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裂心
“小主,小心了。”
伯生灰衣素衫地臨浪而踏,墨發随風不動,周身有無形的水質湧動,我将他的變化引質之法瞧在眼底落個分明,盈盈一挽唇,望着岸上蠢蠢欲動的仲生和含笑靜立的幼生道,“要不要一起來?”
“當真?”
仲生揚眉踏前,随手祭出一方撩天青銅□□來,腳邊一只嬰兒大小的青色三尾狐貍也叽叽咕咕地興奮叫個不停。
那小東西不知從何處竄來,見我之後,便十分黏人,婕好說它是個還未長成的靈獸,粘着我不是件壞事,便由着它了。
幼生不做想法地撩眼觑了仲生道,“你們玩,我那邊還有幾個不聽話的崽子,得有人看着,省得待會又是一個煩人的局面。”
我踏浪踩步,揚聲笑道,“幼生你就會糊弄小孩子!”
幼生正轉身,聞言兀自一回頭,眸底盈上幾分詭異的惑人明彩,牽唇盈笑,“是麽?及笄已有兩年,難道小主還要為我糊弄糊弄?”
她自有撩人心思的本事,若為她有心作弄,會是如何下場我可最清楚不過,當即瞥開眸子對着仲生道,“仲生,還要等麽?”
仲生聞言,濃眉挑起,還未見動,□□已脫手而出,長聲笑道,“看來些許日子不動手,倒叫小主小瞧了人去!”
我踩浪而退,右手催內引之力,腰際金鈴脆響,身前已橫起一道人也高的海浪卷去。
“水引不錯!”
伯生一個‘錯’字當出,我引出的海浪已是跌碎,踩浪之身跟着往下跌,想來伯生不僅引開我的水引攻擊之招,連我腳下防守之勢也破掉。
眼見□□臨近,我縱身踏空,引無形氣質凝在腳下,閑庭随走幾步,人已落在□□上,右手捏過印訣引烈日熱質撞在□□青銅之身,星火乍起,為我內引化火而來地聚在周身,環繞一簇地抵消了伯生同時掀來的滔天大浪。
豈料僅只息一瞬,足下□□已淌化而走,落入踏空而來的仲生手中,立時凝聚成長劍,劍花明晃地朝我刺來。
仲生以金器為用,一器化萬兵皆為可能,何況有我引來的火質相依,變幻更為迅疾機巧,劍來之身猶有長箭後招,無不封鎖住我可能抵擋的退路。
好在水質之引,我比伯生已不相上下。
我從環火而出,牽引滅火而生的冷氣凝結成冰,蜿蜒一脈地鎖住仲生執劍手腕,趁機蹬空而走地迎箭而上,左手捏住一支箭身掐着角度丢出,那箭回轉歸于箭雨,一箭撞一箭,連環變了方向朝正在捏訣化冰的伯生激射而去。
伯生揮浪自保,碎冰之聲乍響,原是仲生震碎冰縛,長劍化為短匕地貼身而來,我揚眉笑道,“仲生是要欺我右手不能使力麽?”
仲生嘿然為笑,自短匕尾處拉長一方軟索,勾住我蹬空而走的腳踝,邊扯我下墜,邊道,“誰不知道小主左手最是取巧。”
他言及身快,短匕已到,我祭出左手技擊之術,捏住短匕刃身,趁勢落下小腿,借其攻勢所在,貼指劃斷了腳踝鎖鏈,蹬空借力後,足點而走,越過他的頭頂落在伯生身後,以短匕刃身抵在伯生頸項笑道,“技擊之術還是仲生教得好。”
“技擊再好,也逃不過天地質引。”仲生朗聲而笑,弓背着身,又是一箭射來,竟不管伯生死活,直透頸項而來。
我蹙眉心驚,正待放開刃身先退,腳下海浪颠簸,伯生噙笑晃開身形,寒氣迸發時,腳下海水已化作寒冰凍住了我。
仲生一箭來的快,我為寒冰縛住一時動彈不得,随手擲出短刃擊轉箭身走向,右手随引陽氣灼烈,如握一手至陽之光砸在了冰面。
正撞擊作響,許多寒芒自長箭與短刃交錯崩碎處激射而來,好在腳下冰面已化,我脫困當出,豈料化開的冰面下竄出了無數生鏽銳器。
我看得心驚,一邊蹬空取巧踩在銳器上面疾走,一面以長袖卷落襲來寒芒,不服輸道,“好仲生,竟将海底沉物激發出來,忒地耍賴!”
仲生笑,“器以為用,它們沉底多年,倒不如随我用用,避免了腐蝕消磨的命運不是。”
一連串的寒芒為我拂開,皆是借過角度倒轉回來,不僅比之前力道更甚,更以此互為撞擊令角度生變,力竭生力地一直跟在我身後追擊而來!
我見此手法,情知仲生求勝心切,拿出看家本事了。
踏空之術看似輕松,其實比引用有形之質消耗體力更甚,若是惜力踏海引水而走,則會複陷伯生水引之圍。如此之下,為仲生力竭生力之術追擊不放,定是我撐不住在先。
我尋得對策,當下嘬唇輕嘯,未過片刻,一黑翼撩鷹從山中飛來。
我加快行速,蹬空落入撩鷹背上,反身拂袖立定,仰望烈日盛陽,催動黑鷹尋了合适角度,引烈日熱質之訣極快在右手中變幻捏來,不消數息,盛芒聚在我周身,如若晝光,迎面追來的寒芒鋒銳恰好正到,我挽笑卷過晝光盡數撞了過去。
如同水汽急速蒸發,烈日熱氣為我精純而引,熱度極高,将冷器寒芒灼化的散如輕煙,而我早将骨玉捏在指尖,用以抵消片刻的極高熱度。
闖過寒芒陣後,我踩着黑鷹懸浮在海浪上,眼眉掠過被高熱灼取蒸發的煙缭煙繞,盈盈笑看伯生和仲生,“怎麽樣,我的質引之訣引用的還算順暢吧?”
仲生拍了拍掌心,贊許明顯,伯生則淺笑道,“金器水冷為有形,引來無需身消額外之衡,小主敢引天灼之熱,自是讓人佩服。”
“技擊之術的借力打力也不錯,能在那麽短的瞬間借我攻勢變化削砍鎖鏈,手上的功夫的确可以。”仲生收身笑道,“幼生你看如何?”
“有冷寂淵底辰龍骨玉伴身,引萬物萬質自是容易一些。”幼生在海岸逗弄孩童和生靈幼崽,聞得仲生問她,身形緩緩轉來。
她音見妖惑,我暗道不好,奈何已忍不住地随她望了過去。
一望,腦子裏迷糊起來,兩年不見阿姊的委屈泛濫湧來,眼淚直在眼底打轉。
好在骨玉尚還捏在手心未放,我及時撥動了骨玉金鈴,趁着鈴音碎響的間隙,望着她身後的孩童和生靈幼崽哀戚戚地道,“瞧瞧你們的好姐姐,盡會欺負我一個女兒家。”
孩童純真,為我有心惑人之術惹到心緒,懵懂眼眉頓時擠做一團,哇地大哭起來。一哭,便了不得,連着幾個孩童甚至連幼獸生靈也跟着嗚哇哇亂哭起來,當真好一番亂象。
“得!”幼生跺腳,氣道,“我好容易哄得,還是個龍獸崽子,哭起來盡是水。”
迷糊的委屈乍然散去,幼生撤了惑人之法,我心念輕松,見她正朝孩童所在甩身疾走,仲生哈哈大笑,“小主了得,将幼生的法子也學了模樣。心思也忒壞,盡沖着小崽子們去,幼生只怕悔得要死。”
幼生瞪他,抱起龍首幼崽,沒好氣的嗔道,“還不來哄!”
仲生無奈攤手,對我委屈苦道,“每次鬧到最後都是我倒黴,虧得我一個武夫偏要去哄奶娃兒,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那誰,男夫呢,他怎麽不來!”
我見仲生故作無奈地擠眉弄眼,亦打趣笑道,“你讓男夫他繡花磨針皆是可以,讓他哄娃兒,可不要了他的命去!”
“怎地,他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仲生随言抱上了一個孩童,愁眉苦臉地做着鬼臉去哄,那孩童立時轉過興趣,哭聲猶在,卻已是斷續地去捏仲生的臉了。
“閉嘴,哄孩子!”幼生駁他。
我笑,見伯生踏浪而來,忙降低撩鷹高度,盤腿坐下,道,“伯老先生,學生做的如何?”
伯生挽袖而立,眼眉清濯,喜色不掩地點頭,雅致道,“兩年時日能做到如此地步,确實可以,但多少有借骨玉之功,博雜五行萬物亦為取巧,少些精純之道,不過有的是時日讓小主練習精純,日後定不可限量。”
“這話我愛聽!”
伯生看似溫和雅致,實則為教習中最為細心嚴厲的那一個。
上次我與婕好在萬象林中鬥獸,不僅受制于老生枯木變化,更有仲生男夫土陣結合的聯手阻攔,當真是苦不堪言的一番經歷,若非伯生教我耐性用心而觀,當真走不出來。故而能得他點明不足之處,我還是欣然接受的。
“如今小主已能與我幾人鬥個旗鼓相當,有沒有想過上無象界?”
他提來此事,我有幾分動搖,不過還不能徹底贏下他們,我不覺上無象界的時機,搖了頭道,“上次一役,阿姊傷上加傷,我在無象界陪她,她皆是日日昏沉作睡,我怕上去她還是此番模樣,心底實在難受。何況我還不夠強,還不能夠保護阿姊,我不想讓她失望。”
伯生淡淡笑笑,眉眼忽地故意眨了眨,輕道,“小主不必過于苛求自己,院主在意小主,定不會介意小主能否保護她而已。”
“可我想讓自己變強大,至少能夠保全自己,不讓阿姊擔心。”
伯生沉默,驀地眼眸低斂,別開臉道,“伯生也是擔心小主的……”
他說的極輕,立時随海風刮走飄遠,可我如今靈識打開,自是聽得清清楚楚,心底除卻震驚疑惑,更有難過。
蹙眉見他低斂的眸底仍是小觑與我,心下更是悶悶做堵,難以開口回應什麽。
阿姊雖說過伯生死了,眼前不過是魂獸寄生的存在,可阿姊親吻伯生的畫面,總讓我見他一次,便想起一次,我怎能信他。
不信之外,是震驚,震驚他舍棄阿姊念上我,到底是他自己想變,還是因魂獸作祟之故。
若是魂獸作祟,那伯生真正的靈識,應是不在了,那他在意阿姊的心也不在,多少讓我替這個身體原本的靈識之主有了可憐之心,也難過如今的伯生,終究因阿姊為了保護我而失卻了原有的本心。
可眼下的他,也未必不是他的本心……
真是複雜……
兩年裏,我不是沒有感覺到伯生的心,而我的有心避讓,伯生也明白,他忍耐許久,突然在這個時刻說出口,真讓我有些琢磨不透,心下更覺複雜麻煩,冷聲道,“伯生,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先生,我雖不知情愛模樣,但我心底清楚,你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伯生回頭,有些坦然地尴尬道,“伯生明白,不過是怕小主上無象界後,如同院主那般再少下界。想到不能日日見到小主,伯生十分難過,适才沒能忍住心緒,還望小主不要介意,不要與伯生生分,可好?”
我想了想,點頭道,“兩年之中你們皆盡用心顧我,我早把你們當成哥哥姐姐,論是家人的話,那自然不能生分。”
伯生笑,難掩苦澀,行禮道,“能得小主以家人身份對待,伯生應如他們一般歡喜,日後斷不會再有旁心,小主放心。”
我見他行下大禮,知他是給自己定好了界限,放了心道,“伯老先生,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取下這骨玉?”
“骨玉好好的件,做何要取?”他難掩訝然。
“物件兒是好的,可我總不想借以它來引質,總有些非我本事的取巧之意,更看不出我自身清氣如何。奈何我怎麽換過衣衫,骨玉總是好歹不歹地系在腰上,結系明明簡單,偏是怎麽都解不開,令人煩躁。”我皺緊了眉,撥拉着金鈴碎響,想不明白其中緣故。
“是院主系上的麽?”他想了想。
“不記得,我醒來時就在腰上了。”
“那還是得機會問問院主的好。”
伯生自來心思細,面上雖表現的不過于為深,卻定是會用心想法子為我解決。
我寬心些許,見撩鷹露出疲憊,正要催它回林,不想它急躁一斜身,竟将我掀了下去。
“喲,說上這麽久的悄悄話呢,當我們都是死人麽?”婕好妖妖嬈嬈的調侃傳來,人倚在林中大樹,一身紅衣的,滿是慵懶的妖冶殷豔。
婕好于靈獸有特別的感應之交,撩鷹如此,定是她暗中使巧讓我難堪。
我不比她天生與靈獸親近,于獸之行總不及她,此刻真沒個防備,人徑直跌在海水裏,還來不及引質便覺踩了一個水下實在,身子跟着往上升起來。
伯生驚訝眼眉,與我互望一眼,同時引質踩在空中,張目瞧下海面。
“是玄武!”
婕好難得正經,人躍到我們身側,盯着海面不解道,“玄武自來背負世間朝國而居,怎會突然出現在此?”
聞她說玄武二字,我心頭已是絞痛,眼前的廣闊之海,不知有多少裏,盡是玄武的玄黑甲背,幾乎遮蔽了整個觸目所及。
“小主!”婕好望着我心口驚叫起來。
我随她目光看向心口,藍色水衫上已經殷紅一片,猶自冉冉沁着殷紅的血!
是了,我心口上原有個指甲蓋大小的傷口,難道是裂開了?
為什麽,我竟覺玄武熟悉,更是讓我眼前暈眩見黑地大為痛楚?
劇烈的痛楚撕扯着我,腦袋好似要迸裂,有什麽東西撕扯出來,我難受極了,周身乏力的跌下去,于無望之處下意識地輕叫了一句,“阿姊……”
“院主!”
“院主!”
婕好正是要扶我的身形一頓,與伯生同時驚訝而喚,接着我便被人擁入了懷中,撲面而來的藥苦澀香讓我睜眼得過清明,忍不住攥緊萬般想念了她的前襟,顫聲道,“阿姊,折夏好痛,好痛……”
她沒有看我,下颚明晃晃地掉着淚,滾燙砸在我臉上,讓人更覺痛楚而茫然了。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阿姊……”我不甘心還有人比我在阿姊心底為重,忙是攥緊她衣襟,幾乎挨到她肌膚。
她複言低喃,令我萬般煎熬,忽而轉下頭來看我,熟悉的倦然皆被驚懼代替,惶然失神地說着我聽不懂的話。
“原來…是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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