幼生貿然,以為這也是小主自以為的對院主的好。”
幼生淡言而來,幾分清明,也是幾分更為深纏的難解,我聽在耳際,不覺有什麽不對,終歸只是在生阿姊的氣。
“情惑本就相對為之,于世間之理亦如此,無則無生,有則有惑,惑非不明,不過求不得,小主大抵也是如此。”
“求不得?”我冷笑道,“我求什麽?本就什麽也沒有,如何去求個有所何?”
冷冷掃過她淡然不舍的親顧眼眉,我薄翹諷刺,“至如今,她若回不來,與無往山,我子折夏倒真不知如何自處。你們尊我一聲小主,是因阿姊。你們敬阿姊一聲院主,也是因她能護佑你們安寧。若是來日她護不得,你們縱不敢明面有說,只怕暗中早已怪責阿姊無能無用,指不定還會咒罵幾句她是不是有心不去護得你們,是也不是?”
幼生眼眸複雜,沉默片刻,點頭道,“人會如此想,是人心常理。他們習慣了有人對他們好,也習慣認為旁人對他們的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若一朝不複舊日,于心中之衡,自會偏頗而視,亦會因其不衡而備受煎熬。但事無偏全,總有人所見所得不同,旁人如何我不知,幼生只知敬院主為院主,尊您為小主,皆是我心甘情願之事,算不得卑膝求全,亦算不得心衡有失。”
“呵!話可随性說,行可性至乎?”我不以為然地諷笑,自嘲道,“但我也沒什麽可置喙你的因由,你也不要管得我來,我等她便等她,這是我的事,與旁人無關。”
“也罷。”幼生見勸不動我,鄭重道,“但請小主記得院主臨行之言。”
她言必既去,人還未走遠,已有人趕着來湊熱鬧。
我心有煩躁,見伯生欲言又止,忙揚眉阻止他道,“大忙人不去安頓山中生靈,來我此處閑地作何?若是勸酒,還請閉嘴,若是要說話拉扯,我寧願自個兒喝酒。”
伯生笑,苦澀挂在嘴角,“小主您盡數把話堵全,伯生大抵只能坐上,陪您一陪了。”
我酒勁上來,擡手将酒壺遞過去,“這就是了,閉嘴,喝酒!”
他接過酒壺微顯踟蹰,眸底晃了晃後,才就着壺口仰頸而飲。
我盯他此舉,隐隐有覺什麽不對,好在頭疼不能細想,随手拍開一壇新酒,大飲幾口之後,挨在礁石之上懶散酒勁,遙遙鎖住了歸墟界的幽藍之境不放眼。
伯生事情多,幾時走的我也不清楚。
酒壇從懷中滾落,我伸手去勾,豈料人跟着滑落,一頭跌進了海水半掩的亂礁群中,我冷冷吃了痛,難過和委屈也就愔愔而來。
翻過身,仰臉去望那幽藍虛浮不斷的天空,只覺自己不過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存在,不僅什麽都想着丢給阿姊去收拾,便是難忍委屈時,也只敢在阿姊面前放肆哭鬧。
我當真是個無用之人。
海浪盡數拍在耳際,跌進海中的青絲随着海浪來回地牽扯,衣袂入水之後更冰冷做沉,墜着人怎麽都是沉沉做疼。
不過是行個及笄禮,怎就鬧出如此多的麻煩事來?
阿姊留我至書院,以她那一番心境純粹之言,我還是不能信她口中的未了之事會傷了我和她,那莫名出現的青衣男子…又是何人?
他人生的好看,與阿姊也是舊相識,不僅敢與阿姊同赴歸墟界赴險,單只憑阿姊對他的緊張态度,他們之間,定有過萬般糾葛。
真是阿姊心念之人麽?
若你能懂阿姊,能惜她顧她,倒也是可的……
“阿姊,你再不回來,折夏便要醉死了……”
醉酒的迷糊合着海浪複來複往地拍打在一處,若是再沒個誰來拉住我,便真的要被海浪卷走了……
當真醉的厲害,人卷入海底深處竟也不覺難過,好似原本就是一條魚,正往深處的家中柔軟滑落,意識綿纏的過分悠長。
無限接近中,乍然被什麽攬在了腰間,繼而整個人都在往上提,我很不覺舒服,亦覺被打擾,随手去扯腰間的東西,觸及便感覺那不知是誰的臂彎。
我驚然張眸,撞入眼的是青衣男子瘦削的臉。
阿姊!
張口便想問她阿姊狀況,全然忘了是身處海底,鹹澀的海水湧進胸腔,嗆了我整個兒的胸腹難受至極,好在立時出了水面,人跟着落在了玄金耀眼的玄鳥背上。
感應到我身上濕重,玄鳥鱗甲上透過熱氣,片刻令我衣衫幹卻。
我四處望了望,見阿姊于不遠處正盤腿捏着印訣而坐,忙驚喜難禁地撲過去搖着她的臂彎道,“阿姊!阿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豈知我一搖,阿姊盤坐的身形不穩,口角沁血地倒了下去,我擁住她,急得哭道,“阿姊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了?”
“你不要貿然動她。”
不辨男女的音線傳來,我循聲而望,是那剛緩過滿身濕冷的青衣男子,青衣順風飄拂,青色的發帶于如墨的長發之中甚是紮眼。
我僵住身子不敢動,問他道,“阿姊怎麽了?”
“未至天地互轉之時,無混沌內引相助,要壓制住魂獸有些難,不過有我所在,你無需擔心。她只是脫力涉及舊傷,慢是休養之後,自會無礙好來。”
他說的慢,每一個字都好似十分艱難,不長的話說完,臉色已是白中見青,冷汗沁出額際,緩慢滑落,長衫隐隐顫動,像是整個人都在抖。
我瞧他不對勁,“你,是不是也受了傷?”
他望着我,眼底清亮一些,挽唇牽出一個淺淡的笑,溫和道,“本就是我的因,由我承受也是理所應當。”
我不明白他所言何意,也不願多想其它,轉頭将阿姊小心護在懷中,縱覺她唇角血氣刺目驚心,也不敢貿然伸手去擦,生怕動作過大會惹她受傷更甚。
随風過處,鼻翼間有濃烈的血腥氣,以為是由阿姊身上的,沒怎麽細想,好在阿姊倦長的睫羽動了動,以為她正要清醒,歡喜欲迎時,便聽那青衣男子輕問而來。
“你在此,過的好麽?”
“好,當真再好不過。”阿姊睜開了眼,迎話之間,反手勾住了我頸項,徑自挨在我心口挂着淡薄的笑望着那青衣男子。
這口氣,分明是在置氣,我小聲道,“阿姊,你若真念他,便不要……”
豈料話還未完,阿姊已冷眼冷眉地橫過來,我啞聲抿唇,情知是他們兩人間的自個兒之事,輪不到我去多話,不敢再有摻和之心。
阿姊見我安分,轉眸回視過去,冷淡道,“你看也看了,瞧也瞧了,如今人好好的,那趁早滾罷!”
我聽阿姊的言辭當真是不待見那青衣男子,念及阿姊能回來,少不得因他幫襯出手之故,并不願阿姊太過責難與他,忙去看他反應。
但見他已經難忍痛楚地整個人都在顫抖,顏上的細汗凝成了汗珠,顆粒分明地往下落,順風而來血氣更是濃郁,我才明白那濃烈的血氣原是從他處而來。
“你……”
我正要問他,阿姊先冷笑了出聲,“折夏真想留他下來與我作陪?”
“啊?”我回過頭,迎着阿姊倦然見冷的眸,唇角的血更是紮眼,忍不住伸手去抹,邊抹邊小聲道,“我只覺他生的好看,再無誰有那般配得上阿姊的容顏麽……”
阿姊似笑非笑地睨着我,“那你就不問問別人意願?”
她輕弄玩味,我心裏沒了底,低低道,“我不是不記得麽,見阿姊你與他熟識,想來有過交情,他肯為你身赴險境,定是在意你,你們之間若有什麽誤解,還是早些說開的才好。”
“說開麽?倒也是。”阿姊噙笑轉眸,無骨也似地往我懷中賴了賴,望着那青衫男子道,“你可要留下?可又留得下?”
我緊張随望過去,那人已微斂垂頭,深藏的眉目根本看不清。
片刻的沉默間,他青衫上漸漸有了濕透的暗影輪廓,像是無數傷口迸裂而來的沁血之色。我看的心驚肉跳,說不出的有種甚為揪心的感覺,忍不住想要說些什麽,可要說什麽呢?
“已是留不住,如何為留。”
青衫男子薄翹自嘲,顫巍的身形兀地安靜,擡眸而來的清亮之眸,許是在看阿姊,許是在看我,垂拱行禮,大退三步,轉身躍下了玄鳥。
我驚他傷至及此,思忖他如此躍下而去會不會牽扯了傷口,怔然而望,腦中仍有他躍下時,逆風而揚的發帶邊角。
青青的紮人。
“留都不留一下,怎知留不住。”阿姊輕聲冷哼,人窩在我懷中懶懶閉上了眼。
他們兩個當真是置上了氣,我心有無奈地轉頭,随眼看去,幽藍的虛空已褪去了深藍,藍天靜海的複元而來。
淩空而走的白色怪鳥背上,萎頓的青色背影漸漸遠走,漸漸沒了輪廓。
我搖搖頭,落回眼眸,低頭而嘆,“阿姊何苦?”
阿姊睜眼,直勾勾地迫人而來,毫無倦意的眸底再度薄翹了似笑非笑。我心頭驚跳,不知怎就被她清醒至極的惑人輕媚掐緊了呼吸。
“蠢東西……”許是清楚她對我的心神影響過深,她挽唇翹翹,倦色暗湧地偎得更深。
見她終有我自來熟悉的模樣,一種失而複得的慶幸感慢慢湧來,連她的嗔怪責罵也倍覺親近,後怕道,“阿姊,折夏怕,怕極了,怕極你不會回……”
“我不是回來了。”她在懷中睜眼打斷,并沒有看我。
莫名的平靜中,我細靡細靡地磨着心,像是平地卷了什麽風,縱使掀起了驚濤駭浪,亦無所動的眼中只有了她。
而臨此時,我終于明白了她臨別耳語中,那過極之意指的是什麽。
好在乍然而生的念頭乍然又化作了無限空無,什麽卷風,什麽駭浪,皆盡平靜了一個幹淨。
我挽唇而嘆,“是啊,回來了就好。”
她瞭過眸底看看我,環過我的腰身輕道,“蠢東西,回去若是想留在無象界,那便留下罷……”
意外的的驚喜而來,瞬間為我壓下,笑笑不言。
阿姊皺了皺鼻頭,滑開眼眸道,“你一身酒氣的,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抿抿唇,将她小心避開的失落挽在心底,低眉圈顧她自來的倦然模樣,有心鬧她道,“若非阿姊你們回來的及時,興許我子折夏會成為無往山的第一個醉死之人,來日阿姊為我立碑記述生平時,切莫把此事述上可好?”
她明白我做以玩笑的寬解之意,淺淺撩眼迎我,眸底斜轉,說不出是個什麽意味。
我難以舍開,纏着她的眼認真解釋,“折夏是想留在無象界,不想與阿姊分開,但經此一事,我覺阿姊做的很對,所以折夏會聽話的留在書院,直至我可以贏下他們,憑自己的本事踏上無象界。”
眼前的眸于話中生亮,些許讓人不敢直視,我壓低眉,迎着那份盈亮,篤定道,“我不想,不想下次阿姊赴險之時只能等待,我不想再經歷那樣讓人幾乎發瘋的難忍過程。我會去修習質引之法,及至可以保護阿姊,再不讓阿姊受傷。”
她看了我許久,久到盈亮之眸複作空蕩,倦然閉上而道,“随你。”
“嗯。”
“不準再說話了,我好困。”
“好。”我小心攬袖罩住了風,于她眼眉之間落定了心。
我要護的人,定要護得周全。縱使往盡我命,也不負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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